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假期,校園變得空曠寧靜。我把自己關在房間里,補覺,整理這三年來積累的如山資料,也整理自己紛亂的心緒。卸下重擔的感覺,像卸下了千斤巨石,雖然身體依舊疲憊,但心底卻有一種久違的、塵埃落定的輕松。
元旦假期的午后,陽光難得慷慨,驅散了冬日的幾分寒意。我接到何琴老師的電話,邀請我出去“慶祝一下活動的圓滿收官”。她的聲音帶著一貫的溫和笑意,讓人難以拒絕。想到這可能是最后一次以“活動功臣”身份參加的聚會,我稍作整理便出了門。
約定的地點是一家環(huán)境雅致的私房菜館。推開包廂門,暖融融的氣息和食物的香氣撲面而來。何琴老師笑著招手:“小元,這邊!”
然而,當我看清包廂里坐著的人時,腳步瞬間頓住,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一瞬。
何琴老師旁邊坐著她的男朋友,這在意料之中。但坐在何琴老師另一側的,竟然是蘇巧老師。
她穿著米白色的高領毛衣,外面套著淺咖色的呢子大衣,頭發(fā)柔順地披在肩頭,看起來比在學校時柔和了許多。她抬起頭,目光與我猝不及防地撞上,眼神里有瞬間的怔忡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局促,隨即又恢復了平靜,對我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
空氣仿佛瞬間凝滯。我僵硬地站在原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何琴老師似乎完全沒察覺到這微妙的氣氛,熱情地招呼我坐下:“來來來,小元快坐!就等你了!今天咱們好好放松一下,不談工作,就慶祝!”
我硬著頭皮在何琴老師男朋友旁邊的位置坐下,正好與蘇巧老師斜對角。這頓飯吃得極其微妙。何琴老師和她男朋友談笑風生,努力活躍氣氛。蘇巧老師偶爾回應幾句,語氣平和,但大部分時間都安靜地用餐。我則像個鋸了嘴的葫蘆,埋頭對付碗里的菜,味同嚼蠟,只盼著這頓飯快點結束。目光偶爾與蘇巧老師碰上,便迅速移開,仿佛被燙到一般。我們之間那道無形的裂痕,在溫暖的包廂里,顯得格外冰冷和巨大。
終于,飯局接近尾聲。何琴老師擦了擦嘴,挽起男朋友的胳膊,笑得一臉狡黠:“好啦,我們倆還有點事,先撤啦!你們兩個……”她目光在我和蘇晴老師之間意味深長地掃了一圈,“慢慢聊,別浪費這么好的下午!”
說完,不等我們反應,就拉著男朋友溜之大吉。
包廂門“咔噠”一聲關上。
世界瞬間安靜下來。
只剩下我和蘇巧老師兩個人。
空氣仿佛從溫暖的包廂跌入了冰窖,冷得能結出冰碴。剛才被何琴強行維持的、虛假的熱鬧被徹底抽離,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在兩人之間彌漫。碗碟的殘羹冷炙,像極了我們之間無法收拾的殘局。
我盯著桌布上精致的暗紋,感覺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動,喉嚨發(fā)緊。
最終,是蘇巧老師先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
她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目光沒有看我,而是落在窗外的冬日暖陽上,聲音很輕,卻清晰地敲在寂靜的空氣里:
“謝謝你送來的文學點心。‘紅豆生南國’和那個椰奶凍……味道很好?!?她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這次的活動……大家都很滿意。安排得很用心,創(chuàng)意也很棒。辛苦了?!彼恼Z氣很平靜,聽不出太多的情緒,但最后那句“辛苦了”,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溫和的肯定。
我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向她。
她在……感謝我?
她在肯定這次活動?
從她的嘴里說出來?
