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的梆子剛敲過第一響,黑牢深處便傳來鐵鎖拖動的刺耳聲響。宋誠披著件半舊的青布褂子,手里提著盞油燈,燈芯爆出的火星在潮濕的石壁上投下晃動的影子。他剛從都察院后院回來,紅綃已經(jīng)睡熟,腕上的紅痕被布條裹得嚴實,可那雙總是含著笑意的眼睛閉緊時,睫毛上還沾著未干的淚痕。
“宋典史,您咋還沒歇著?”守在牢門口的老獄卒王伯端著個粗瓷碗,碗里的小米粥冒著熱氣,“剛熬的粥,您要不要墊墊?”
宋誠接過碗,指尖觸到瓷碗的溫?zé)幔庞X出腹中空空。他仰頭喝了兩口,粥里的姜絲辣得喉嚨發(fā)燙:“李嚴的人都清干凈了?”
“清干凈了?!蓖醪卫锲沉搜郏瑝旱吐曇?,“昨兒后半夜沈統(tǒng)領(lǐng)又派人來查過,連帶西邊那幾間廢棄的水牢都翻了個底朝天,說是怕有漏網(wǎng)的死影藏著。不過您猜怎么著?在最里頭那間水牢的墻縫里,搜出了這個?!?/p>
王伯從懷里摸出個用油紙包著的物件,拆開一看,竟是塊巴掌大的青銅令牌,上面刻著只展翅的黑鷹,鷹爪下還攥著枚銅錢。宋誠捏起令牌,入手冰涼,邊緣處磨得光滑,顯然是被人常年攥在手里的。
“這是……”
“聽沈統(tǒng)領(lǐng)的親兵說,這是當(dāng)年‘靖難之役’后,先帝給功臣特制的令牌,憑此牌可調(diào)動京畿三大營的暗衛(wèi)?!蓖醪穆曇舭l(fā)顫,“李嚴一個文臣,怎么會有這東西?”
宋誠將令牌翻過來,背面刻著個模糊的“朱”字,筆畫被人用利器刮過,只剩下淺淺的印痕。他忽然想起穿越前在博物館見過的展品,明初的功臣令牌大多刻著持有者的姓氏,難不成這令牌的原主是位朱姓藩王?
“把這令牌交給沈統(tǒng)領(lǐng),就說是你發(fā)現(xiàn)的。”宋誠將令牌塞回王伯手里,“記住,別說是我看過?!?/p>
王伯愣了愣,見宋誠眼神堅定,連忙點頭應(yīng)下。這時,東邊的天已泛起魚肚白,晨光透過黑牢頂上的氣窗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歪斜的光斑,恰好落在角落里那間空牢——那里原本關(guān)著趙大人,如今只剩下稻草堆上的一攤暗褐色血跡,被昨夜的雨水浸得發(fā)漲。
宋誠走到空牢前,蹲下身撥開稻草。稻草底下藏著塊松動的青磚,他摳起磚來,里面竟有個巴掌大的暗格,暗格里鋪著層油紙,裹著半張泛黃的信紙。
紙上的字跡潦草,像是倉促間寫下的:“江南鹽引案牽三王,東宮并非主謀,實乃被人借勢。令牌在李嚴處,鷹視狼顧者,藏于帝側(cè)?!?/p>
宋誠的手指猛地收緊,信紙被攥出褶皺。趙大人死前到底還知道多少事?三王是誰?帝側(cè)的“鷹視狼顧者”又指的是誰?他將信紙湊到油燈前,想看清更多字跡,可紙角早已朽爛,剩下的字句都浸在血里,模糊得只剩幾個殘筆。
“宋典史!宋典史!”外面?zhèn)鱽砑贝俚哪_步聲,是李嵩的親隨小周,“李大人讓您趕緊去都察院正堂,說是江南那邊有急報!”
宋誠將信紙揣進懷里,拍了拍身上的稻草,跟著小周往外走。剛出黑牢,就見晨光里站著個穿青衫的書生,手里提著個藍布包袱,見了宋誠就作揖:“可是宋典史?小人是江南鹽運司的文書,奉新任鹽運使周大人之命,特來遞送密函?!?/p>
書生掀開包袱,里面是個上了鎖的木匣。宋誠接過木匣,指尖觸到匣底刻著的暗紋,竟是朵半開的蓮花——那是紅綃發(fā)間常插的銀簪上的紋樣。
都察院正堂里,李嵩正背著手來回踱步,案上的茶盞已經(jīng)涼透。見宋誠進來,他連忙招手:“快打開看看,周大人是咱們的老相識,當(dāng)年在翰林院同過事,他送來的密函定不一般?!?/p>
宋誠從腰間摸出根細鐵絲,這是他穿越前修自行車時用慣的,對付這種銅鎖正好。鐵絲捅進鎖孔轉(zhuǎn)了兩圈,只聽“咔嗒”一聲,鎖開了。木匣里鋪著層紅綢,放著兩卷賬冊,還有封火漆封口的信。
李嵩拆開信,越看眉頭皺得越緊,看到最后竟猛地將信紙拍在案上:“豈有此理!”
“大人,怎么了?”
“周大人說,江南鹽倉的虧空根本不止三百萬兩,實際數(shù)目怕是要翻一倍!”李嵩指著賬冊上的紅筆批注,“而且那些虧空的鹽引,有一半都流向了山東、河南的藩王府,尤其是魯王和福王,府里的庫房堆得像座銀山!”
宋誠拿起賬冊,只見上面密密麻麻記著鹽引的去向,每一筆都標著經(jīng)手人的名字,其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朱翊镠”三個字,正是當(dāng)今圣上的親弟弟——福王。
“還有這個。”李嵩遞過張畫著地圖的紙,上面用朱砂圈著十幾個紅點,“這些是周大人查到的私鹽販子據(jù)點,最北邊的那個,離京畿只有百里地?!?/p>
宋誠的指尖落在地圖上的保定府,那里是京畿的南大門,若真有私鹽販子在那兒囤積鹽引,簡直是在圣上眼皮子底下動土。他忽然想起趙大人信里的“三王”,魯王、福王,還差一個是誰?
