刺耳的鬧鈴聲像鋼針一樣扎進混沌的意識。我猛地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天花板——夏暖房間那盞帶著小碎花燈罩的吸頂燈。陽光透過淺色的窗簾縫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條刺眼的光帶。
又是新的一天。屬于“夏暖”的一天。
渾身的骨頭像是被拆開重組過,酸痛僵硬。昨晚混亂的思緒和沉重的負(fù)罪感并沒有隨著睡眠消失,反而像沉甸甸的石頭,壓在胸口。我掙扎著坐起身,看著鏡子里那張依舊蒼白、眼下帶著淡淡青黑的陌生臉龐,胃里一陣翻攪。
柳阿姨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早餐,依舊是溫柔關(guān)切的模樣。我食不知味地應(yīng)付著,像個設(shè)定好程序的木偶,說著“夏暖”該說的話,露出“夏暖”該有的笑容。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
踏進校門,那種無處不在的、被窺視的感覺再次如影隨形。我知道是誰。韓東旭。他像一頭蟄伏在暗處的獵豹,用冰冷的、評估的目光,無聲地監(jiān)督著我這個“演員”的表演是否合格。
課間操,人潮涌動。我低著頭,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隨著人流機械地挪動腳步。突然,一個身影擋在了我面前。
“夏暖同學(xué)?!甭曇羟宕鄲偠?,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關(guān)切。
我抬起頭。是林薇。校文藝部部長,公認(rèn)的校花,氣質(zhì)出眾,笑容甜美。她也是……韓東旭眾多愛慕者中,最積極、也最被看好的一位。記憶中,夏暖對她似乎有些隱隱的羨慕和自卑。
“林薇學(xué)姐?”我模仿著夏暖的語氣,帶著點怯生生的疑惑。
“聽說你身體恢復(fù)得不太好?”林薇臉上帶著真誠的擔(dān)憂,目光在我臉上掃過,又狀似無意地瞥了一眼我身后不遠處,那里,韓東旭正靠在籃球架下,目光沉沉地看著我們這個方向。
“嗯……還有點虛?!蔽液鼗卮?,心里警鈴微作。
“那可要好好注意呀?!绷洲庇H熱地拉起我的手,她的手很軟,帶著淡淡的香水味,“對了,下個月校慶晚會,我們文藝部在排一個舞蹈,還缺個人。我看你氣質(zhì)挺符合的,要不要來試試?就當(dāng)活動活動,恢復(fù)一下身體也好呀?”
跳舞?讓我李焱去跳舞?!還是穿著裙子在全校師生面前?!我差點當(dāng)場表演一個原地去世!
“不……不用了學(xué)姐!”我慌忙把手抽回來,頭搖得像撥浪鼓,“我……我不會跳舞!真的!而且我身體還沒好利索……”
“哎呀,很簡單的!我教你嘛!”林薇不依不饒,再次拉住我,笑容甜美卻帶著不容拒絕的意味,聲音也提高了一些,確保不遠處的人能聽見,“韓東旭也說你最近太悶了,需要多活動活動呢!是吧,東旭?”她說著,還回頭朝籃球架下的韓東旭投去一個明媚的笑容。
韓東旭?!
我猛地轉(zhuǎn)頭看向他。他依舊靠著籃球架,抱著手臂,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神卻冰冷地落在我身上。他沒有否認(rèn)林薇的話!他什么意思?!他故意讓林薇來給我找麻煩?!是想看我出丑,還是……為了徹底坐實我“夏暖”的身份,讓我像個真正的女生一樣去跳舞?!
巨大的羞辱感瞬間沖上頭頂!怒火在胸腔里熊熊燃燒!我李焱,就算變成了女人,也絕不可能像個玩偶一樣被人擺布,在臺上扭來扭去!