震驚像電流一樣竄過全身。我甚至懷疑自己聽錯了??粗琅f平靜的側臉,我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聲音。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低低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回應道:“謝謝……這是我應該做的?!?聲音干巴巴的,沒有任何波瀾。
又是一陣短暫的沉默。
蘇巧老師放下茶杯,目光終于轉向我,眼神里沒有了往日的審視、憤怒或冰冷,只剩下一種復雜的、帶著探尋的平靜。
“出去走走?”她提議道,“今天陽光不錯。”
我愣了一下,隨即點了點頭:“好。”
離開溫暖的餐館,清冽的寒風拂面而來,反而讓人精神一振。冬日的陽光雖然不夠熾烈,但灑在身上,帶著一種干燥的暖意。我們并肩走在行人稀疏的街道上,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起初,依舊是沉默。只有腳步聲在安靜的街道上回響。
又是蘇巧老師先開了口。她似乎刻意避開了那些沉重的話題,聊起了無關緊要的瑣事:河堤上新開的書店,路邊那棵葉子幾乎掉光卻依然遒勁的老槐樹,甚至提到了她前幾天看到的一本關于濕地生態(tài)的有趣書籍……語氣平和,像在和一個普通朋友閑聊。
我緊繃的神經(jīng)在她的閑聊中,一點點、極其緩慢地松弛下來。雖然回應依舊簡短(“嗯?!?、“是嗎?”、“那本書我也聽說過。”),但不再像在包廂里那樣僵硬。偶爾,我也會順著她的話題,說上一兩句自己的看法。氣氛竟然意外地……平和。仿佛我們之間從未有過那場撕裂的沖突,從未有過那些尖銳的指責和冰冷的漠視,只是兩個在假期午后偶然相遇、隨意散步的人。
這種詭異的“平和”,讓我心底那根緊繃的弦,在疑惑中悄然放松。我們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走過安靜的街道,穿過一個小小的街心公園,不知不覺,竟走到了貫穿城市的那條河邊。
冬日里的河水顯得格外沉靜,流速緩慢,倒映著灰藍色的天空和兩岸光禿禿的樹枝。河風帶著水汽的涼意,撲面而來,卻格外清新。
我們在河堤的石欄邊停下腳步。
我倚著冰冷的石欄,貪婪地深吸了一口氣。帶著河水氣息和冬日寒意的風涌入肺腑,瞬間滌蕩了胸中所有的濁氣和疲憊。我閉上眼睛,感受著風掠過臉頰、吹動發(fā)梢的自由感,仿佛所有沉重的身份、責任、光環(huán)和枷鎖,都被這河風暫時吹散了。這一刻,我只是我自己,一個站在河邊,單純享受著自由呼吸的少年。
蘇巧老師沒有看風景,她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臉上。她看著我閉眼迎風的樣子,看著我眉宇間那難得一見的、徹底放松的舒展,看著我近乎貪婪地呼吸著自由的空氣。
我就這樣沉浸在風的懷抱里,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睜開眼。一轉頭,正好撞上她凝視的目光。
那目光不再復雜,不再探究,而是帶著一種安靜的、近乎觀察的專注。像在看著一幅剛剛完成的、她尚不能完全理解的畫作。
“我臉上……是有什么東西嗎?”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臉,有些疑惑地問。
蘇巧老師似乎被我的問題驚醒,眼神閃爍了一下,隨即輕輕搖了搖頭,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彎了一下,那是一個極其淺淡、卻真實存在的笑容。
“沒有。” 她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這河邊的寧靜,“只是覺得……你好像很享受?!?/p>
“是的?!?我坦然地承認,目光重新投向開闊的河面,感受著風的氣息,“沒人會不喜歡自由的味道?!?這句話,帶著一種卸下重擔后的輕松和釋然,毫無掩飾地流露出來。
蘇巧老師沉默了。她順著我的目光,也望向沉靜的河水。冬日的河風揚起她鬢角的幾縷發(fā)絲。她似乎在咀嚼著“自由的味道”這幾個字,眼神里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光芒——有理解,有觸動,或許,還有一絲遲來的、對她過去那種步步緊逼的“關心”方式的反思?
“是啊,” 她終于也輕輕開口,聲音飄散在風里,“自由的味道……” 她沒有繼續(xù)說下去,只是靜靜地站著,和我一起,望著河水緩緩流淌。
我們就這樣并肩站在河堤上,誰也沒有再刻意找話題。陽光將我們的影子拉長,投在冰冷的地面上。河風無聲地穿梭在我們之間,帶著涼意,卻也吹散了最后一點凝固的冰碴。
沉默不再令人窒息,反而成了一種奇異的、帶著默契的陪伴。我們看著河面上偶爾掠過的水鳥,聽著風吹過枯枝的細微聲響,感受著冬日陽光那有限的暖意。
“我讀書的時候,”蘇巧老師忽然又開口,聲音依舊很輕,像在自言自語,又像在分享一個遙遠的故事,“也特別喜歡一個人跑到學校后面的小河邊。尤其是考試前,壓力大的時候。就坐在河邊,聽著水聲,什么也不想,就覺得……特別平靜?!?/p>
我有些驚訝地看向她。這是她第一次,以這樣平等的、分享過去的姿態(tài)和我說話。不再是老師對學生,更像是一個……經(jīng)歷過類似心境的人?
