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捏著項果那張薄薄的體檢報告，指尖幾乎要嵌進紙頁里。報告上的字跡清晰得刺眼，每一項指標都標注著“正?！?，像在無聲地嘲諷我這些年的擔憂——我總覺得女兒小時候體弱，換季時提前備藥、夜里多蓋層被，原來全是自己多慮了?？烧嬲屛已旱沽鞯?，是末尾那行“血型：AB型”。
我和項磊都是A型血，中學課本里的生物知識我還記得清楚——A型血的基因型分兩種，要么是AA，要么是AO，無論我們倆是哪種組合，孩子的血型都只能是A或O，絕不可能出現(xiàn)AB型。報告上這行“血型：AB型”，像根燒紅的針，狠狠扎進我心里。
第一個念頭是醫(yī)院弄錯了，或者體檢報告拿混了。我深吸一口氣，指尖在報告邊緣反復摩挲，試圖壓下心頭的震顫?？上乱幻?，項磊和婆婆楚三香這些年的反常舉動，像碎片般猛地扎進腦?！看挝姨嶙h全家做體檢，楚三香總擺手說“小毛病不用查，白花錢”；還有這次，我特意叮囑，項磊卻只把他與常碩的報告都帶回家，他只字不提項果與婆婆的，被問急了就說“醫(yī)生說孩子好得很，報告放醫(yī)院歸檔了”，美其名曰“省得你看完又胡思亂想”。
胡思亂想？我攥著報告想立刻找項磊質問，可轉念一想——他要是早有準備，肯定會編瞎話糊弄我，說不定還會銷毀證據(jù)。我深吸一口氣，把報告藏進包里——得先拿到實錘，再跟他攤牌。也是那時我才慶幸，幸好自己查出乳腺癌早期，想著全家體檢，不然恐怕這輩子都要被蒙在鼓里。
我確診那天是個陰天，剛走出診室就給項磊打了電話，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他趕來時眼眶紅紅的，握著我的手說“別怕，有我呢”，楚三香也在一旁抹眼淚，說“砸鍋賣鐵也要給你治”。那時候我還覺得暖心，覺得就算病了，有家人托底就不怕。也是那時，我堅持讓家里人都去做個體檢：“我這病說不定有遺傳傾向，孩子們和你們都得查查才放心?！?/p>
項磊當時答應得爽快，可等我催要報告時，他卻開始推三阻四?；熥屛冶揪妥兊妹舾卸嘁?，這點反常在我心里越擴越大。昨天下午化療間隙，我趁著精神好，瞞著家里人，憑著記憶里項磊說的體檢日期，戴著口罩、裹著圍巾，硬是在醫(yī)院檔案室耗了兩個小時，才拿到了全家的電子報告存檔。每次外出調(diào)查，我都要提前跟醫(yī)生報備，回來后再補做身體檢查——我知道，只有快點查清真相，才能安心治病。
兒子常碩的報告沒問題，血型是O型；項磊和楚三香的血型也標注著A型，看著沒什么異常。唯獨項果——那個從小黏著我、會奶聲奶氣喊“媽媽抱抱”的小丫頭，血型那一欄像個突兀的驚嘆號，狠狠砸在我心上。
我坐在空蕩蕩的客廳里，陽光透過紗簾灑在地板上，卻暖不透心底的寒意。孩子抱錯了？可項磊和婆婆那副遮遮掩掩的樣子，怎么看都不像單純的“抱錯”那么簡單。
我和項磊的相識，曾是我心里最柔軟的角落。
大學圖書館的靠窗位置，我低頭趕設計稿，他抱著一本《紅樓夢》坐在對面，陽光落在他睫毛上，像鍍了層金。后來我才知道，這些“契合”全是他精心設計的——他早就從楚三香嘴里摸清了我的喜好：知道我選了《戲劇鑒賞》，就特意退了原本選的《哲學導論》；知道我喜歡黑屋樂隊，就提前去樂隊演出場地蹲點，假裝“偶遇”；甚至連我吃泡面加鹵蛋、雙倍醋的習慣，都是楚三香以前照顧我時告訴他的。那些我以為的“靈魂相認”，不過是一場處心積慮的表演。
