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穹在悲鳴。
如同千萬匹襤褸的綢緞糾纏撕扯,在天際翻涌出千萬重旋渦。電光在云隙間痙攣,將整片天空割裂成破碎的鏡面。意識仿佛是從無底深淵里奮力爬上來的,沉重不堪,伊蓮娜眼皮粘滯,勉強(qiáng)撐開一絲縫隙。眼前的世界在扭曲晃動,當(dāng)她的雙眼聚焦時,發(fā)現(xiàn)自己正陷落在火海之中。曾經(jīng)枝葉如云的圣樹,此刻已在命運(yùn)的颶風(fēng)中傾倒,橫亙在伊蓮娜與她的生路之間,每一片燃燒的樹葉都在風(fēng)中化作赤色的蝴蝶,帶著熾熱的火焰沖向天際。
在這令人窒息的絕望中,某種異象悄然滲入,那原本穩(wěn)定的琥珀色火光被某種更耀眼的銀白色光線所吞噬,那銀白色的光線開始詭異地?fù)u曳,明滅不定,附近殘?jiān)珨啾诘挠白右脖谎杆倮L,緊接著,爆炸聲浪如海嘯般席卷而來,大地在轟鳴中劇烈震顫,沙礫、石子被掀向半空。這是隕石降臨,它們的尾焰將整片云海點(diǎn)燃成沸騰的火爐,仿佛諸神擲向人間的詛咒。
伊蓮娜驚恐地抬頭張望,裹著烈焰的樹枝突然彈起,火星朝她潑灑而來,她的身體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yīng)。伊蓮娜左腳后撤半步,腰胯向右扭轉(zhuǎn),同時抬起右臂擋在面前,火星擦著她的衣袖飛過,她能感覺到其中一粒穿透了布料,手臂上傳來針扎般的灼痛,有幾粒落在她的裙袂上,冒出細(xì)小的白煙。伊蓮娜就勢滾向一旁,嗤嗤幾聲,火星熄滅,留下了一串丑陋的黑點(diǎn)。
熱浪扭曲著視線,風(fēng)掠過時,煙浪驟然掀起數(shù)米高的“黑潮”,將燃燒的碎屑卷向半空。就在前方,一個修長、挺拔的黑影毫無征兆地從那片煙浪中“浮”了出來。火光勾勒出他清晰的側(cè)影,身高八尺有余,似乎還身著一件頗具破碎感的披風(fēng),每一道褶皺的擺動都在光影的映襯中在煙幕上留下顫動的軌跡,從兜帽中探出的那對尖角如盤龍般猙獰彎曲著?;鹧嬖谝辽從润E縮的瞳孔中搖曳,她剛想開口,只見黑影似乎朝她的方向瞥了一眼,面龐深陷在兜帽的陰影與繚繞的煙霧里,只能隱約感覺到兩道冰冷的目光穿透煙幕,直射過來。僅僅一個眨眼的功夫,在那片區(qū)域跳躍的火光猛然黯淡,就在這明暗交替的剎那,那個令人心悸的身影如同被黑暗抹去,火光再次亮起時,只有煙霧依舊。疑慮與恐懼攥住了伊蓮娜:那是誰?為什么看著自己?他想干什么?但求生的本能使她意識到不能在這里繼續(xù)待下去了,無論那黑影是什么,都必須找到出路!她咬緊牙關(guān),用袖子死死捂住口鼻,貓著腰,瘋狂地掃視四周,像只受驚的小獸。此時,一只手,應(yīng)該說是一只棱角分明、毫無溫度的爪子,輕輕地搭在了她瘦小的肩膀上。沒有腳步聲,他就這樣憑空出現(xiàn)了。極度的恐懼扼住了伊蓮娜的咽喉,使她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毫無防備的她只能任憑刀鋒劃破空氣,接著刀尖瞬間穿透了她的腰部……
伊蓮娜像被人從深淵中拽出般猛然從床上坐起,喉嚨卡著半聲瀕死的嗚咽,被汗水打濕的睡衣緊緊地貼著她的后背,手指死死攥住被角,頭頂上的那雙貓耳向后緊貼頭皮,耳背的絨毛根根炸起,像被風(fēng)暴掀亂的麥穗。黑暗里,伊蓮娜的雙手不受控制地胡亂摸索——從鎖骨向下,掠過肋骨,在左腰處突然停滯。那里本該有道傷口,可她觸到的只有潮濕的冷汗。她光著腳跳下床時踢翻了置于地上的黃銅燭臺,不一會兒,走廊中那緩慢而無可阻擋的腳步聲從房間的門縫中滲透進(jìn)來,那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腳步聲在門外停住了,橡木門的門軸發(fā)出了年邁的呻吟。
“伊蓮娜小姐?”一個低沉溫和的聲音從門口傳來,緊接著的是毫不掩飾的關(guān)切。
“您還好嗎?”