“嗯?!?我應了一聲,沒有多問,只是表示聽到了。
她又沉默了一會兒,目光望著河對岸遠處模糊的建筑輪廓,仿佛陷入了回憶。過了片刻,她才重新將目光落回我身上,眼神里帶著一種溫和的、長輩式的關切,但沒有了以往那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李元,” 她叫了我的名字,語氣鄭重了些,“卸下那些擔子……感覺輕松些了嗎?”
我迎上她的目光,這一次,沒有閃躲。河風吹拂著我的額發(fā),我清晰地感覺到心底那份久違的平靜。
“嗯,” 我點點頭,坦誠地回答,“輕松很多?!?/p>
她看著我,眼神深邃,似乎想從我的表情里確認這句話的真實性。最終,她也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了一個更明顯些的、帶著釋然和一絲欣慰的笑容。那笑容里,似乎還夾雜著一點點……歉意?她沒有說出口,但那份情緒,清晰地傳遞了過來。
“那就好。” 她輕輕地說,仿佛放下了什么重擔。然后,她再次將目光投向遠方沉靜的河水,輕聲補了一句,聲音幾乎被風吹散,卻清晰地落入了我的耳中:“高三下半程了……輕裝上陣,好好加油吧。李元。”
這句簡單的話語,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刻意的鼓勵,卻像一股溫熱的暖流,悄然流進了我心底那片曾被冰封的角落。它不再是指令,不再是期望的重壓,而是一份純粹的、帶著尊重和祝福的囑托。
夕陽的余暉漸漸為河面鍍上一層淺金色。我們誰也沒有再說話,只是靜靜地站在河邊,感受著風,感受著水,感受著這份在冬日河畔意外降臨的、帶著傷痕卻開始悄然彌合的平靜。裂痕或許依然存在,但冰冷的對峙已然消融,取而代之的,是無聲流淌的河風,和一種彼此心照不宣的、對未來的尊重與期許。
河邊的寧靜被漸沉的暮色打破。何琴老師適時打來電話,帶著促狹的笑意邀請我們加入她和男友的“下半場”。我和蘇巧老師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帶著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拒絕了:“不了,你們玩得開心?!?/p>
掛斷電話,我們相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如釋重負和微妙的尷尬。河風似乎也變得有些涼了。
“餓了吧?”蘇巧老師攏了攏大衣領口,自然地轉換了話題,“帶你去個地方,我常去的,味道不錯?!?/p>
她沒有征求我的意見,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熟稔,仿佛我們早已是常約飯的朋友。我默默跟上,心里卻有些打鼓。
那是一家藏在老街區(qū)深處的小餐館,門臉不大,暖黃的燈光透過玻璃窗暈染出來,門口掛著一個小小的風鈴,隨風發(fā)出清脆的叮咚聲。推門進去,溫暖的氣息和食物的香氣瞬間包裹全身。店內(nèi)布置得很溫馨,木質桌椅,墻上掛著幾幅抽象的畫,背景音樂是舒緩的輕爵士。客人不多,顯得安靜而舒適。
“蘇小姐,您預約的位置在這邊?!狈諉T顯然認識她,微笑著引我們到靠窗的一個安靜卡座。
剛落座沒多久,菜就陸陸續(xù)續(xù)上來了。速度之快,顯然是早就準備好的。而當我看清桌上的菜時,整個人都愣住了。
一盤色澤紅亮誘人的糖醋排骨。
一盤炒得恰到好處、蛋液包裹著番茄、汁水濃郁的番茄炒蛋。還有一道清炒時蔬和一碗熱氣騰騰的菌菇湯。更重要的是——沒有蔥花!沒有香菜!一絲一毫的痕跡都沒有!
我猛地抬頭看向蘇晴老師,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老師……您……您也不愛吃蔥花香菜嗎?” 這個細節(jié),除了家人和極熟的朋友,幾乎沒人知道。
蘇巧老師正用熱水燙著筷子,聞言動作一頓,抬眼看向我,眼神里帶著一絲狡黠的笑意,語氣卻故作平淡:“是你不喜歡吃。所以訂位的時候就特意交代廚房不要放?!?她將燙好的筷子遞給我,然后,仿佛不經(jīng)意地拋下一顆重磅炸彈:“還有,現(xiàn)在不在學校里,你可以不用叫我老師,感覺很生疏。把我當朋友對待吧,元~。”
元?!這個過于親昵的稱呼,配合著她那句“把我當朋友”,像一道驚雷在我腦中炸開!
