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陽郡,九原大軍主帳之內(nèi)。
氣氛凝重如鐵。
蒙恬身披重甲,站在一幅巨大的沙盤地圖前,手指在北地、上郡、雁門一線緩緩劃過。
帳內(nèi),十幾名高級將領(lǐng)分列兩側(cè),個個面色嚴峻,鴉雀無聲。
“報——”
一聲嘶啞的急報,打破了帳內(nèi)的沉寂。
一名渾身浴血的斥候,連滾帶爬地沖了進來,單膝跪地。
“大將軍!”
“上谷、雁門、代郡、漁陽、右北平……我北境九處邊鎮(zhèn),于一個時辰前,同時遭到異族大軍突襲!”
此言一出,滿帳皆驚。
九鎮(zhèn)齊動!
這是草原傾巢而出了?
蒙恬的身體紋絲不動,聲音卻冷得像帳外的冰雪。
“敵軍旗號,兵力如何?”
“回大將軍!”斥候大聲回答,“東有東胡,西有匈奴,甚至還有月氏的散兵!各路兵馬,少則三千,多則上萬!”
“匈奴與東胡聯(lián)手了?”一名將領(lǐng)失聲驚呼。
這兩種草原上的餓狼,向來是死敵,怎么會攪和到一起?
蒙恬的拳頭,在身側(cè)悄然握緊。
最壞的情況,還是發(fā)生了。
他沒有慌亂,數(shù)十年的沙場生涯,讓他早已習(xí)慣了各種突發(fā)狀況。
“傳我將令!”
“命上郡都尉李信,死守防線,不得出擊!”
“命雁門郡守王賁,收縮兵力,固守雁門關(guān)!”
“命代郡……”
一道道命令,從蒙恬口中有條不紊地發(fā)出,如同一只無形的大手,試圖穩(wěn)住這岌岌可危的防線。
將領(lǐng)們紛紛領(lǐng)命而去,帳內(nèi)很快只剩下幾名心腹。
“輜重營,為何還未抵達?”蒙恬處理完緊急軍務(wù),終于問起了另一件要事。
一名副將上前一步,面有難色。
“說?!?/p>
“回大將軍,”副將硬著頭皮開口,“輜重營在三十里外,長公子……長公子體恤民夫勞苦,下令全隊就地休整。”
蒙恬的動作停住了。
帳篷內(nèi),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過了許久。
蒙恬才發(fā)出了一聲悠長的嘆息。
他揮了揮手,讓副將退下。
偌大的軍帳,只剩下他一人。
扶蘇。
他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那個溫文爾雅,滿口仁義道德的年輕人。
純善,仁德,卻也迂腐。
他將儒家的那一套,看得比軍國大事還要重。
在太平盛世,他或許會是一位受萬民愛戴的賢明君主。
可在這鐵與血澆筑的北境邊疆,在這人命如草芥的沙場之上,他的仁慈,就是最致命的毒藥。
蒙恬的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向了西邊。
飄向了上郡,飄向了北地郡。
此次匈奴與東胡聯(lián)手,聲勢浩大,九處邊鎮(zhèn)遇襲,唯獨嬴嘉鎮(zhèn)守的上郡與北地,安然無恙。
甚至連一封求援的急報都沒有送來。
那個被始皇帝陛下,像扔垃圾一樣扔到邊疆,一扔就是十八年的七公子。
蒙恬想起了關(guān)于嬴嘉的種種傳聞。
坑殺三萬匈奴降卒,在長城外筑起一座又一座京觀。
但凡有部落敢越境騷擾,他從不驅(qū)趕,而是率領(lǐng)鐵騎,追殺千里,滅其全族,連牛羊都不放過。
他的手段,比這北地的寒風(fēng)更冷,比草原上的惡狼更狠。
上郡和北地的百姓,敬他如神明。
草原上的胡人,畏他如鬼魅。
這么多年,匈奴的主力寧愿繞個大圈去攻打雁門,也不愿靠近那個殺神的防區(qū)半步。
以殺止殺。
何其簡單,又何其有效。
蒙恬的心情有些復(fù)雜。
他欣賞扶蘇的仁德,卻更明白,嬴嘉的酷烈,才是大秦眼下最需要的東西。
可惜。
蒙恬再次嘆了口氣。
嫪毐之亂,牽連太廣,那位七公子,怕是此生都難再回咸陽了。
赫蘭山下,風(fēng)如刀割。
義渠人的帳篷連綿成片,牛馬的騷味混著劣質(zhì)奶酒的氣息,在寒風(fēng)中飄蕩。
這些自詡為草原狼的部族,時常會換上匈奴人的皮,南下到長城邊上打秋風(fēng),搶些糧食布匹,偶爾也殺幾個人助興。
大帳之內(nèi),火盆里的牛糞餅燒得正旺。
一個高大健壯的年輕人,正唾沫橫飛地說著話。
他叫冒頓,匈奴大單于的親兒子。
“渠別頭人,我父汗已經(jīng)與東胡王聯(lián)手,九路大軍齊發(fā),秦人的邊境現(xiàn)在就是一鍋粥!”
