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光燈慘白的光束切開了實驗室深處凝凍的黑暗,也映亮了空氣里密匝浮游的塵埃。我的喉嚨有些發(fā)緊,清了清嗓子,試圖讓聲音在空曠得令人心悸的大廳里顯得平穩(wěn)一些。我舉起胸前的GoPro,鏡頭自動對焦時發(fā)出微小的“嗞”聲,屏幕上依次閃現(xiàn)出琳達和大雷的面孔——琳達緊抿著唇,眼神銳利如鷹隼,手指在錄音設(shè)備冰冷的金屬外殼上無聲輕敲;大雷則有些神經(jīng)質(zhì)地調(diào)整著肩扛攝像機的角度,那巨大的鏡頭黑洞洞的,像一只窺伺深淵的眼睛,他額頭滲出細(xì)密的汗珠,在刺眼的燈光下微微反光。
“各位艾家軍的兄弟姐們,看到?jīng)],看到?jīng)]?”我把聲音壓成那種充滿探險氛圍的低沉語調(diào),尾音刻意帶著一絲微不可查的顫抖,“冷戰(zhàn)時期傳說中的‘海馬體’生物實驗室,廢棄三十年了!外面鎖死的鐵門,三層樓高的高壓電網(wǎng)——全是擺設(shè)!我們,艾略特工作室,進來了!”
GoPro小巧的屏幕上同步顯示著直播間里滾動的評論,速度快得幾乎成了殘影。
【臥槽!老艾牛批!真進來了?】
【這地方看著就瘆得慌,地上那暗紅色的不會是……?】
【道具組血包灑得太多了吧?一眼假!】
【背景音里是不是有女人哭聲??剛一閃而過!】
“看到了吧兄弟們?”我開始移動鏡頭,光束掃過斑駁脫落、露出暗黃底色的墻壁,掃過翻倒在地上、布滿銹跡和可疑綠色苔痕的巨大金屬儀器,“不是道具!全是實景!絕對保真!外面那些鐵絲網(wǎng),嘖嘖……真家伙,掛了牌子,‘高危!擅闖者后果自負(fù)!’我們剪了三個大口子才鉆進來……”
話音未落,一道比冷光燈更加慘白的光束驟然從正前方破開厚重的黑暗,像一柄巨大的光之利劍,直直地刺入我們的視野。緊隨其后的,是震耳欲聾的嗡鳴和沉重的、仿佛來自地底的機械咬合聲——咔嗒!嘶……咔嗒!嘶……這聲音穿透耳膜,直抵心尖,帶著年代久遠(yuǎn)的銹蝕感和不容置疑的強制力。
我們?nèi)怂查g僵硬,像被無形的閃電擊中。那道強光如同舞臺的終極聚光燈,冰冷地凝固住中心地帶那個矗立的陰影。
一個巨大的、無法形容的……雕塑?或者更該說是某種褻瀆了生物學(xué)邏輯和藝術(shù)審美的存在,在慘白的光束下顯露出輪廓。它是拼接的怪物:粗壯、布滿螺旋甲胄般紋路的昆蟲下肢,扭曲地深深扎根在冰冷光滑的基座上;軀干則像一尊被剝了皮的巨猿殘骸,肌肉干涸收縮,呈現(xiàn)出某種暗紅的色調(diào),以一種極不自然的角度擰向一邊;最頂端的,卻是一個冰冷無機質(zhì)的頭顱——一顆光滑的、屬于某種天使的石雕腦袋。那眼睛并非閉著,而是深凹下去的空洞,嘴角向下用力撇著,形成一道極其悲傷的弧線。它整個身體微微弓起,雙臂環(huán)抱于胸前,姿態(tài)呈現(xiàn)出無限循環(huán)的、永恒的哀慟。
冷白的光源就嵌在它前方不遠(yuǎn)處的地面之下,像是特意為它的登場預(yù)備的舞臺。
“Holy shit...” 大雷的呼吸急促得變了調(diào),喉結(jié)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那肩扛的攝像機鏡頭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起來,導(dǎo)致直播畫面出現(xiàn)了劇烈的晃動。冰冷的光源刺得我眼睛發(fā)痛,但那尊詭異的“哭泣天使”雕像,卻被這光清晰地勾勒出每一個令人不安的細(xì)節(jié)。
我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口腔內(nèi)側(cè),熟悉的鐵銹味在嘴里彌漫開,強行壓下那股從脊椎骨竄上來的寒意?!翱础匆姏]有?”對著鏡頭說話是我的職業(yè)本能,但聲音還是不受控制地磕絆了一下,“這…這玩意兒!外面?zhèn)髡f這實驗室的核心研究對象!代號‘哭泣天使’!據(jù)說能…能影響靠近者的腦電波?看見它這姿勢沒?永恒的悲慟!夠不夠邪性?夠不夠排面?!”