管家埃加特兩手分別端著一盞小小的銀質(zhì)燭臺和一個銀托盤,跳躍的燭光將他臉上的皺紋映照得格外清晰。他將銀托盤放到床邊的桌子上,然后單膝跪地將黃銅燭臺扶起,用手中的那盞小燭臺逐一點(diǎn)亮了上面的蠟燭。
“原來是它倒了,您沒傷著吧,小姐?”管家轉(zhuǎn)過頭,面露和藹地看著伊蓮娜。
伊蓮娜像被施了定身咒般一動不動地站在床邊,她的睫毛在顫抖,瞳孔睜得極大,映著窗外的星光。
“做了不好的夢?”他輕聲問,那低沉的聲音仿佛有著一種奇異的力量,悄然松動了伊蓮娜緊繃的神經(jīng)。
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但喉嚨卻依舊發(fā)緊,說不出話。埃加特管家緩步走近伊蓮娜,從衣服外側(cè)的口袋中掏出一塊潔凈的方巾,彎下腰為她拭去額角的汗珠。她緊緊地抱著管家,眼淚不受控制地涌了上來,模糊了視線。管家眼中也盛滿了深沉的憐惜……
銀托盤里的熱牛奶蒸騰著淡淡的醇香,管家用銀匙攪動熱牛奶時,匙柄與杯沿的碰撞聲,仿佛是精靈的低語。
“沒事的,小姐,夢終究是夢,它們是逃不出來的?!彼麑⑴D绦⌒牡剡f給伊蓮娜,“想驅(qū)走壞夢,一杯熱蜂蜜牛奶最管用。”
“喝完就去睡覺吧!”埃加特管家的語氣中透著滿滿的寵溺。
伊蓮娜端著牛奶輕抿了一口,原本緊貼頭皮的耳朵仿佛掙脫了某種束縛,像兩片風(fēng)起時驟然展開的堅(jiān)韌葉片在頭頂豎立著,顯露出一種毫不掩飾的歡喜。
“謝謝您,埃加特叔叔,我已經(jīng)沒事了。”她的嘴角是初春新芽般微微翹起的弧度,瞳孔里盛著碎鉆般的光斑。
管家接過空杯子,同時伊蓮娜也爬上了床。他將杯子放回托盤后,將被子輕輕地覆在伊蓮娜身上,這層暖意瞬間隔絕了噩夢殘留的寒氣。
管家用燭罩將黃銅燭臺上的蠟燭蓋滅,燭火搖曳的最后一瞬,隱沒于黑暗中,月光從窗欞爬進(jìn)來,在燭臺上寫下銀色的墓志銘……
最后一聲夜鶯的啼鳴消散在晨霧里,啟明星在普維斯莊園教堂尖頂上方三指寬的位置開始閃爍,晨霧正巧漫過窗臺上那株紫羅蘭,紫色花瓣半邊凝結(jié)著細(xì)密的朝露。埃加特管家輕輕叩響了伊蓮娜房間的橡木門,停頓了兩三秒后開口道:
“早安,伊蓮娜小姐!要和床說再見嘍,猜猜早餐是什么味道的?”