“蒙恬被我們牽制在漁陽,自顧不暇?!?/p>
“此時,正是你們義渠人揚名立萬的好機會!”
冒頓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趁著秦軍大營空虛,你們帶人沖一波,隨便搶點東西,殺了幾個秦軍,整個草原都會傳頌?zāi)銈兞x渠的威名?!?/p>
“到那時,那些散落的部族,還不都得跑來投靠你?”
坐在主位上的義渠頭人渠別,肥大的臉上擠出笑容,眼珠子卻在不停地轉(zhuǎn)動。
這事聽起來很美。
可他心里發(fā)虛。
秦軍的營,是那么好沖的?
特別是上郡那個殺神,聽說他殺胡人,連眼都不眨一下。
冒頓看出了他的猶豫。
“怎么,渠別頭人怕了?”
“秦人有什么好怕的?他們就是一群待在羊圈里的肥羊!”
“只要你們動手,我匈奴,就是你們最堅實的后盾?!?/p>
渠別正要說些場面話,帳篷簾子猛地被掀開。
一個探子連滾帶爬地沖了進來,聲音都變了調(diào)。
“頭人!不好了!”
“北邊,北邊二十里外,發(fā)現(xiàn)大股秦軍騎兵!”
帳篷里的空氣,凝固了。
冒頓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秦軍騎兵?
他們不是應(yīng)該在東邊疲于奔命嗎?怎么會跑到這里來。
渠別的一顆心,直接沉到了谷底。
“有多少人?”
“黑壓壓的一片,看不清,但至少有上萬騎!”
上萬騎!
渠別的冷汗“唰”地就下來了。
冒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袍子。
“看來,秦人也不全是廢物。”
他走到渠別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
“機會我已經(jīng)給你了,能不能抓住,就看頭人你自己的本事了,”
“希望下次見面,我能聽到義渠勇士大破秦軍的好消息。”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大帳。
渠別聽著那話,卻感覺后脖頸子涼颼颼的。
這哪里是祝福,這分明是威脅。
要是辦砸了,不光要面對秦軍,還得得罪匈奴。
這下真是騎虎難下了。
“快!快!所有人,準備迎敵!”
渠別慌亂地大喊,整個營地都陷入了一片雞飛狗跳之中。
夜色,如同濃墨,將整個草原吞噬。
義渠人的營地里,火把搖曳,人喊馬嘶,亂作一團。
然而,預(yù)想中的喊殺聲并沒有傳來。
秦軍的大部隊,就在數(shù)里之外停了下來,如同蟄伏在黑暗中的巨獸,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們。
這種死寂,比千軍萬馬的沖鋒,更讓人恐懼。
渠別在營地里跑來跑去,嗓子都喊啞了,卻依舊無法讓混亂的族人鎮(zhèn)定下來。
就在這時,一名親衛(wèi)跌跌撞撞地跑過來。
“頭人,秦……秦軍的將軍,請您去大帳一敘?!?/p>
渠別一愣。
去大帳?
去誰的大帳?
“他……他已經(jīng)在您的大帳里了。”親衛(wèi)的聲音帶著哭腔。
渠別感覺自己的腿肚子都在打轉(zhuǎn)。
他一步步挪向自己的大帳,那段平日里再熟悉不過的路,此刻卻漫長得沒有盡頭。
帳篷的簾子被兩個身穿玄甲的衛(wèi)士從里面掀開。
渠別走了進去。
他的主位上,一個身穿黑色鎧甲的年輕將軍,正端坐著。
將軍的身后,站著一排同樣身披玄甲的衛(wèi)士,每個人都像一尊沒有感情的雕塑,冰冷而堅硬。
正是嬴嘉。
渠別雙腿一軟,直接跪了下去,額頭緊緊貼著冰冷的地面。
“小人義渠道渠別,拜見將軍!”
“不知將軍大駕光臨,有失遠迎,罪該萬死!”
嬴嘉沒有讓他起身。
他只是用手,輕輕敲擊著身旁的案幾,發(fā)出“篤、篤”的聲響。
每一聲,都像是敲在渠別的心臟上。
“渠別頭人,不必多禮?!?/p>
許久,嬴嘉才開口,聲音很平淡。
“本將此來,是遇上了一點麻煩,想請頭人幫個忙?!?/p>
渠別一聽,頭埋得更低了,連忙表態(tài)。
“將軍但有吩咐,小人萬死不辭!”
只要能活命,讓他干什么都行。
“好?!?/p>
嬴嘉笑了。
那笑容在跳躍的火光下,顯得格外燦爛。
“也不是什么大事?!?/p>
“我就是想借你們的項上人頭一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