“對了,周大人還說,在抄查前鹽運使王啟年的書房時,發(fā)現(xiàn)了這個。”李嵩從匣底摸出個小布包,打開一看,是枚玉扳指,上面刻著“東宮”二字。
宋誠捏起扳指,玉質(zhì)通透,是上等的和田白玉。太子向來謹小慎微,怎么會和私鹽案扯上關(guān)系?除非……是有人故意將扳指放在王啟年的書房里,想嫁禍東宮。
“大人,這扳指怕是個幌子?!彼握\將扳指翻過來,內(nèi)壁刻著個極小的“李”字,“您看這兒。”
李嵩湊近一看,頓時倒吸口涼氣:“李嚴這老狐貍,竟想一石二鳥!既扳倒太子,又讓魯王、福王替他背黑鍋!”
正說著,外面?zhèn)鱽眸Q鑼聲,是上朝的信號。李嵩將賬冊和密信收好,對宋誠道:“你在這兒等著,我去去就回。記住,不管誰來問,都別說見過這些東西。”
宋誠點頭應(yīng)下,待李嵩走后,他將那枚玉扳指揣進懷里。剛轉(zhuǎn)身,就見紅綃站在門口,手里提著個食盒,晨光落在她發(fā)間的銀蓮花簪上,折射出細碎的光。
“我猜你肯定沒吃早飯?!奔t綃將食盒放在案上,打開一看,里面是兩碟小菜和幾個白面饅頭,“王伯說你在這兒,我就熱了些送來?!?/p>
宋誠拿起個饅頭,剛咬了口,就見紅綃盯著他的懷,眼神里閃過一絲異樣:“你懷里揣著什么?”
“沒什么,就是枚扳指?!彼握\將扳指掏出來,“你看這個?!?/p>
紅綃捏起扳指,指尖觸到內(nèi)壁的“李”字時,臉色驟變:“這扳指……我在永和宮見過。”
“永和宮?”
“嗯,上個月淑妃娘娘生辰,太子派人送來的賀禮里,就有個一模一樣的扳指?!奔t綃的聲音發(fā)緊,“當(dāng)時李嚴也在場,還特意拿起扳指看了半天,說這玉質(zhì)世間少有?!?/p>
宋誠的心沉了下去。這么說,李嚴早就計劃好要嫁禍太子,連扳指都準備好了??伤粋€文臣,怎么能調(diào)動藩王的勢力?還有那塊青銅令牌,難不成藩王們早就和李嚴勾結(jié)在了一起?
“對了,我剛才來的時候,看見沈統(tǒng)領(lǐng)帶著禁軍往城南去了?!奔t綃往窗外瞥了眼,“好像是去查那個破廟,就是賬冊上記的影衛(wèi)據(jù)點。”
宋誠想起皇帝昨夜的吩咐,心里忽然涌起股不安。沈策性子耿直,若是在破廟里查到什么牽扯藩王的證據(jù),以他的脾氣定會直接稟明圣上,到時候怕是要掀起更大的波瀾。
“我得去看看。”宋誠抓起短刀就往外走,剛到門口,就被紅綃拉住。
“你現(xiàn)在去太危險了?!奔t綃從袖里摸出個小瓷瓶,“這是我從藥王谷帶的迷藥,撒一點就能讓人睡上三個時辰。還有,這個你也帶上?!?/p>
她解下發(fā)間的銀蓮花簪,簪子的針尖處閃著幽藍的光:“這簪子是用藥王谷的毒藤汁泡過的,見血封喉,不到萬不得已別用?!?/p>
宋誠看著她眼里的擔(dān)憂,忽然想起昨夜給她包扎傷口時,她手腕上的紅痕像條蜿蜒的蛇。他將簪子插進腰間的布帶里,又把瓷瓶揣好:“等我回來。”
紅綃點點頭,看著宋誠的身影消失在晨光里,才拿起案上的饅頭,一口口慢慢嚼著,可嚼了半天,嘴里還是沒什么味道。
城南的破廟離黑牢有十里地,宋誠一路快走,趕到時正見沈策帶著禁軍在廟前挖坑。廟門早已被踹爛,門楣上的“觀音廟”三個字被人用墨涂得漆黑,墻根下還堆著些燒剩的紙錢,被風(fēng)吹得四處飄散。
“沈統(tǒng)領(lǐng),這是在挖什么?”宋誠走上前,見坑里已經(jīng)挖出個黑木箱子。
沈策回頭見是他,眉頭皺了皺:“宋典史怎么來了?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p>
“我擔(dān)心有漏網(wǎng)的死影,過來搭把手?!彼握\往坑里看了眼,黑木箱子上著三道銅鎖,鎖眼處都生了銹,“這箱子是從哪兒挖出來的?”
“在神像座底下。”沈策指了指廟里的泥菩薩,菩薩的頭早就沒了,脖子處被人鑿出個大洞,“剛才搜廟的時候,發(fā)現(xiàn)神像的底座是空的,撬開一看,底下竟有個地窖,這箱子就是從地窖里搬出來的?!?/p>
兩個禁軍正用鐵棍撬箱子上的鎖,撬了半天也沒撬開。宋誠想起懷里的鐵絲,剛要掏出來,就見沈策拔出腰間的佩刀,對著鎖頭砍了下去。只聽“當(dāng)啷”幾聲,三道銅鎖全被砍斷。
箱子打開的瞬間,所有人都倒吸了口涼氣。里面沒有金銀珠寶,也沒有密信,只有滿滿一箱的白骨,大小不一,看樣子竟有十幾具之多。白骨堆里還混著些零碎的物件,有半塊玉佩,還有個斷了弦的撥浪鼓。
“這是……”沈策的臉色鐵青,“死影竟然在這里殺人藏尸?”
宋誠撿起那半塊玉佩,玉佩上刻著個“周”字,邊緣處的裂痕很新,像是被人硬生生掰斷的。他忽然想起江南鹽運司的周大人,心里咯噔一下——難不成周大人已經(jīng)出事了?
