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余暉透過窗欞,在室內(nèi)投下長長的、昏黃的光影。我靠在軟榻上,閉目養(yǎng)神,實則腦中一刻不停地梳理著這混亂的處境。太傅府被圍,父親被急召入宮,蕭徹的突然出現(xiàn)……這一切都指向一個可能:朝局劇變,奪嫡之爭已到了圖窮匕見的時刻。而太傅府,或者說太傅本人,被卷入了這場風暴的中心。蕭徹將我“保護”起來,是在挾制父親?還是……另有目的?
府邸被圍,消息斷絕。三日后傍晚,門外傳來輕微的響動,蕭徹帶著血腥氣出現(xiàn)。
他大步走進來,目光徑直落在我身上。這一次,少了初次見面的審視,多了幾分深沉的疲憊和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收拾一下,”他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是久未休息的疲憊,“隨我走?!?/p>
走?去哪里?
我心頭猛地一跳,下意識地抓緊了身下的軟墊。碧梧和青杏也驚得臉色發(fā)白,緊張地看著他。
“殿下……”碧梧試圖開口詢問。
“北鎮(zhèn)撫司?!笔拸卮驍嗨院喴赓W,目光卻一直鎖著我,“你父親在那里。他需要你?!?/p>
父親?北鎮(zhèn)撫司?那個令人聞風喪膽的皇家詔獄!我的心瞬間沉到谷底。父親被下獄了?!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
“我…我能做什么?”我的聲音控制不住地發(fā)顫。一個病弱的閨閣女兒,在那種地方能做什么?這更像是一個荒謬的借口。
蕭徹走近幾步,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他身上那股硝煙與血腥混合的氣息幾乎令人窒息。他微微俯身,那雙深潭般的眸子緊緊攫住我的視線,銳利得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視靈魂深處那不屬于此地的異樣。
“江太傅卷入一樁貪墨大案,證據(jù)對他極為不利?!彼穆曇舻统炼逦恳粋€字都敲打在我的神經(jīng)上,“他在獄中,堅持要見你一面,所有重要之事,唯有你能懂。”他停頓了一下,眼神更加深邃莫測,“本王也很好奇,一個傳聞中癡愚木訥、足不出戶的病弱女子,究竟有何等‘重要之事’,需要親赴詔獄交代?”
最后那句話,帶著赤裸裸的試探和懷疑。他根本不信什么“重要之事”,他只是想看看,我這個“反?!钡慕?,在父親臨危之際,在北鎮(zhèn)撫司那種地方,會做出什么反應。
“小姐身體……”碧梧還想掙扎。
“備車。”蕭徹直起身,語氣不容置喙,“半炷香后出發(fā)?!?/p>
無法拒絕,我被扶上馬車。車廂黑暗,放大了感官,也放大了恐懼。碧梧握我手冰涼,青杏低泣。
恐懼是真實的,為父親,也為自己。但更深層的地方,一股被這森嚴皇權步步緊逼的憤怒和一種破罐破摔的決絕也在悄然滋生。北鎮(zhèn)撫司……那里或許有線索,關于這場風暴,關于那枚將我卷入此地的玉璽。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停在北鎮(zhèn)撫司前,建筑猙獰。我被扶下車,腿軟發(fā)抖。
蕭徹命錦衣衛(wèi)引路,我們穿過門洞,陰寒氣息裹著血腥味、霉味與焦糊味。我下意識地裹緊了斗篷,碧梧攙扶著我,雙腿軟得幾乎站立不住。青杏更是臉色慘白如紙,緊緊抓住我的胳膊。
偶爾有鐵鏈拖地的嘩啦聲或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痛苦呻吟傳來,如同鬼魅的低語,瞬間又被無邊的死寂吞噬。
碧梧和青杏早已嚇得魂不附體,幾乎是閉著眼睛,全靠本能跟著我挪動。我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胃里翻江倒海。身體殘留的本能恐懼幾乎要將我淹沒,但靈魂深處那個屬于現(xiàn)代江晚的部分,卻在巨大的沖擊下,反而生出一股冰冷的、近乎麻木的清醒。
這就是皇權的基石,用血肉和白骨堆砌的森嚴秩序。
不知向下走了多少級冰冷的石階,陰冷潮濕的氣息幾乎浸透了骨髓。引路的錦衣衛(wèi)終于在一扇厚重的、布滿鉚釘?shù)蔫F門前停下。門上只有一個巴掌大的小窗。
“殿下,江大人就在里面?!卞\衣衛(wèi)官員低聲道,掏出鑰匙,插入鎖孔,沉重的機械轉動聲在死寂的地牢里格外刺耳。
鐵門被推開一條縫隙,蕭徹目光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審視,“你,進去?!?/p>
碧梧擔憂地看著我,嘴唇翕動,卻不敢出聲。我掙脫了她攙扶的手,用盡全身力氣穩(wěn)住發(fā)軟的雙腿,一步一步,挪向那扇敞開的、如同通往地獄更深處的門。