我徹底僵住了,大腦一片空白??曜佣纪私?,只是呆呆地看著她。為什么?她怎么會知道我的飲食偏好?連這么細節(jié)的蔥花香菜都記得?為什么她突然要求改變稱呼?朋友?這突如其來的身份轉變,完全超出了我的認知范圍。
“我……” 我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完整的聲音,半晌才找回一點思緒,幾乎是下意識地、帶著點無措地問,“那……那我叫您什么呢?”
蘇巧老師看著我呆愣的樣子,似乎覺得很有趣,嘴角的笑意加深了,故意用一種帶著戲謔和期待的語調(diào)反問:“把我當朋友,就不用尊稱了吧?叫我巧巧唄?要不然……你想叫我什么呢?”
巧巧?!這明顯是她的小名!如此私密親昵的稱呼!
我的耳朵瞬間像被火燒著了一樣,滾燙發(fā)紅,一路蔓延到脖頸。心跳驟然加速,咚咚咚地撞擊著胸腔,聲音大得仿佛自己都能聽見。這……這讓我怎么接?!叫“巧巧”?太……太過了!不叫?她好像有點生氣了?
看著我窘迫得幾乎要鉆進桌底的樣子,蘇巧老師終于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那笑容明媚而放松,帶著一種惡作劇得逞的狡黠,也驅散了我一部分的緊張。
“算了算了,”她擺擺手,把筷子塞到我手里,“瞧你緊張的。先吃飯!再不吃菜都涼了。嘗嘗看,合不合口味?這家糖醋排骨可是招牌?!?/p>
仿佛得到了特赦令,我立刻低下頭,把所有的無措和翻騰的心緒都化作食欲。糖醋排骨酸甜可口,外酥里嫩,火候完美;番茄炒蛋酸甜適中,蛋香濃郁,拌著米飯簡直是絕配。饑餓感和美食的慰藉壓倒了一切,我?guī)缀跏抢峭袒⒀势饋?,暫時將那個“稱呼危機”拋到了腦后。
蘇巧老師沒有動筷子,只是單手托著腮,笑吟吟地看著我風卷殘云。她的眼神里沒有了課堂上的銳利,沒有了辦公室里的冰冷,也沒有了河邊交談時的復雜探究,只剩下一種純粹的、帶著暖意的欣賞和……寵溺?她看著我一碗接一碗地添飯,看著我因為美食而滿足地瞇起眼睛,看著我在她面前展現(xiàn)出的、毫無防備的、屬于少年人的真實食欲和純粹的快樂。
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我臉上這種毫無陰霾的開心、自由自在、甚至因為滿足而閃閃發(fā)光的樣子。褪去了學生會干部的責任重擔,褪去了刻意維持的平淡疏離,也暫時卸下了與她之間沉重的隔閡,此刻的我,只是一個沉浸在美食帶來的簡單幸福中的少年。她覺得這樣的我……很鮮活,很真實,甚至……有點可愛。
“好吃嗎?”等我終于放下筷子,心滿意足地摸著肚子時,她才笑著問道,眼睛里帶著期待的光。
“好吃!”我用力點頭,眼睛因為滿足而亮晶晶的,像盛滿了星星,“超級無敵的好吃!” 糖醋排骨的酸甜,番茄炒蛋的濃郁,還有那份被細心關照的溫暖,都讓我發(fā)自內(nèi)心地贊嘆。
她看著我發(fā)光的眼睛和毫不掩飾的滿足笑容,臉上的笑意更深了,帶著一種自己也未曾察覺的溫柔。
飯后,時間尚早。河邊的散步似乎打開了某種閥門,兩人之間的沉默不再尷尬。蘇巧老師提議去看場電影,我自然沒有異議。
電影院昏暗的光線下,大銀幕上演著最新上映的動作大片。炫目的特效和激烈的打斗很快吸引了我全部注意力。我完全沉浸在情節(jié)里,隨著主角的冒險而緊張、興奮。
然而,坐在我旁邊的蘇巧老師,心思卻全然不在電影上。
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一次又一次地飄向身側沉浸在光影世界里的少年?;璋档墓饩€勾勒出他專注的側臉輪廓,長長的睫毛隨著銀幕的光影微微顫動,時而因為緊張而抿緊嘴唇,時而又因為精彩場面而露出興奮的笑容。這種全身心投入、毫無防備的狀態(tài),與學校里那個總是帶著距離感的“李主席”、“李部長”、“優(yōu)等生”,甚至是那個在河邊疲憊疏離的少年,都截然不同。
一種奇異的吸引力攫住了她。她看著她,仿佛在欣賞一件失而復得的珍寶,又像是在解讀一本充滿謎題卻引人入勝的書。她的專注,她的純粹,她此刻毫不設防流露出的少年心性,都讓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難以言喻的“與眾不同”。這種不同,并非才華或能力,而是一種……靈魂的質感和吸引力。
就在電影進行到一個相對平緩的過渡情節(jié)時,她的目光依舊膠著在我的側臉上。也許是氛圍使然,也許是被心底那股莫名的悸動驅使,她幾乎是下意識地、輕輕地、將自己的手,覆在了我隨意搭在扶手上的手背上。
冰涼!