“沈統(tǒng)領(lǐng),你看這個。”宋誠從白骨堆里摸出張卷著的羊皮紙,展開一看,上面畫著幅地圖,地圖上標注的地點,竟和周大人送來的私鹽據(jù)點一模一樣,只是在保定府那個紅點旁邊,多了個小小的“朱”字。
沈策的手指重重落在“朱”字上:“又是姓朱的!難道是藩王在背后撐腰?”
就在這時,廟外傳來馬蹄聲,是個穿黃馬褂的太監(jiān),手里舉著明黃色的圣旨:“圣上有旨,令沈策即刻帶禁軍回營,破廟之事交由錦衣衛(wèi)查辦!”
沈策愣住了:“圣上不是讓我……”
“圣上的意思是,此事牽連甚廣,交由錦衣衛(wèi)更妥當(dāng)?!碧O(jiān)皮笑肉不笑地說,“沈統(tǒng)領(lǐng)還是趕緊接旨吧,別讓咱家難做?!?/p>
沈策咬了咬牙,終究還是跪下接了旨。待太監(jiān)走后,他瞪著廟門口剛到的錦衣衛(wèi),拳頭攥得咯咯響:“這些錦衣衛(wèi)平日里就知道狐假虎威,現(xiàn)在倒來搶功了!”
宋誠看著錦衣衛(wèi)里為首的那個千戶,總覺得眼熟。那人穿著飛魚服,腰間佩著繡春刀,臉上帶著道從眼角延伸到下巴的刀疤,正用那雙三角眼陰惻惻地盯著箱子里的白骨。
“這不是宋典史嗎?”刀疤千戶走過來,皮笑肉不笑地說,“聽說昨夜你立了大功,圣上都賞了玉佩?”
宋誠想起懷里的“忠勇”玉佩,不動聲色地往后退了步:“千戶說笑了,我只是個獄典,哪敢領(lǐng)這么大的功?!?/p>
“是嗎?”刀疤千戶的目光落在宋誠腰間的銀蓮花簪上,眼睛亮了亮,“這簪子倒是別致,不知宋典史是從哪兒得來的?”
宋誠心里一緊,剛要說話,就見沈策走上前,擋在他身前:“張千戶,圣上讓你們查辦破廟,你們還不快動手?”
姓張的千戶冷哼一聲,轉(zhuǎn)身對錦衣衛(wèi)道:“把箱子里的東西都搬回去,仔細查驗!還有,把這破廟拆了,一寸地都別放過!”
宋誠看著錦衣衛(wèi)開始拆廟,心里忽然有種不好的預(yù)感。他們哪是在查案,分明是在銷毀證據(jù)。他悄悄退到廟后,那里有棵老槐樹,樹干粗得要兩人合抱。他爬上樹,躲在濃密的枝葉里,正好能看見廟外的動靜。
沒過多久,就見張千戶偷偷摸摸地從懷里摸出個火折子,點燃了堆在廟角的干草。干草遇火就燃,很快就燒到了廟門,濃煙滾滾,把半個天空都染成了灰黑色。
“不好,他們要毀尸滅跡!”宋誠從樹上跳下來,剛要喊人,就被一只手捂住了嘴。
“別出聲?!奔t綃的聲音從背后傳來,“我跟你過來的,就知道他們沒安好心?!?/p>
宋誠掙開她的手,指著火光沖天的破廟:“里面還有白骨和地圖,不能就這么燒了!”
“燒了才好?!奔t綃拉著他往遠處跑,“那些白骨里,有我藥王谷的人。三年前,我?guī)熜志褪亲凡樗禁}案失蹤的,我猜他就在里面?!?/p>
宋誠愣住了,任由紅綃拉著跑。風(fēng)里傳來木頭燃燒的噼啪聲,還有錦衣衛(wèi)的笑聲,刺耳得像針一樣扎進心里。他忽然明白,張千戶燒的不是廟,是證據(jù),是那些被藏在暗處的人命。
跑到安全的地方,紅綃才停下腳步,從懷里摸出個小小的布偶,布偶的臉上縫著雙黑豆眼睛,看著有些滑稽:“這是我?guī)熜肿龅?,他說等破了私鹽案,就用賺來的錢娶隔壁村的繡娘?!?/p>
宋誠看著布偶,忽然想起箱子里的撥浪鼓。那會不會是哪個孩子的?那些白骨里,又藏著多少這樣的故事?
“我們得把這事告訴李大人?!彼握\握緊了拳頭,“還有周大人,他可能已經(jīng)……”
“周大人沒事。”紅綃從袖里摸出封信,“這是我剛才在破廟后墻根下?lián)斓降模侵艽笕藢懡o你的,上面還沾著泥,應(yīng)該是被人扔了又被風(fēng)吹到那兒的?!?/p>
宋誠拆開信,上面的字跡和賬冊上的一模一樣,只是寫得倉促,墨跡都暈開了:“藩王與錦衣衛(wèi)勾結(jié),張千戶是福王的人。我已被監(jiān)視,賬冊是假的,真賬冊在……”
信寫到這里就斷了,后面的字被血漬糊住,看不清了。宋誠捏著信紙,指節(jié)泛白。原來周大人送的賬冊是假的,他是故意讓人把假賬冊送到都察院,好讓李嵩和自己知道危險。
“真賬冊會在哪兒?”紅綃看著宋誠手里的信紙,“周大人沒說啊?!?/p>
宋誠忽然想起那枚刻著“周”字的半塊玉佩,另一半會不會在真賬冊的藏匿處?他抬頭看向皇宮的方向,那里的琉璃瓦在陽光下閃著金光,可金光背后,藏著多少見不得人的齷齪?