昏暗的油燈在墻壁上投下?lián)u曳不定、扭曲拉長的陰影。一個人影蜷縮在角落的陰影里,身上穿著囚服,骯臟不堪,散發(fā)著一股濃重的異味。頭發(fā)散亂地披著,遮住了大半張臉。
“父親?”我試探著,聲音干澀嘶啞。
那蜷縮的人影猛地一震,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
昏黃的燈光下,那張臉露了出來。江太傅!僅僅幾天不見,他仿佛老了二十歲。原本梳理得一絲不茍的鬢發(fā)凌亂灰白,臉頰深陷,顴骨高聳,眼窩是兩個深陷的黑洞,布滿了血絲。嘴唇干裂起皮,嘴角還殘留著一點暗紅的血漬。曾經(jīng)清矍儒雅的氣質(zhì)蕩然無存,只剩下被徹底摧垮的頹敗和深入骨髓的痛苦。
“晚…晚兒?”他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破舊的風箱,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我。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溺水者。
“是我,父親。”我走到他面前,蹲下身??粗@副模樣,這具身體殘留的情感翻涌上來,眼眶不受控制地發(fā)熱發(fā)酸。
“晚兒…我的晚兒…”他枯瘦如柴的手猛地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指甲幾乎嵌進我的皮肉,冰冷刺骨。他急促地喘息著,“他們構陷我!戶部那筆八十萬兩的軍餉…我沒有貪墨!沒有!是…是有人做了假賬…移花接木…嫁禍于我??!”他語無倫次,聲音因為激動和虛弱而斷斷續(xù)續(xù),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淚。
“父親,您慢點說,是誰?什么假賬?”我強忍著被他抓握的疼痛和心頭的驚濤駭浪,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鎮(zhèn)定。戶部軍餉貪墨?八十萬兩?這足以抄家滅族的大罪!
“賬冊…關鍵的那本賬冊…在…在城西‘錦繡莊’…掌柜姓孫…叫孫德福!”他喘著粗氣,死死盯著我,仿佛要將這個名字刻進我的靈魂深處,“那賬冊…記錄著真正的錢糧流向…能證明我的清白!可是…可是北鎮(zhèn)撫司的人…翻遍了錦繡莊…沒找到!他們說…說賬冊被我銷毀了!晚兒…只有你能…只有你能…”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嘴角又溢出一絲暗紅。
“我能做什么?”我的心沉到谷底。北鎮(zhèn)撫司都找不到的東西,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病弱女子,如何去找?這根本是死局!
江太傅的咳嗽稍稍平復,他抓住我的手更加用力,眼神變得異常詭異,帶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狂熱和信任,直勾勾地盯著我的眼睛:
“晚兒…爹知道…爹一直都知道…你不一樣!你和她們不一樣!你眼里…有光…有她們沒有的東西…像是…像是能看透迷霧的星子”他急促地喘息著,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泄露天機般的恐懼和急切,“爹…爹前些日子…請了終南山的云虛子為你扶乩…仙師說…你乃星宿臨凡…身負宿慧…能窺破常人難見的玄機!晚兒!爹的命…江家的命…全系于你一身了!只有你…只有你能找到那本賬冊!只有你能看破那些障眼法!爹求你了!”
如同一個驚雷在腦中炸開!原來如此!怪不得蕭徹會帶我來!怪不得他會說父親“唯有我能懂”!原來病弱的江晚,竟被一個道士的扶乩之語,打上了“能窺破玄機”的標簽!在絕望的父親眼中,在試圖利用一切的蕭徹眼中,我成了唯一的、荒誕的變數(shù)!
荒謬!巨大的荒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將我淹沒。他們把我當成了什么?一個能預知未來的神婆?還是能隔空取物的神仙?就因為那道士的一句鬼話?
我張了張嘴,想告訴他這太荒謬,我做不到??煽粗壑心菫l臨崩潰的、孤注一擲的希冀,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拒絕,等于親手掐滅他最后一點生的希望,也等于將自己徹底暴露在蕭徹懷疑的目光下。
就在這時,牢房外傳來蕭徹冷冽清晰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催促:“時間到了?!?/p>
江太傅的身體猛地一顫,眼中那狂熱的希冀瞬間被巨大的恐懼取代。他死死抓住我的手,指甲深陷,語無倫次地低聲嘶吼:“錦繡莊…孫德?!~冊…在…在佛像肚子里,彌勒佛…笑面佛,晚兒…記?。】熳?!快走!”