我強迫自己往前走了一步,腳下踢到一個沉重的金屬罐,“咣當(dāng)”一聲悶響在死寂的大廳里突兀地炸開,回聲四散,震得我頭皮發(fā)麻?!袄翔F們,點點關(guān)注點點燈牌?。〗裉斓挠埠霜毤抑辈ラ_始了!看看艾略特怎么……呃!”話沒說完,我猛地吸了口冷氣,左腳腳踝處驟然傳來一陣緊縛感,冰冷堅硬,那觸感根本不是纏上廢棄電線!
低頭,一瞥。
青白色的、干枯僵硬的手指骨節(jié),不知何時從腳下散落的厚厚塵埃層中探了出來,正死死地箍著我的鞋幫!
“操——!”我怪叫一聲,猛地抽腳,整個人踉蹌著向后撞去,“噔”地一聲悶響,后背結(jié)結(jié)實實地撞在一個冰涼的金屬立柜上。
【23333主播嚇尿了?】
【演技略顯浮夸…不過地上那個手骨道具做得還行?!?/p>
【剛踢到罐子時是不是拍到角落了?那墻上有一大片黑紅的東西!】
【主播背后那個儀器后面……是不是有東西動了一下?像人?】
汗水瞬間從額角滑落,滲進眼角,帶來一陣刺痛?!笆恰枪穷^,”我努力喘勻氣,對著鏡頭擠出點表情,“真的!琳達,給個特寫!”
琳達的臉色也比平日更蒼白,舉著錄音設(shè)備的姿勢有些僵硬,但還是迅速將那個指向性極強的話筒朝著我腳踝方向伸出,幾乎是懟著那只探出的白骨手臂。她的目光銳利如刀鋒,警惕地掃視著周圍每一個黑暗的角落,以及那尊被強光照耀的“哭泣天使”。屏幕上彈幕飛滾得更快了。
突然,幾條顏色異常、字體明顯加粗的彈幕,極其突兀地強行跳了出來,橫貫在所有人頭頂:
「這里的死者,死于1992年6月17日?!?/p>
「主播左手邊三米遠(yuǎn),地上散落骨頭旁邊的黑色污跡,是真的干涸人血。」
「那堵墻上的污痕不是噴濺的油漆,是受試者在極端恐懼狀態(tài)下撞上去留下的腦漿?!?/p>
時間仿佛停滯了一瞬。大雷扛著機子的手臂抖得更厲害了,鏡頭畫面搖晃得如同遭遇地震。就連琳達一直平穩(wěn)操作的錄音設(shè)備,都發(fā)出一聲刺耳短促的電流嘯叫。空氣中那股陳舊血腥的氣息,混合著銹味和說不出的類似腐爛植物的微甜氣,好像驟然濃稠得令人窒息。
短暫的死寂被我的干笑打破。
“哎…哎呦我去!”我咧著嘴,試圖讓語氣顯得輕松,盡管干澀得厲害,“兄弟們玩得夠大的??!這文案誰整的?‘腦漿’都用上了?夠…夠狠!你們贏了!小助理琳達!去!給墻上來個4K高清特寫鏡頭!給那些非說是道具的老鐵看看,這是啥材質(zhì)!咱們打假直播間,今天玩的就是真實!”
就在琳達深吸一口氣,準(zhǔn)備依言行動之時。
下一條加粗的彈幕,如同精準(zhǔn)的冰錐,帶著死者的怨念,直直扎進所有人的視線神經(jīng):
「艾略特!別讓你的攝像師拍你背后的控制臺!那里有東西在看著你!」
我的脖子猛地梗住了!一股寒氣從后腰竄上天靈蓋,血液仿佛瞬間凍僵。本能地,我?guī)缀跏峭滞_地猛地向前竄了一步,踉蹌著拉開距離才敢轉(zhuǎn)身。大雷的鏡頭也像被蛇咬了一樣,猛地一甩,慘白的光圈瞬間越過我的肩頭,投向剛才我還背靠著的操作臺區(qū)域!
那片空間被冷冽的白光徹底照亮。巨大的控制臺上密布著早已不再閃爍的按鈕、旋鈕和早已模糊的指示屏,蒙著厚厚的灰白色塵埃。臺面上空空蕩蕩,除了灰塵,什么都沒有。沒有所謂的“東西”,只有光線打在上面積塵時形成的一片混沌模糊的光斑。
彈幕區(qū)在短暫的卡頓后,如同被點燃的火藥桶。
【什么鬼???真有東西????】
【鏡頭切得太快了!拍到了嗎?我感覺看到了一個影子縮進去?!】
【草草草彈幕護體彈幕護體!】
【絕對是團隊內(nèi)部編的劇本!制造恐慌效果!低級!】
我盯著那片“干凈”的控制臺,喉嚨像被砂紙磨過一樣難受。那個提示太精準(zhǔn)了!“控制臺”、“背后”、和“看著你”這三個關(guān)鍵點準(zhǔn)確得可怕。
琳達不知何時已經(jīng)重新握緊了錄音設(shè)備,手指依然穩(wěn)定地搭在錄音鍵上,但那過于用力的指關(guān)節(jié)已經(jīng)透出青白。她的眼神銳利得如同掃描儀,死死鎖定前方那片空曠的控制臺區(qū)域,像是在過濾每一粒漂浮的塵埃。
“琳達?”我啞著嗓子,目光也不敢完全離開那片區(qū)域。
“異常頻率……”她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緊繃的嘶啞,“像…又不像人聲。干擾源,似乎……不是唯一的……剛才那個彈幕出現(xiàn)前后,脈沖頻率峰值高得異常?!彼哪抗庠俅我葡蚰亲鹩篮惚瘋摹翱奁焓埂?,“和那個東西的距離變化有關(guān)嗎?”