“我知道該去哪兒找了。”宋誠的目光落在城南的方向,那里有座廢棄的驛站,是他穿越后第一個落腳的地方,“我們?nèi)ンA站。”
紅綃點點頭,跟著宋誠往城南走。風(fēng)里的煙味漸漸淡了,可那股焦糊味像是鉆進了骨頭里,怎么也散不去。
城南驛站早已廢棄多年,院墻塌了大半,荒草長得比人還高,只有門口那對石獅子還杵在那兒,只是東邊那只的耳朵被人敲掉了半塊,露出里面青灰色的石芯。宋誠撥開齊腰的野草往里走,靴底踩在枯葉上發(fā)出“沙沙”的響,驚得幾只麻雀從草里飛出來,撞在朽壞的門樓上,揚起一陣灰。
“你確定賬冊會在這兒?”紅綃攥著袖里的銀簪,警惕地打量著四周。驛站的正房塌了半邊,梁木斜斜地搭在地上,上面爬滿了蜘蛛網(wǎng),陽光透過屋頂?shù)钠贫凑者M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斑,倒像是誰撒了把碎銀子。
宋誠走到正房的廊下,蹲下身敲了敲廊柱。柱子是空心的,發(fā)出“咚咚”的悶響。他從腰間摸出短刀,順著柱身的裂縫撬了兩下,竟真的撬開塊活動的木板,里面露出個黑漆漆的洞口。
“三年前我剛到這兒時,就發(fā)現(xiàn)這柱子有問題?!彼握\往洞里看了看,深不見底,“當(dāng)時還以為是耗子窩,現(xiàn)在想來,說不定是周大人早就選好的藏身處?!?/p>
他解下腰間的布帶,一頭系在廊柱上,另一頭遞給紅綃:“你拽著點,我下去看看。”
紅綃剛抓住布帶,就見宋誠已經(jīng)跳進了洞口。洞里比想象中寬敞,竟是個半人高的地窖,空氣中彌漫著霉味,混雜著淡淡的墨香。宋誠摸出火折子點亮,火光里赫然出現(xiàn)個半開的木箱,箱子上的銅鎖已經(jīng)被人撬開,里面的賬冊少了大半,只剩下幾本散落在箱底。
“遭了,有人來過!”宋誠抓起一本賬冊,封面上印著“江南鹽運司萬歷十年清冊”,可翻開一看,里面的紙頁被人撕得亂七八糟,只剩下幾頁記著些無關(guān)緊要的雜項。他又翻了幾本,都是同樣的情況,像是有人故意留下這些殘頁,好讓人誤以為賬冊全被銷毀了。
“你看這個?!奔t綃從箱底摸出張揉皺的紙,上面用朱砂畫著個奇怪的符號,像是朵花,又像是個張開的手掌,“這是藥王谷的標記,我?guī)熜挚隙▉磉^這兒!”
宋誠看著符號,忽然想起趙大人信里的“鷹視狼顧者”。難道周大人和紅綃的師兄,都被同一個人所害?他將殘頁和符號紙揣進懷里,剛要說話,就聽見上面?zhèn)鱽砟_步聲,還有人在低聲說話。
“張千戶說了,挖地三尺也要找到剩下的賬冊,要是讓宋誠那小子搶了先,咱們都得掉腦袋!”
“放心吧,這破驛站早就被翻遍了,連耗子洞都沒放過,我看那賬冊八成是被燒了……”
是錦衣衛(wèi)的聲音!宋誠連忙吹滅火折子,拽了拽布帶。紅綃在上面會意,輕輕將木板蓋回原位。地窖里瞬間陷入一片漆黑,只能聽見上面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還有鐵器碰撞的脆響,像是有人在用撬棍撬廊柱。
“怎么辦?”紅綃的聲音從上面?zhèn)鱽?,帶著點發(fā)顫。
宋誠摸了摸地窖的墻壁,指尖觸到塊松動的石頭。他用力一推,石頭竟滑開了,露出個僅容一人通過的窄洞,洞那頭傳來潺潺的水聲。
“跟我來!”宋誠拽著布帶往上喊,“從后面的水道走!”
紅綃剛跳進地窖,廊柱就被人從外面撬開了,幾道手電筒的光柱照進來(此處應(yīng)為火光,修正:幾道火光照進來),映出錦衣衛(wèi)猙獰的臉。宋誠拉著紅綃鉆進窄洞,身后傳來錦衣衛(wèi)的怒吼:“在這兒呢!追!”
洞里面又黑又濕,腳下的泥土滑得像抹了油。宋誠一手舉著火折子,一手拉著紅綃,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跑,耳邊全是自己的喘氣聲和身后的腳步聲。跑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前面忽然亮了起來,竟是條通往后街的排水溝,溝里的水沒過腳踝,泛著股餿味。
“快出去!”宋誠推了紅綃一把,自己剛要爬出去,就見溝口站著個穿飛魚服的錦衣衛(wèi),手里的繡春刀在陽光下閃著冷光。
“宋典史,別來無恙啊。”是張千戶,他臉上的刀疤在笑起來時像條扭動的蜈蚣,“咱家就知道你會來這兒,特意在這兒候著?!?/p>
宋誠將紅綃護在身后,握緊了短刀:“張千戶不去查案,反倒在這兒堵我,就不怕圣上知道嗎?”
“圣上?”張千戶嗤笑一聲,“等咱家拿到賬冊,再把你和這丫頭的尸體扔到河里,圣上只會夸咱家辦事利落?!彼麚]了揮手,周圍頓時冒出十幾個錦衣衛(wèi),將排水溝團團圍住,“識相的就把賬冊交出來,不然……”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見紅綃忽然從袖里甩出把粉末,粉末在陽光下泛著銀光,落在錦衣衛(wèi)臉上,頓時傳來一片慘叫聲。
“這是藥王谷的癢癢粉,夠他們難受半個時辰的!”紅綃拉著宋誠就往外跑,“快走!”
兩人剛沖出包圍圈,就見街口跑來隊禁軍,為首的正是沈策。他看到宋誠,眼睛一亮:“宋典史!我就知道你在這兒!”
原來沈策回營后總覺得不對勁,偷偷留了隊親兵在破廟附近盯著,見錦衣衛(wèi)往驛站去,就猜到他們要對宋誠下手,連忙帶著人趕了過來。
張千戶見勢不妙,轉(zhuǎn)身就想跑,卻被沈策一槍挑翻在地,繡春刀“當(dāng)啷”一聲掉在地上。沈策用槍指著他的喉嚨:“說!是誰讓你銷毀證據(jù)的?”
張千戶臉漲得通紅,嘴里卻罵個不停:“沈策你個蠢貨!等福王爺來了,看他怎么收拾你!”