那突如其來的、細膩冰涼的觸感,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讓我從情節(jié)中驚醒!我身體微微一僵,愕然地轉頭看向她。
銀幕的光影在她臉上明明滅滅,她的眼神有些閃爍,似乎也為自己突兀的舉動感到一絲慌亂,但并沒有立刻收回手。她的手很小,很軟,帶著初冬的涼意,卻固執(zhí)地覆蓋著我的手背,汲取著我手心滾燙的溫度。
我以為是電影里剛才那個突如其來的驚悚音效嚇到了她(雖然那只是個小插曲),就像很多女生會被嚇到一樣??粗行╅W爍的眼神,我甚至覺得有點好笑,原來無所不能的蘇老師也有怕的時候?
“沒事的,那個鏡頭過去了?!?我低聲安撫了一句,聲音在電影音效下顯得很輕。然后,出于一種奇怪的、不想讓她尷尬或者害怕的心理,我……沒有抽回自己的手,反而……鬼使神差地,用自己溫熱的手掌,輕輕回握了一下她冰涼的手指,試圖傳遞一點暖意,隨即就松開了,示意她安心。
做完這個動作,我立刻轉回頭,重新將注意力投向銀幕,仿佛剛才那個小小的接觸從未發(fā)生。心臟卻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起來,手背上那冰涼的觸感和細膩的皮膚紋理,仿佛烙印般清晰。
蘇巧老師的手在我回握的瞬間,幾不可察地輕顫了一下。她看著我又迅速投入電影的側影,感受著指尖殘留的、屬于少年的灼熱溫度,以及那短暫卻有力的回握帶來的奇異安撫感,心底涌起一股更加洶涌的、難以名狀的悸動和……一絲甜蜜的慌亂。她默默收回了手,指尖蜷縮著,仿佛要將那點溫度留住。電影的后半段,她依舊沒怎么看進去,只是安靜地坐在那里,心潮起伏。
電影散場,燈光亮起。何琴老師果然如約等在門口,一臉促狹地看著并肩走出來的我們。她敏銳地捕捉到了蘇巧老師臉上尚未完全褪去的紅暈和我略顯不自然的眼神,但只是笑著打趣了兩句,便開車將我們分別送回了家。
回到自己安靜的房間,洗漱完畢躺在床上,白天的畫面還在腦海里紛亂地閃現(xiàn):河邊平靜的對話,餐廳里她的細心和戲謔,電影院里那冰涼的指尖和灼熱的回握……
手機屏幕亮起,是蘇巧老師發(fā)來的信息:
【蘇巧(生物老師)】:李元,我今天過得很開心。你呢?
她用了“李元”這個大名,而非“元元”,似乎是在平復后找回了一點距離感。但那個“巧巧”的自稱,卻又固執(zhí)地保留了下來。
我看著屏幕上的字,手指在鍵盤上懸停許久。白天那些復雜的情緒——震驚、無措、悸動、溫暖、還有一絲揮之不去的慌亂——最終都沉淀下來,化為一種簡單而真實的感受。
【我】:嗯,是的。謝謝。
回復發(fā)送出去。我放下手機,望著天花板。窗外是城市寂靜的燈火。
“巧巧”……這個名字在舌尖無聲地滾過,帶著一種陌生的、微甜的悸動。
今天的經(jīng)歷,像一場光怪陸離的夢。師生關系的界限在河邊被模糊,在餐廳被打破,在電影院被一個無意識的觸碰徹底攪亂。而那句“把我當朋友”,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漣漪,還在無聲地擴散。
開心嗎?或許吧。
但更多的,是一種站在懸崖邊,看著腳下未知風景的、帶著眩暈感的茫然和……隱隱的期待。高三的下半程,卸下了重擔,似乎又迎來了一個全新的、更加難以預測的謎題。而謎題的中心,是那個要求我叫她“巧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