遲遲不見人回應(yīng),他輕輕推門進(jìn)入,徑直走到窗邊推開半扇窗,涼風(fēng)卷著紫羅蘭的甜香涌進(jìn)來,而身后的伊蓮娜仍蒙著被子發(fā)出含混鼻音。她側(cè)臥在床上,涼風(fēng)掀起一縷金黃的頭發(fā),她閉合的眼瞼在發(fā)絲拂過時輕輕顫動了一下。
“小姐,日影已挪上窗欞,風(fēng)都歇了,該起身換套衣服了。”
“嗯……”此時伊蓮娜勉強(qiáng)撐開一條眼縫,揉了揉朦朧的睡眼,才緩慢地掀了被子下了床。
“這邊請,伊蓮娜小姐?!惫芗以谒砬榜v足,引路時,始終在左前方與她保持三步的距離。
進(jìn)入服裝櫥間,伊蓮娜挑了一件衣服,用雙手提著擋在身前。
“埃加特叔叔,您覺得我穿哪件合適?”她轉(zhuǎn)動左耳,與右耳呈現(xiàn)出一斜一豎的狀態(tài)。
“您就是天生的衣架子,穿什么都像量身定制。不過考慮到您今天要上學(xué),當(dāng)然要穿著樸素且不失優(yōu)雅,您簡約的穿搭反而比花哨的設(shè)計(jì)更顯氣場?!?/p>
“嗯,那好!”伊蓮娜的臉頰紅得像兩朵小火苗,她慌忙低下頭,手指不自覺地攥緊了提著的衣服。
她面對著層層疊疊、垂掛下來的衣服,伸出手指,拂過那些懸掛的衣物。
“唉,等等,就是這一件了!”伊蓮娜挑出了一件棕橙色的連衣裙。
管家?guī)退蠙婚g外的簾子后,她脫下了身上的睡衣,迅速穿上了這件連衣裙。伊蓮娜忍不住湊近鏡子,然后撩了幾下裙擺,欣賞著鏡中的自己。緊接著,她還扎起了古典的盤發(fā)造型,沒一會兒,鏡中赫然出現(xiàn)一位樸實(shí)典雅的小姐,她的眼神沉靜如水,一側(cè)耳朵上還佩戴著近似十字形的耳釘,連衣裙下面穿著白色條紋連褲襪,腳踩深棕色女學(xué)生鞋,但是最耀眼的是她脖子上的十字架項(xiàng)鏈,她抬起右手,指尖懸在十字架項(xiàng)鏈旁片刻,最終像觸碰蝴蝶翅膀般落下,輕輕擦拭著它……
片刻后,伊蓮娜拉開簾子走了出來,挺直的脊背如新抽的竹筍,眼神明亮且專注,她注視著管家,睫毛在眼下投下細(xì)碎的陰影。
“可以了,埃加特叔叔,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币辽從刃χf道。
“您的審美品味總能讓人眼前一亮!早餐已經(jīng)準(zhǔn)備妥當(dāng),請跟我來。”管家的嘴角揚(yáng)起微笑,既不像服務(wù)生的迎合,也不似長輩的慈愛。
“那就辛苦您了,我們走吧!”伊蓮娜的目光像浸了星光的水晶。
“我的榮幸,小姐這邊請。”管家保持著微微躬身的姿態(tài),陽光將他凝固的剪影投在地上。
他們穿過普維斯莊園宅邸的走廊,打掃著墻壁上的掛畫以及清理著裝飾物灰塵的仆人們見了伊蓮娜紛紛問好。一扇扇高大的拱形彩繪玻璃窗整齊地排列在走廊的一側(cè),從中透過的陽光有了顏色,窗欞也在墻上投下細(xì)密的陰影網(wǎng)格。步入餐廳,白緞桌布上,鎏金鑲邊的餐盤反射著陽光,每一件餐具都被擦拭得光可鑒人,當(dāng)伊蓮娜看向父母那空蕩蕩的坐位時,銀匙碰觸餐盤的脆響驚得她睫毛顫動。
“小姐,努加麗莎夫人與杰勒老爺臨時決定去旅行?!惫芗覍⒚爸鵁釟獾拿姘@推到她手邊,盛放蜂蜜的雙耳瓶在晨光中反射出細(xì)碎的光斑,“這是他們留給您的信?!?/p>
管家將信件從外衣內(nèi)側(cè)的口袋中取出后,放在了伊蓮娜面前的桌上。
“唉!他們什么時候走的?”她從椅子上站起來,雙手撐著桌面,信件被她的右手壓著。
“黎明前就出發(fā)了?!惫芗业暮斫Y(jié)在領(lǐng)口下滑動。
伊蓮娜的笑聲驚飛了窗外的鳥兒。“現(xiàn)在終于沒有人嘮叨用餐禮儀了!”她跳下座位跑到管家面前,離開餐桌的手蹭掉了信件,信件在空中被風(fēng)托起,在氣流中顫動著、盤旋著,落到了桌底下。
“快坐下,埃加特叔叔!”她拉著管家來到座位上,管家的衣擺掃過鎏金椅背。當(dāng)伊蓮娜想將尚有余熱的面包塞進(jìn)管家嘴里時,管家忽然按住了她的手。
“小姐,時間不早了,吃完就該出發(fā)了,現(xiàn)在不是鬧的時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