“福王?”沈策的臉色沉了下去,“果然是他!”
將張千戶押回禁軍大牢時,日頭已經(jīng)偏西。宋誠跟著沈策往都察院走,路過東宮時,見宮墻下站著幾個太監(jiān),正鬼鬼祟祟地往墻外扔紙條。沈策使了個眼色,親兵立刻上前抓住了太監(jiān),從他們懷里搜出十幾張紙條,上面全是用朱砂寫的“太子勾結(jié)藩王,意圖謀反”。
“又是這種下三濫的手段?!鄙虿邔⒓垪l揉成一團,“李嚴雖然倒了,可他的黨羽還在,這是想借鹽引案扳倒太子,好讓福王上位。”
宋誠想起那枚刻著“李”字的玉扳指,忽然明白過來:“李嚴從頭到尾都是福王的人!他做的那些事,都是為了給福王鋪路!”
兩人正說著,就見東宮的側(cè)門開了,走出來個穿蟒袍的少年,約莫十六七歲,眉目間和萬歷皇帝有幾分像,正是太子朱常洛。他看到沈策,愣了愣,隨即作揖:“沈統(tǒng)領(lǐng)這是……”
“太子殿下,有人在宮墻外散播謠言,臣已經(jīng)把人拿下了?!鄙虿邔⒓垪l遞過去,“您看這事……”
朱常洛接過紙條,臉色蒼白,手指微微發(fā)抖:“孤就知道,李嚴倒了,他們不會善罷甘休?!彼麌@了口氣,看向宋誠,“這位就是宋典史吧?孤常聽淑妃娘娘提起你,說你膽識過人?!?/p>
宋誠沒想到太子會認識自己,愣了愣才回禮:“殿下謬贊了。”
“淑妃娘娘用性命換來的賬冊,不能就這么白費了。”朱常洛從袖里摸出個小錦囊,“這是淑妃娘娘生前讓孤收好的,說若是遇到危難,就把這個交給可信之人?,F(xiàn)在看來,交給你最合適?!?/p>
錦囊里是半塊玉佩,和宋誠在破廟撿到的那塊正好能拼在一起,拼成個完整的“周”字。玉佩背面刻著行小字:“鹽引真冊,藏于欽天監(jiān)銅壺滴漏之下。”
“欽天監(jiān)?”宋誠愣住了,“那兒不是觀測天象的地方嗎?怎么會藏賬冊?”
“欽天監(jiān)的監(jiān)正周大人,是周鹽運使的親哥哥?!敝斐B宓溃笆珏锬镎f,當(dāng)年周大人就是怕弟弟出事,才讓他把真賬冊藏在那兒,說是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沈策一拍大腿:“難怪我們查遍了鹽倉和驛站都找不到,原來藏在欽天監(jiān)!”
三人正說著,就見遠處跑來個小太監(jiān),慌慌張張地喊道:“太子殿下!不好了!圣上在養(yǎng)心殿大發(fā)雷霆,說要廢了您的太子之位!”
朱常洛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踉蹌著后退了兩步:“怎么會……孤明明沒有……”
“殿下別急?!彼握\扶住他,“這肯定是福王的圈套,只要我們拿到真賬冊,就能證明您的清白。”
沈策也道:“殿下放心,臣這就帶人去欽天監(jiān)取賬冊,定不會讓奸人得逞!”
就在這時,養(yǎng)心殿的太監(jiān)又來了,這次帶來的是道旨意,命太子即刻前往養(yǎng)心殿回話,不得延誤。朱常洛攥緊了玉佩,深吸一口氣:“孤去見父皇,你們速去欽天監(jiān),切記,一定要拿到賬冊!”
看著太子的身影消失在宮墻深處,宋誠忽然覺得肩上的擔(dān)子重了千鈞。他摸了摸懷里的殘頁和玉佩,對沈策道:“我們走!”
欽天監(jiān)在皇城西北角,離禁軍大營不遠。宋誠和沈策趕到時,天已經(jīng)黑透了,監(jiān)里的人都已睡下,只有觀星臺還亮著燈,隱約能看見個人影在上面走動。
“周監(jiān)正應(yīng)該還在觀星。”沈策壓低聲音,“我們從側(cè)門進去,別驚動了旁人?!?/p>
側(cè)門的鎖早就銹死了,沈策用槍桿一撬就開了。兩人躡手躡腳地往里走,院子里種著幾棵古柏,樹干上纏著藤蔓,像無數(shù)只手臂在黑暗里揮舞。欽天監(jiān)的正房亮著燈,窗紙上映出個佝僂的身影,正趴在案上寫著什么。
“那就是周監(jiān)正?!鄙虿咧噶酥干碛?,“聽說他癡迷天象,晝夜都守在監(jiān)里?!?/p>
宋誠剛要上前,就見正房的門突然開了,周監(jiān)正拿著個羅盤走出來,嘴里還念叨著:“紫微星暗淡,輔星被烏云遮蔽,恐有大變啊……”
他看到宋誠和沈策,嚇了一跳,手里的羅盤“啪”地掉在地上:“你……你們是誰?”
“周監(jiān)正別怕,我們是來取賬冊的?!彼握\掏出那半塊玉佩,“周鹽運使讓我們來的?!?/p>
周監(jiān)正看到玉佩,臉色驟變,連忙將兩人拉進正房,關(guān)上門:“你們怎么現(xiàn)在才來?我弟弟三天前就派人送信說你們會來,可我等了三天,只等來些錦衣衛(wèi)的密探!”
“周大人他……”
“他沒事,就是被福王的人軟禁了?!敝鼙O(jiān)正從墻角挪開個大銅壺,壺底下有個暗格,里面放著個油布包,“這就是真賬冊,里面記著福王如何勾結(jié)李嚴,用鹽引換銀子,再用銀子豢養(yǎng)死士,連當(dāng)年‘靖難’令牌的來歷都寫得清清楚楚?!?/p>
宋誠打開油布包,里面的賬冊比周鹽運使送來的厚了三倍,每頁都蓋著鹽運司的紅印,末尾還有福王的親筆簽名。他剛看到“福王私藏兵器于王府地窖”,就聽見外面?zhèn)鱽砟_步聲,還有人在喊:“周監(jiān)正!圣上有旨,讓您即刻去養(yǎng)心殿!”