變故出在大四那年，父親臨終前拉著我的手，氣若游絲地反復叮囑：“寧寧，常家就你一個孩子，服裝廠是你爺爺創(chuàng)下的基業(yè)，一定要找個愿意入贅的，得有個姓常的男孩……撐下去……”
我雖有些不解但父親臨終遺言，我只能哭著點頭，轉天就跟項磊提了分手?！拔抑滥愫桶⒁滔嘁罏槊胭槍δ銇碚f太委屈了?！蔽也桓铱此难劬?，聲音悶在喉嚨里，“我們……算了吧?！?/p>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會轉身離開，卻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我答應?！?/p>
我愣住了，抬頭撞進他認真的眼眸里?！拔覌屇沁呂胰フf，”他補充道，“只要能和你在一起，這些都不是問題?！?/p>
更巧的是，項磊帶我回家見母親時，開門的瞬間，我差點喊出“楚阿姨”。楚三香也愣了愣，隨即笑著拍我的手：“原來是寧寧啊，真是緣分！”
楚三香曾在我家做過四年護工。父親車禍癱瘓后，母親忙著服裝廠的事，是她每天給父親擦身、喂飯，陪我寫作業(yè)，甚至在我來例假時，悄悄塞給我暖寶寶和紅糖。后來她說“兒子項磊要高考，得回家盯著復習”，才依依不舍地離開。
可盧叔遞來的高中合影和時間線顯示，楚三香辭職那年，項磊根本不是高三，而是高二——她真正的目的，是回家逼項磊和劉月分手，還特意選了“高考”這個理由，既不會引起我家懷疑，又能名正言順地離開，為后續(xù)項磊接近我鋪路。
這份“緣分”讓我徹底定了心，可我母親卻潑了冷水。“你爸剛走，她就帶著兒子找上門，哪有這么巧的事？”母親把我拉到一邊，語氣凝重，“咱們家現(xiàn)在什么情況？服裝廠被我盤活了，輕奢線剛起步，三套房兩輛車，他們怕是沖著這些來的?！?/p>
我哪里聽得進去，只覺得母親是偏見。她拗不過我，只好拿出婚前協(xié)議：“車子房子都是婚前財產(chǎn)，服裝廠的股份你一分也不能給他，簽了這個，你們就結。”
項磊看都沒看就簽了字，筆尖劃過紙頁的聲音，讓我心里又酸又澀。我覺得欠了他，暗下決心以后一定要好好補償。
畢業(yè)后的婚禮辦得簡單，我卻覺得滿心歡喜。我和項磊約好，先拼事業(yè)，三年內(nèi)不生孩子?？捎媱澸s不上變化，婚后第一年，驗孕棒上的兩道杠打亂了所有節(jié)奏。
那時母親剛出國深造，電話里笑著說“你們自己決定就好”。我看著項磊，有些猶豫——服裝廠正是擴張期，我根本抽不開身。
“我辭職吧?！彼蝗徽f，“我來照顧孩子，你專心搞事業(yè)。”
我愣住了。項磊在一家設計公司做得風生水起，正是上升期。我想反對，卻被他眼里的認真攔?。骸霸蹅兪且患胰耍愕氖聵I(yè)就是我的事業(yè)，孩子我來帶，放心?！?/p>
兒子常碩出生后，我坐完月子就立刻回了公司。每天早出晚歸，回家時孩子已經(jīng)睡了，早上出門時他還沒醒。常碩就這樣在項磊和楚三香的照料下長大，我每月按時打過去一筆生活費，足夠請兩個保姆，卻總覺得心里空落落的。
直到常碩三歲，服裝廠的輕奢線站穩(wěn)了腳跟，我看著項磊抱著兒子在公園里跑的背影，突然想再要個孩子。“這個跟你姓吧?！蔽铱吭谒缟险f，“就當……補償你和婆婆?！?/p>
他笑著揉了揉我的頭發(fā)，沒說話，眼里的溫柔卻讓我紅了眼眶。
二胎來得順利，可孕八個月那天，我在浴室門口不小心踩滑，整個人摔在地上。肚子里的墜痛讓我冷汗直流，我強撐著給自己打了急救電話便昏過去了。
女兒是剖腹產(chǎn)出生的，早產(chǎn)了兩個月，一落地就被送進了保溫箱。我自己也因為酮癥酸中毒，在病床上躺了半個多月。我只能通過項磊發(fā)來的照片看女兒，小小的一團，閉著眼睛，插著管子，看得我心都揪緊了。
