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崖的晨霧裹著硝煙味,像塊浸了藥汁的濕布,沉甸甸壓在每個人心頭。
宋誠踩著露水登上谷口的瞭望臺,松木搭建的臺子被昨夜的廝殺震得松動,
每走一步都發(fā)出吱呀的哀鳴,仿佛隨時會散架。他扶著欄桿往下看,
拆毀的獨木橋殘骸在溪水里打著旋,像條被斬斷的巨蟒,石墻后的守谷人正用黏土修補箭孔,
泥塊里混著干涸的血漬,在晨光里泛著暗褐色的光?!八未蟾?,石頭不夠了!
”梅老實的聲音從石墻下傳來,他赤裸著上身,古銅色的脊梁上布滿劃傷,
汗珠順著肌肉的溝壑往下淌,在腰間的藥鋤柄上積成水洼,“后山的采石場太遠,
要不咱們拆幾間空屋的石板?”宋誠低頭看向崖邊的廢棄藥寮,
屋頂?shù)那嗍灞粴q月浸得發(fā)黑,邊緣處還留著守山人刻的藥草圖譜?!皠e拆。
”他解下腰間的繩索,往石墻下扔去,繩頭系著個牛皮袋,“這里面是硫磺粉和硝石,
按守山人留下的方子配的,能做簡易的炸藥,填在石縫里,比石頭管用。
”紅綃正蹲在傷兵營給人包扎,她的粗布裙擺沾滿血污,卻依舊保持著鎮(zhèn)定。
一個少年的胳膊被箭射穿,箭桿上的倒刺勾著皮肉,像朵猙獰的鐵花。
她用銀刀輕輕挑出倒刺,動作穩(wěn)得像在繡花,“忍一忍,這是用七星草汁泡過的麻藥,不疼。
”少年咬著牙點頭,冷汗卻順著額角滴進脖子里,在鎖骨處積成小小的水窩。“紅姑娘,
西溝村的鄉(xiāng)親們來了!”春桃掀開門簾跑進來,發(fā)髻歪在一邊,鬢角沾著草屑,
“周村長帶著二十多個壯丁,還拉了兩車草藥,說要跟咱們共進退!
”她的手里攥著塊染血的布條,是從傷者身上換下的,“他們還帶了些曬干的艾草,
說能點燃了當信號?!奔t綃剛給少年纏好繃帶,聞言立刻站起身,藥箱的銅鎖撞在石桌上,
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快請他們到偏屋歇腳,先喝碗驅(qū)寒湯?!彼龔乃幖苌先∠聨装幉?,
當歸、生姜、紅棗……都是補氣血的,“告訴周叔,讓鄉(xiāng)親們別往前線沖,
幫著照看傷員、燒燒熱水就好,咱們不能讓他們再受連累?!敝艽彘L卻不肯歇著,
拄著棗木拐杖直接走到石墻下,拐杖頭的銅箍在石板上敲出篤篤的響?!凹t丫頭別跟我客氣!
”他的獨眼在晨光里閃著執(zhí)拗的光,另一只眼是十年前疫病時瞎的,
“當年若不是你師父救了全村人,哪有我們今天?這石墻,我們西溝村的人跟你們一起守!
”他身后的壯丁們紛紛舉起農(nóng)具,鋤頭、鐮刀、扁擔……在陽光下泛著樸素的光。
宋誠看著這群樸實的村民,突然覺得石墻都變得堅固了許多。
他從懷里掏出守山人留下的青銅令牌,牌面的“藥”字被歲月磨得發(fā)亮,
“既然大家信得過我宋誠,我就在這里立個誓:只要我還有一口氣,
就絕不讓北平王的人踏進谷里半步!若違此誓,讓我死在這石墻之下,被百草啃噬!
”“我們也立誓!”梅老實第一個響應,拳頭砸在石墻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與藥王谷共存亡!”“共存亡!”守谷人和鄉(xiāng)親們的吶喊聲撞在崖壁上,激起層層回音,
驚得崖邊的鷹隼沖天而起,在霧里劃出道灰黑色的弧線。紅綃站在人群后,
看著宋誠緊握令牌的背影,突然從藥箱里拿出那半瓶七星草種子,往石墻根下撒了些,
“守山人說過,七星草的根能固土,就像咱們的心,緊緊連在一起?!闭鐣r分,
北平王的軍隊開始第二輪進攻。這次他們學乖了,不再硬闖石墻,而是架起云梯往崖上爬,
黑壓壓的人影像群螞蟻,順著云梯往上蠕動。宋誠讓人往城下扔滾石,
圓滾滾的石頭砸在人群里,發(fā)出骨頭碎裂的悶響,慘叫聲像被掐住脖子的野獸。
“他們有弓箭手!”春桃突然尖叫起來,一支箭擦著她的耳邊飛過,釘在藥寮的柱子上,
箭尾還在嗡嗡作響。紅綃一把將她拉到石墻后,自己卻被流矢劃傷了胳膊,
血珠順著袖口往下淌,滴在藥箱上,像朵綻開的紅梅?!皠e管我!快給那邊的傷員換藥!
”紅綃推開宋誠遞來的金瘡藥,聲音因為失血有些發(fā)虛,卻依舊清亮,“那幾個傷在胸口的,
要是血凝住了就麻煩了!”她撕下裙擺一角,草草纏在胳膊上,血很快就滲了出來,
在粗布上洇開朵暗紅色的花。周村長的獨眼被流矢射中,鮮血糊了滿臉,他卻不肯退下,
依舊拄著拐杖指揮鄉(xiāng)親們搬運石頭?!巴筮吶?!對!砸那幫狗娘養(yǎng)的!
”他的聲音嘶啞得像破鑼,拐杖一次次砸在石墻上,仿佛要把十年前失去的右眼都砸回來,
“讓他們知道,咱們西溝村的人不是好欺負的!”梅老實守在迷霧林的入口,
那里的陷阱已經(jīng)觸發(fā)了大半,腐葉下露出尖竹樁,上面掛著些碎衣爛肉,引來蒼蠅嗡嗡作響。
他往陷阱里撒了把硫磺粉,刺鼻的氣味讓試圖爬出來的敵人慘叫不止,“紅姑娘說了,
對惡人不能心軟!”他的藥鋤上沾著血,卻依舊緊緊攥著,像握著救命的稻草。
戰(zhàn)斗持續(xù)到黃昏,北平王的軍隊終于退了。石墻下堆滿了尸體,血腥味混著硝煙味,
在暮色里彌漫,讓人胃里陣陣發(fā)緊。守谷人和鄉(xiāng)親們癱坐在地上,有的在哭,有的在笑,
有的則默默給死去的同伴合上眼睛。宋誠走到石墻根下,看著紅綃撒下的七星草種子,
不知何時竟冒出了細小的嫩芽,紫綠色的葉片在血污里倔強地挺立著。他蹲下身,
用指尖輕輕拂去嫩芽上的塵土,突然覺得,
這或許就是守山人說的“草木有本心”——無論經(jīng)歷怎樣的摧殘,總能找到活下去的希望。
夜幕像塊浸了墨的絨布,沉沉壓在藥王谷上空。崖下的篝火忽明忽暗,
映得守谷人的臉一半亮一半暗,像幅斑駁的木刻。宋誠坐在石墻下擦拭短刀,
刀刃上的血漬被磨得發(fā)亮,映出他眼底的紅血絲——他已經(jīng)三天沒合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