是李嵩的聲音!宋誠心里一緊,李嵩怎么會來?
周監(jiān)正將賬冊塞進宋誠懷里:“快從后門走!后門通著護城河,有我在這兒拖著,你們趕緊把賬冊交給圣上!”
宋誠剛跑出后門,就見李嵩帶著幾個錦衣衛(wèi)站在河邊,手里的燈籠照得河面通紅。
“宋誠,別來無恙啊?!崩钺阅樕系男θ菘粗裢獯萄?,“咱家就知道你會拿到賬冊,特意在這兒等你?!?/p>
宋誠這才明白,李嵩早就投靠了福王!他轉(zhuǎn)身就想跑,卻被錦衣衛(wèi)攔住了去路。河風(fēng)吹起他的衣袍,懷里的賬冊硌得胸口生疼。
“把賬冊交出來,我保你不死。”李嵩一步步走近,手里的匕首在燈籠下閃著光。
宋誠握緊了賬冊,忽然笑了:“李大人覺得,我會信你嗎?”
他猛地將賬冊扔進河里,賬冊遇水就沉,很快就沒了蹤影。李嵩氣得臉色鐵青,揮了揮手:“給我殺了他!”
錦衣衛(wèi)的刀剛要砍下來,就聽見遠處傳來吶喊聲,是沈策帶著禁軍趕來了。李嵩見狀不妙,轉(zhuǎn)身跳進河里,卻被早就在河邊等著的紅綃用漁網(wǎng)套住,像條魚一樣在水里撲騰。
沈策扶住宋誠,見他沒事,松了口氣:“賬冊呢?”
宋誠指了指自己的肚子,笑了:“在這兒呢?!痹瓉硭麆偛湃拥氖潜炯儋~冊,真賬冊早就被他塞進了貼身的布袋里。
紅綃拖著套在網(wǎng)里的李嵩走過來,踢了踢他的屁股:“這下看你還怎么害人!”
遠處的養(yǎng)心殿燈火通明,像是懸在黑夜里的一顆星。宋誠知道,今夜過后,京城的天,怕是要變了。
趕到養(yǎng)心殿時,已是亥時。萬歷皇帝正坐在御案后,手里捏著枚棋子,棋盤上黑白子攪成一團,分不清勝負。見宋誠進來,他抬了抬眼皮:“賬冊帶來了?”
宋誠將賬冊呈上,太監(jiān)接過,用銀盤托著放在御案上?;实鄯_賬冊,越看臉色越沉,看到“福王私藏兵器”那頁時,猛地將棋子拍在棋盤上,棋子彈起來,落在地上滾了老遠。
“好個朱翊镠!朕還以為他只是貪財,沒想到竟藏著這么大的野心!”皇帝的聲音里帶著怒意,“沈策!”
“臣在!”
“帶禁軍去福王府,把朱翊镠給朕抓來!還有李嵩和張千戶,一并提審!”
“臣遵旨!”
沈策剛走,皇帝就看向宋誠:“你可知,你手里的賬冊,能掀起多大的波瀾?”
“臣只知,賬冊上的每一筆,都關(guān)乎天下百姓的生計?!彼握\躬身道,“至于波瀾,臣管不了,也不想管。”
皇帝笑了,指了指他:“你這性子,倒像當(dāng)年的趙大人。起來吧,賜座?!?/p>
太監(jiān)搬來個錦凳,宋誠剛坐下,就見太子朱常洛從偏殿走出來,眼眶紅紅的,顯然是剛哭過。他看到宋誠,愣了愣,隨即作揖:“多謝宋典史。”
“殿下不必謝臣,要謝就謝淑妃娘娘和周大人。”宋誠道,“是他們用性命,換來了真相?!?/p>
皇帝看著太子,嘆了口氣:“常洛,不是父皇不信你,只是這朝堂水深,若沒有確鑿的證據(jù),父皇也護不住你?!彼麑①~冊推到太子面前,“你自己看吧,看看你這位叔叔,都做了些什么?!?/p>
太子翻開賬冊,手一直在抖,看到最后,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砸在賬冊上,暈開了墨跡:“兒臣……兒臣竟不知叔叔如此狼子野心……”
“現(xiàn)在知道也不晚?!被实鄣?,“從明日起,你就代朕處理朝政,鹽引案的后續(xù),也交給你辦。朕要讓天下人看看,東宮的太子,不是只會讀書的軟蛋。”
太子猛地抬頭,眼里閃著光:“兒臣遵旨!”
宋誠看著這對父子,忽然想起穿越前看過的史書。書上說萬歷皇帝晚年怠政,導(dǎo)致朝政混亂,可今夜的他,分明還帶著股勵精圖治的銳氣?;蛟S歷史,真的會因為他們這些“外來者”,而發(fā)生改變。
離開養(yǎng)心殿時,月光正好。紅綃在宮門口等著,手里拿著個剛買的糖人,見宋誠出來,把糖人遞給他:“嘗嘗?甜的?!?/p>
宋誠咬了口糖人,糖渣粘在嘴角,甜絲絲的。他想起黑牢里的血跡,破廟里的白骨,還有淑妃燃盡的最后一點光,忽然覺得這甜味里,藏著太多人的犧牲。
“接下來去哪兒?”紅綃問。
宋誠抬頭看向遠處的黑牢,那里的燈還亮著,像是黑夜里的一只眼。他笑了笑:“回黑牢。畢竟,那里還有些事,等著我。
回到黑牢時,天已蒙蒙亮。王伯正蹲在牢門口啃饅頭,見宋誠回來,忙把手里的油紙包遞過去:“剛從巷口張記買的醬肉包,熱乎著呢。”
宋誠接過包子,咬了一口,肉汁順著嘴角往下淌。紅綃在一旁遞過帕子,眼神落在他腰間的短刀上——刀鞘上沾著些泥點,是昨夜在排水溝里蹭的。
“張千戶和李嵩都招了?”王伯湊過來,壓低聲音問。他昨夜守在牢里,聽押解的禁軍說抓了大官,心里早就癢得不行。
“招了大半?!彼握\咽下包子,“福王府地窖里搜出的兵器,夠裝備一個營的兵。還有魯王,三年前就開始用私鹽換戰(zhàn)馬,那些馬現(xiàn)在藏在山東的馬場里?!?/p>
王伯倒吸一口涼氣,手里的饅頭“啪”地掉在地上:“這是要反啊?”