直到女兒百天，我才徹底康復，第一次真正抱到那個軟軟的小嬰兒?！熬徒许椆伞！表椑谠谖叶呎f，“果實的果，我們愛情的果實?！?/p>
我抱著女兒，心里的柔軟幾乎要溢出來。這次我鐵了心要親自照顧，把服裝廠暫時交給了項磊。項果仿佛知道我的心意，從小就黏我，會走路后總跟在我身后“媽媽、媽媽”地喊，晚上睡覺也要攥著我的衣角才肯睡。
相比之下，常碩對我卻總是淡淡的。我想抱他，他會別扭地躲開；我買的玩具，他轉頭就送給別的小朋友。楚三香總說“男孩子大了就這樣，跟爸親”，我聽著，心里不是滋味，卻也只能安慰自己，等他再大點就好了。
項果上幼兒園那年，我決定重返公司。可一回去就傻了眼——賬面上的虧空觸目驚心，幾個跟著我多年的主力設計師全走了，連最穩(wěn)定的老客戶都轉了合作。
“怎么回事？”我把報表拍在項磊面前，聲音發(fā)顫。
他搓著手，一臉疲憊：“特殊時期嘛，訂單驟減，我也沒辦法……”
但那時，看著他眼底的紅血絲，我把到了嘴邊的質問咽了回去。我咬咬牙，把市中心的兩套房子掛牌賣了，填上了虧空，重新招兵買馬，一點點把生意拉回正軌。項磊則重新回歸家庭，專心帶兩個孩子。
后來我才知道，他早在我?guī)Ш⒆訒r，就偷偷把財務主管、銷售經(jīng)理換成了他的遠房親戚，設計師被他以“降薪”逼走，老客戶的對接權也全握在他手里——等我發(fā)現(xiàn)時，工廠的核心權力早就被他掏空了。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正軌，直到那天我洗澡時摸到胸口的硬塊。
確診乳腺癌早期的那天，天是灰的。醫(yī)生說幸好發(fā)現(xiàn)得早，先做兩次化療控制病情，后續(xù)再手術。我坐在醫(yī)院的長椅上，手里攥著診斷書，感覺整個世界都在旋轉。給項磊打電話時，我哭得說不出話，只聽到他在那頭急得聲音都變了：“你在哪？別動，我馬上來！”
他趕來時，額頭上全是汗，一把抱住我：“別怕，早期能治，咱們有錢，一定能治好?！?/p>
那一刻，我覺得再難也能扛過去。母親在國外剛再婚，肚子里還懷著孕，我不想讓她擔心，便沒說。只是想著，自己病了，家人的健康更重要，便催著項磊、楚三香還有兩個孩子都去做個體檢。
“都好著呢，你就安心養(yǎng)病?！表椑谀没貓蟾鏁r，只給我看了兒子和他自己的，說楚三香和項果的放在醫(yī)院了，“醫(yī)生說沒事，我就沒拿，省得你看著累?！?/p>
現(xiàn)在想來，那些話里藏著多少破綻。
我坐在沙發(fā)上，指尖冰涼。我悄悄去兒子房間拔了兩根常碩的頭發(fā)，又去項果的小辮上揪了一根，第二天一早就送去了親子鑒定中心。
結果出來那天，陽光刺眼。報告顯示，常碩是我親生兒子，而項果——與我沒有任何血緣關系。
我捏著報告，手控制不住地發(fā)抖。我這輩子只和項磊一個男人有過關系，項果不是我的孩子，那會是誰的？
一個更可怕的念頭竄了出來。我趁項磊洗完澡，偷偷從下水口挑了他一綹頭發(fā)，連同項果的樣本，再次送去檢測。
三天后，新的報告擺在我面前。
鑒定結果：確認項磊與項果存在親生血緣關系。
轟——我只覺得腦子里炸開了。
項果是項磊的孩子，卻不是我的。
那我當年拼死生下的女兒呢？那個在保溫箱里待了一個月的小嬰兒，那個我還沒來得及好好看一眼的親生女兒，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