“學(xué)姐,我真的不行!”我用力甩開林薇的手,語氣因為憤怒而失去了偽裝,帶上了一絲屬于李焱的強硬,“我身體不舒服,先回教室了!” 說完,我轉(zhuǎn)身就走,步伐快得幾乎要跑起來,只想立刻逃離這個令人作嘔的場面和韓東旭那冰冷審視的目光。
“哎?夏暖……”林薇在身后喊了一聲,聲音里帶著錯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不滿。
我充耳不聞,一口氣沖回教室,重重地坐在座位上,胸口劇烈起伏。憤怒、委屈、還有一種被當(dāng)成提線木偶的強烈不甘,像毒藤一樣纏繞著心臟。韓東旭!他到底想把我逼到什么地步?!
接下來的幾天,這種無形的壓力變本加厲。韓東旭不再靠近我,甚至很少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里,但他無處不在的“安排”卻像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將我越收越緊。
課間,會有“好心”的同學(xué)拿著女生之間流行的星座雜志或者小零食來找我討論;體育課自由活動,總有女生熱情地邀請我去玩她們的游戲;放學(xué)路上,林薇或者其他女生“順路”要跟我一起走……她們的話題永遠圍繞著明星、化妝品、裙子、還有……韓東旭。
每一次,我都得強忍著掀桌子的沖動,用夏暖式的細(xì)聲細(xì)氣、羞怯靦腆去應(yīng)對。每一次,我都能感覺到那道冰冷的視線,如同跗骨之蛆,在某個角落注視著我,評估著我“融入”的程度。
他在用這種方式,冷酷地、一點一點地,抹殺“李焱”的存在,把我徹底焊死在“夏暖”這個殼子里!
巨大的精神內(nèi)耗讓我疲憊不堪,像一根繃緊到極致的弦。而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柳阿姨。
周五晚上,飯桌上。
“暖暖,”柳阿姨給我夾了一塊糖醋排骨,臉上帶著溫柔的笑意,“媽媽看你最近氣色好多了,和同學(xué)們相處得也不錯,真替你高興?!?/p>
我心里咯噔一下,涌起不好的預(yù)感。
“你看啊,”柳阿姨放下筷子,語氣更加柔和,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試探,“這周末天氣好,媽媽約了陳阿姨她們一起去郊外新開的生態(tài)園玩,聽說風(fēng)景很美。你……要不要叫上韓東旭同學(xué)一起?”
我的筷子“啪嗒”一聲掉在了桌上。
“媽?!”我失聲叫出來,聲音都變了調(diào)。
柳阿姨被我激烈的反應(yīng)嚇了一跳,隨即露出理解的笑容,帶著點過來人的促狹:“哎呀,跟媽媽還害羞什么?媽媽都看出來了,人家韓同學(xué)對你多關(guān)心啊,這次車禍也多虧了他幫忙跑前跑后。年輕人嘛,一起出去走走多好?陳阿姨的女兒也去,你們年輕人有共同話題……”
后面的話,我已經(jīng)聽不清了。腦子里嗡嗡作響,像有一千只蜜蜂在飛。讓我和韓東旭……約會?以夏暖的身份?!
一股冰冷的寒意夾雜著滅頂?shù)慕^望,瞬間席卷全身。韓東旭成功了。他成功地把我逼到了懸崖邊上。柳阿姨的“撮合”,意味著在所有人眼中,我和韓東旭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朝著那個他最“需要”的方向發(fā)展了——夏暖,和他韓東旭。
而我,李焱,連在這個唯一可能給我庇護的“家”里,都快要無處容身了!
“不!我不去!”我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噪音。巨大的恐慌和抗拒讓我渾身發(fā)抖,“媽!我和韓東旭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我身體不舒服!我回房了!”我語無倫次地說完,不敢看柳阿姨錯愕受傷的眼神,轉(zhuǎn)身逃也似地沖回了自己的房間。
“砰!”
房門被我重重關(guān)上,反鎖。背靠著冰冷的門板,我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心臟狂跳得像是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身體因為極致的情緒而控制不住地顫抖。
不行!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逃離!