“差不多?!彼握\踢了踢腳下的石子,“圣上已經(jīng)下旨,讓山東巡撫查抄魯王府,福王被關(guān)在禁軍大牢,就等三司會審了?!?/p>
正說著,牢里傳來鐵鏈拖動的聲響。宋誠抬頭一看,只見兩個禁軍押著個穿囚服的老者走過來,老者頭發(fā)花白,臉上滿是皺紋,可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像是藏著團火。
“這是……”
“前欽天監(jiān)監(jiān)正周鶴。”押解的禁軍道,“昨夜在牢里鬧著要見宋典史,說有要事相告?!?/p>
周鶴?宋誠心里一動,這不是周鹽運使的哥哥嗎?昨夜在欽天監(jiān)交賬冊時,他明明說要留在那兒拖延時間,怎么也被抓了?
“周監(jiān)正怎么會在這兒?”宋誠走上前,見他囚服上沾著血跡,顯然是受了刑。
周鶴咳了兩聲,血沫從嘴角溢出來:“他們說我私通藩王……宋典史,老臣有樣?xùn)|西要給你。”他從懷里摸出個用油布裹著的小物件,偷偷塞給宋誠,“這是從李嵩書房搜出來的,他們沒發(fā)現(xiàn)?!?/p>
油布里面是塊巴掌大的龜甲,上面刻著些奇怪的紋路,像是星圖,又像是某種密碼。宋誠捏著龜甲,指尖傳來冰涼的觸感——這東西看著有些年頭,邊緣處都磨出了包漿。
“這是……”
“當(dāng)年先帝賜給欽天監(jiān)的‘鎮(zhèn)監(jiān)龜甲’,能測星象,也能……”周鶴頓了頓,聲音低得像蚊子哼,“能查官宦的生辰八字。李嵩把這東西藏在書房,是為了算太子的命格?!?/p>
宋誠心里咯噔一下。算太子的命格?難道他們想咒殺太子?
“龜甲背面有行小字。”周鶴提醒道,“你自己看?!?/p>
宋誠翻過龜甲,背面果然刻著行極小的字,是用朱砂寫的:“萬歷十年,紫薇犯煞,東宮有劫?!?/p>
萬歷十年,就是今年。宋誠攥緊龜甲,指節(jié)泛白。李嵩和福王不僅想扳倒太子,還想用邪術(shù)害他性命!
“老臣知道的就這些。”周鶴被禁軍架著往外走,走了兩步又回頭,“我弟弟……他還好嗎?”
“周大人沒事,圣上已經(jīng)下旨放他回江南了?!彼握\道。
周鶴笑了,笑聲里帶著淚:“那就好……那就好……”
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牢深處,宋誠忽然想起昨夜在欽天監(jiān),周鶴說“紫微星暗淡”時的眼神。原來他早就知道要有大變故,卻還是選擇把賬冊交出來——這世上,總有人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這龜甲上的紋路,我好像在哪見過。”紅綃湊過來看了半天,忽然一拍大腿,“藥王谷的醫(yī)書里有!說是上古傳下來的‘七星續(xù)命陣’,能改人的命格,不過代價極大?!?/p>
“什么代價?”
“用至親的血當(dāng)引。”紅綃的聲音發(fā)緊,“我?guī)煾刚f,當(dāng)年有個藩王想改兒子的命格,殺了自己的親弟弟,結(jié)果不僅沒成,還被反噬,全家都瘋了?!?/p>
宋誠捏著龜甲的手猛地一顫。用至親的血當(dāng)引?福王和圣上是親兄弟,難道他想……
“不行,得把這事告訴太子!”宋誠轉(zhuǎn)身就往外走,卻被紅綃拉住。
“現(xiàn)在去沒用?!奔t綃道,“李嵩和張千戶還沒招出主謀,沒有證據(jù),圣上不會信的。而且……”她頓了頓,從袖里摸出個小瓷瓶,“我在李嵩府里搜出這個,里面是‘蝕骨散’,涂在兵器上,見血就會讓人筋骨寸斷,看著像急病發(fā)作。”
宋誠看著瓷瓶,忽然想起趙大人的死——當(dāng)時仵作說他是突發(fā)惡疾,現(xiàn)在想來,怕是中了這蝕骨散。
“這藥是藥王谷的獨門秘藥,怎么會在李嵩手里?”紅綃的臉色很難看,“除了我?guī)煾负蛶熜?,沒人會配這藥?!?/p>
宋誠心里忽然冒出個念頭:“你師兄……會不會還活著?”
紅綃愣了愣,隨即搖頭:“不可能,三年前有人看見他掉進江里,連尸首都沒撈著。”可她的眼神卻有些動搖,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布偶。
就在這時,牢門口傳來馬蹄聲,是沈策的親兵:“宋典史,沈統(tǒng)領(lǐng)讓您去禁軍大營一趟,說張千戶要招供了,點名要見您?!?/p>
宋誠將龜甲和瓷瓶揣進懷里,對紅綃道:“你在這兒等著,我去去就回。”
紅綃點點頭,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晨光里,忽然從布偶里摸出張紙條——是昨夜在破廟后墻撿到的,上面只有三個字:“速離京”。
她捏著紙條,指腹都攥白了。這字跡,像極了師兄的。
禁軍大營在皇城西北角,營門口的旗桿上飄著明黃色的龍旗,在風(fēng)里獵獵作響。宋誠跟著親兵往里走,見營里的士兵都穿著甲胄,手里的長槍擦得锃亮,顯然是在戒備。
“張千戶就在里面?!庇H兵指了指最里面的帳篷,“沈統(tǒng)領(lǐng)審了半夜,他嘴硬得很,剛才突然說要見您,不知道安的什么心?!?/p>
宋誠掀開帳篷簾,一股血腥味撲面而來。張千戶被綁在柱子上,臉上滿是鞭痕,嘴角淌著血,可那雙三角眼還是惡狠狠地盯著人。
“宋典史來了?”張千戶笑了,笑聲像破鑼,“咱家就知道你會來。”
“有話就說。”宋誠道,“別浪費時間?!?/p>
“你想知道誰是主謀嗎?”張千戶壓低聲音,“不是福王,也不是魯王,是……”他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嘴角涌出黑血,眼睛瞪得滾圓,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東西。
沈策沖過去,探了探他的鼻息,臉色驟變:“他死了!”