砰!鐵門被猛地推開,蕭徹高大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擋住了外面昏暗的光線。他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針,掃過江太傅死死抓住我的手,掃過我蒼白的臉,最終落在我強作鎮(zhèn)定的眼神上。
“走吧?!彼穆曇袈牪怀銮榫w。
江太傅像被燙到一樣猛地松開我的手,頹然癱倒在稻草堆里,劇烈地咳嗽起來,身體蜷縮成一團,仿佛瞬間被抽走了所有生機。
回程的馬車上,死一般的寂靜。我靠在冰冷的車壁上,閉著眼,斗篷下的身體仍在無法控制地細微顫抖。江太傅枯槁絕望的臉,那“星宿臨凡”的荒誕標簽,反復灼燙著我的神經(jīng)。
蕭徹就在車外,他的沉默比任何言語都更具壓迫感。他在等,等我的反應,等那個被道士預言“身負宿慧”的江晚,能給出什么“玄機”。
“錦繡莊……”我閉著眼,嘴唇無聲地翕動,在死寂中發(fā)出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氣音,帶著驚魂未定的顫抖和一絲茫然,“佛像…彌勒…笑面佛…”
這聲音輕如蚊蚋,在車輪的噪音中本該被徹底淹沒。
就在我話音落下的瞬間——嗒、嗒。
兩根骨節(jié)分明、帶著薄繭的手指,屈起,在靠近我這一側的車廂壁板上,不輕不重地叩擊了兩下。
聲音清晰,冷靜,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了然。
我的心臟驟然停跳了一拍!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瞬間竄上頭頂!他知道!他聽見了!剛才那點細微的自語,根本逃不過他這種久經(jīng)沙場、耳力驚人的武人!他一直在聽著!
叩擊聲之后,外面再無動靜。只有馬蹄聲依舊。但這無聲的回應,比任何質(zhì)問都更令人毛骨悚然。他知道了地點,知道了線索,甚至可能早就知道!他帶我來,根本不是為了滿足父親臨終的愿望,而是要借我這“星宿臨凡”的荒誕名頭,讓我“無意”泄露線索!他需要一個“合情合理”、不引人懷疑的突破口,而我這“癡愚病弱”卻又被道士“預言”的女子,成了最完美的工具!
憤怒、屈辱、被玩弄于股掌之間的冰冷感,瞬間沖垮了強裝的鎮(zhèn)定。斗篷下的身體抖得更厲害了。這不是營救,這是一場精心設計的利用!
馬車最終停在了太傅府的后角門。依舊是那隊沉默的鐵衛(wèi)把守。我被碧梧和青杏攙扶著下車,雙腿軟得幾乎無法站立。蕭徹騎在馬上,并未下來,只是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夜色中他的面容模糊不清,只有那雙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銳利依舊,帶著一絲冰冷的審視。
“今夜之事,”他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守口如瓶。否則……”他沒有說下去,但那未盡之意中的威脅,如同實質(zhì)的冰錐,刺骨而來。
我垂下頭,避開他的視線,身體控制不住地瑟縮了一下,像是被嚇壞了。
蕭徹的目光在我低垂的發(fā)頂停留了一瞬,似乎想穿透那層偽裝,看清我真實的情緒。最終,他什么也沒說,調(diào)轉馬頭,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濃重的夜色里。
回到聽雪軒,關上房門,隔絕了外面的一切。碧梧和青杏立刻忙碌起來,打熱水,準備安神湯。我坐在梳妝臺前,銅鏡里映出一張慘白如鬼的臉,眼窩深陷,嘴唇毫無血色,只有那雙眼睛,在鏡中昏暗的光線下,燃燒著一種與病弱外表截然不同的、冰冷而憤怒的火焰。
“小姐,喝點安神湯吧?!鼻嘈优踔?,眼圈還是紅的。
我搖搖頭,聲音嘶?。骸胺拍莾喊?,我待會兒喝。你們…先去歇著,我想一個人靜靜?!?/p>
兩人擔憂地看著我,最終還是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室內(nèi)只剩下我一個人。我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冰冷的夜風灌入,帶著庭院里草木的氣息,卻吹不散心頭的陰霾。
蕭徹…他像一頭蟄伏在暗處的獵豹,冷靜,精準,不擇手段。他利用了我,利用了一個父親對女兒荒誕的信任,利用了一個垂死之人的絕望。而我,毫無反抗之力。
指尖無意識地撫摸著冰冷的窗欞,那觸感,和觸摸玉璽時如出一轍的冰冷堅硬。玉璽…“受命于天”…它把我拋進這個時空,就是為了讓我經(jīng)歷這場被利用的屈辱,目睹這皇權傾軋下的殘酷?
不。絕不止于此。
江太傅最后嘶吼出的線索,清晰地在腦中回響:“錦繡莊…孫德?!~冊在佛像肚子里…彌勒佛…笑面佛…” 蕭徹知道了,他下一步會怎么做?直接派人去?。窟€是……繼續(xù)利用我這塊擋箭牌?
我猛地關上窗,隔絕了冷風。走到桌邊,拿起那碗已經(jīng)微涼的安神湯。我盯著碗中深褐色的藥汁,看著自己扭曲模糊的倒影。
活下去。不僅要活下去,還要看清這盤棋局。蕭徹想利用我?好。那我就讓他看看,一個來自異世、被逼到絕境的靈魂,眼底的星河,究竟能映照出多少他意想不到的“玄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