這個念頭從未如此清晰、如此強烈地占據(jù)了我的整個腦海!像黑暗中唯一透進來的一束光,帶著致命的誘惑力。
留在這里,我只會被韓東旭用各種方式,一點一點地、徹底地改造成“夏暖”,抹殺掉“李焱”最后的存在痕跡。我會永遠困在這個殼子里,扮演著別人的角色,承受著不屬于我的情感和目光,像個沒有靈魂的提線木偶!
我要走!必須走!離開這座城市!離開韓東旭的視線范圍!找一個沒人認(rèn)識“夏暖”的地方,重新開始!哪怕像陰溝里的老鼠一樣躲藏著生活,也比現(xiàn)在這樣被當(dāng)成傀儡、被肆意扭曲要強!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如同野火燎原,再也無法撲滅。一股孤注一擲的決絕力量支撐著我搖搖欲墜的身體。
我沖到書桌前,拉開抽屜。里面有一些柳阿姨給我零花錢時剩下的現(xiàn)金,不多,大概幾百塊。還有一個舊錢包,里面夾著夏暖的身份證和學(xué)生證。
錢不夠。遠遠不夠。
我的目光掃過房間。夏暖有一些不太戴的、看起來還算值點錢的小首飾,藏在梳妝盒里。還有她的手機……可以賣掉。
一個粗糙卻清晰的逃亡計劃在我腦中迅速成型。拿走現(xiàn)金和值錢的首飾,賣掉手機,用夏暖的身份證買一張最早離開這里的長途汽車票,去一個地圖上隨便找的、陌生的南方小城。到了那里,再想辦法生存……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跳動,帶著一種近乎自毀的亢奮和恐懼。我知道這很冒險,很愚蠢,成功的幾率渺茫。但我別無選擇!
我像一個上了發(fā)條的機器,開始無聲而迅速地行動。把抽屜里所有的現(xiàn)金塞進口袋,找出那些小首飾用一塊舊手帕包好。我翻出夏暖衣柜里最不起眼的一套深色運動服換上,把換下來的校服裙子胡亂塞進背包最底層。然后,我拿起書桌上那個粉色的Kitty貓相框——里面是夏暖和她媽媽在公園里燦爛笑著的合影。
指尖撫過照片上柳阿姨溫柔的笑臉,一股尖銳的刺痛狠狠扎進心臟。對不起……阿姨……對不起……暖暖……我死死咬著下唇,直到嘗到血腥味,才狠心把相框倒扣在桌面上。
最后,我拿起夏暖的手機。指尖顫抖著,點開通訊錄,找到那個漆黑的“。”頭像。
盯著那個冰冷的句號,昨夜韓東旭醉酒后的痛苦嘶吼、清晨他冰冷的撇清、還有這些天他無處不在的操控……所有畫面交織在一起,最終化作一股冰冷的決絕。
再見了,東子。兄弟一場,到此為止。
我深吸一口氣,手指懸在那個刪除鍵上,帶著一種斬斷一切的決然,用力按了下去!
刪除聯(lián)系人。
漆黑的“。”頭像瞬間消失在屏幕上,干干凈凈,仿佛從未存在過。
做完這一切,我背上那個只裝了現(xiàn)金、首飾、身份證和幾件必需品的背包,像一道無聲的影子,輕輕推開窗戶。這里是二樓,不算高。我小心翼翼地翻出窗外,踩著樓下凸出的空調(diào)外機和水管,動作笨拙卻異常堅定地,一點一點滑了下去。
腳踩到堅實地面的一剎那,冰涼的夜風(fēng)猛地灌進衣領(lǐng),讓我打了個寒顫。我最后回頭看了一眼那個亮著溫暖燈光的窗口——那是“夏暖”的家,也是我短暫停留又不得不逃離的囚籠。
然后,我拉低了運動服的兜帽,將那張屬于夏暖的臉龐隱沒在陰影里,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扎進了沉沉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