宋誠看著張千戶嘴角的黑血,忽然想起紅綃的蝕骨散——這是中了毒!他剛要說話,就見帳篷簾被掀開,走進來個穿蟒袍的太監(jiān),手里拿著圣旨:“圣上有旨,張千戶罪大惡極,著即賜死,不必再審?!?/p>
是皇帝身邊的總管太監(jiān)王瑾!宋誠心里一沉,張千戶剛要招供就被賜死,這也太巧了。
“王公公來得正好。”沈策道,“張千戶剛要招出主謀,就突然中毒死了,還請公公回稟圣上,徹查此事?!?/p>
王瑾瞥了眼張千戶的尸體,臉上沒什么表情:“沈統(tǒng)領(lǐng)想多了,張千戶是畏罪自殺。圣上還等著咱家回話呢,先走了?!?/p>
看著王瑾的身影消失在帳篷外,宋誠忽然想起趙大人信里的“鷹視狼顧者,藏于帝側(cè)”。難道這個主謀,就在圣上身邊?
“現(xiàn)在怎么辦?”沈策的臉色很難看,“唯一的線索斷了?!?/p>
宋誠摸出懷里的龜甲,看著上面的星圖:“線索沒斷,這龜甲就是線索?!彼鋈幌肫鹬茭Q的話,“欽天監(jiān)的星象圖,能不能借我看看?”
“你想看星象圖?”沈策愣了愣,“那東西只有監(jiān)正能看,不過……”他湊過來,“我認識個老觀星師,當(dāng)年在邊關(guān)時救過我的命,他說不定有辦法?!?/p>
老觀星師住在城外的玉泉山,一間茅草屋,門口種著幾株向日葵,花盤都朝著太陽,像是無數(shù)張笑臉。宋誠和沈策趕到時,他正在院子里曬草藥,見有人來,瞇著眼睛打量了半天。
“是小沈啊?!崩嫌^星師放下手里的簸箕,“好些年沒見,你倒長結(jié)實了?!?/p>
“陳師父,這是宋典史,有事想請教您?!鄙虿叩馈?/p>
陳師父看向宋誠手里的龜甲,眼睛亮了亮:“這是‘鎮(zhèn)監(jiān)龜甲’?怎么會在你手里?”
“說來話長?!彼握\將龜甲遞過去,“您能看懂上面的星圖嗎?”
陳師父接過龜甲,對著太陽翻來覆去地看,忽然嘆了口氣:“這不是星圖,是‘逆命陣’的陣眼。當(dāng)年永樂大帝遷都時,欽天監(jiān)監(jiān)正怕有人作亂,特意布了這個陣,說能保大明三百年安穩(wěn)?!?/p>
“逆命陣?”
“就是用七顆星的方位,鎮(zhèn)壓天下的反骨?!标悗煾钢钢敿咨系募y路,“你看這七個點,對應(yīng)著北斗七星,可現(xiàn)在有顆星的位置偏了,這陣……破了?!?/p>
宋誠心里一動:“哪顆星?”
“搖光星?!标悗煾傅?,“對應(yīng)著皇室宗親。這顆星偏了,說明有藩王想逆天改命?!?/p>
魯王、福王……宋誠想起賬冊上的記載,忽然明白過來:“那‘鷹視狼顧者’是什么意思?”
陳師父的臉色沉了下去:“那是說,有個人的命格像狼,野心像鷹,就藏在皇帝身邊,等著啄食天下。”他頓了頓,“老臣夜觀天象,見紫微星旁有顆客星,亮得反常,怕是……”
他的話沒說完,就見遠處的天空劃過道流星,拖著長長的尾巴,像把刀,劈開了夜幕。
“客星墜了。”陳師父喃喃道,“要變天了。”
宋誠看著流星消失的方向,心里忽然涌起股不安。這顆客星,會是誰?
回到黑牢時,已是深夜。紅綃坐在牢門口的石階上,手里拿著根樹枝,在地上畫著什么。見宋誠回來,她連忙站起來,樹枝掉在地上,畫的是個歪歪扭扭的蓮花。
“你看這個?!奔t綃從懷里摸出封信,“剛才有人塞進門縫的,說是給你的?!?/p>
信封上沒有署名,拆開一看,里面只有張字條,上面是用朱砂寫的:“明日午時,太子在東宮設(shè)宴,邀你赴席?!?/p>
宋誠捏著字條,指尖冰涼。太子剛躲過一劫,怎么會突然設(shè)宴?
“我覺得不對勁?!奔t綃道,“李嵩和張千戶都死了,現(xiàn)在最想讓你死的,說不定就是……”
她的話沒說完,就被宋誠打斷:“我知道?!彼鲅g的銀蓮花簪,簪尖的幽藍在月光下閃著光,“但我必須去?!?/p>
有些事,躲不過去。就像趙大人,像淑妃,像周鶴,總得有人去做。
王伯提著盞油燈走過來,燈光在他臉上晃出明明暗暗的光影:“宋典史,牢里的燈添好了,亮得很?!?/p>
宋誠抬頭看向黑牢深處,那里的燈火一盞盞亮著,像是黑暗里的星星。他忽然想起穿越前看到的那句話——每個時代都有暗處的影子,也總有愿意站在光里的人。
他握緊了銀蓮花簪,指腹觸到冰冷的針尖。
明日午時,東宮。
這一局,他接了。
(第9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