更多的、格式完全相同的猩紅彈幕,如同血滴子般,一顆接一顆地砸在屏幕上:
「我們曾希望被聽見?,F(xiàn)在,你們也能被聽見?!?/p>
「信號是餌,意識是網(wǎng)。」
「讓哭泣,繼續(xù)?!?/p>
一條,又一條。相同的句式和那悲愴絕望的語氣,精準(zhǔn)地收割著直播間所有人的心理防線。屏幕上原本正?;钴S的粉絲評論和禮物動畫幾乎瞬間就被徹底淹沒。
就在這時,琳達那連接著高級降噪設(shè)備的話筒里,突然毫無預(yù)兆地炸開一陣可怕的撕裂噪音!那聲音尖銳、痛苦、凄厲到極點,分不清是瀕死的人嚎,還是某種大型機器強行被撕裂金屬發(fā)出的哀鳴!音量大到刺穿耳膜!
“呃啊啊——!”大雷被驚得慘叫出聲,肩上的攝像機“哐當(dāng)”一聲狠狠砸落在地!鏡頭瘋狂旋轉(zhuǎn)了幾下后,畫面詭異地定格了——直播屏幕被撕裂成無數(shù)血紅色的噪點馬賽克!噪音只持續(xù)了不足三秒就戛然而止。死寂重新籠罩,比之前任何時候都更令人窒息。
攝像機鏡頭歪斜地拍攝著被塵霾覆蓋的水泥地面和一旁歪倒的冰冷器械殘骸。
詭異的紅色彈幕,卻依舊在那片血紅噪點構(gòu)成的背景上,固執(zhí)而清晰地流淌著,顏色鮮艷得如同新鮮傷口:
「她叫瑪莎·基倫,29歲,死亡時間1992年6月17日凌晨3點14分?!?/p>
「我是李察·弗萊明。47歲。確認(rèn)死亡時間,相同?!?/p>
「艾達·文森特……」
「杰森·霍普金斯……」
「威廉姆……」
……
名字,名字,全都是名字!這些猩紅的名字如同永不停歇的血紅瀑布,沖垮了我們最后一點強裝鎮(zhèn)定的外殼。一種冰冷的死寂無聲降臨。
我呆立在原地,感覺全身的血液瞬間褪去,手腳凍僵。琳達猛地關(guān)掉了麥克風(fēng)前置放大器,剛才那撕裂靈魂的聲音戛然而止,但余波仍在每個人的神經(jīng)末梢震顫。她急促地呼吸著,目光死死盯著手中錄音設(shè)備的頻譜分析屏,屏幕上瘋狂的脈沖波峰剛剛跌落到令人心悸的谷底。大雷則狼狽地趴在地上,顫抖的手摸索著將歪倒的攝像機扶正,鏡頭對準(zhǔn)了那臺差點害我們團滅的控制臺。
“關(guān)…關(guān)閉攝像機聲音輸入!”琳達的聲音緊繃而急促,像是弓弦拉到極限,“彈幕…干擾源…那東西…有直接聯(lián)動!那個怪物在通過我們的聲音設(shè)備接收…接收信號!然后…通過‘它們’彈回來!”
她猛地指向屏幕上最后一條彈幕發(fā)送的瞬間,錄音頻譜上出現(xiàn)的一個微小的、但絕對吻合的異常波峰!“看到了嗎?彈幕信息出現(xiàn)的同時!它就…‘活’過來了!”
就在這時,一條新的猩紅彈幕如同淬毒的刀刃猛地刺入屏幕:
「艾略特,你背后控制臺上的鍵盤,第四個按鍵陷下去了。」
一股冰冷的恐懼感沿著脊椎瞬間沖到頭頂!我猛地轉(zhuǎn)身,再次看向那布滿塵灰的控制臺。剛才混亂中完全忽略了那里。在慘白光束的照射下,那灰白色的厚厚塵埃中,一個機械鍵盤的輪廓若隱若現(xiàn)。第四個按鍵——F4——鍵帽周圍一圈詭異的干凈,仿佛是剛剛按下去帶起的震動抖落了部分塵埃!而鍵帽本身,深深沉在下面那一排之中!
“琳達…”我的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記錄儀…回放畫面,你錄制的全部備份!”
琳達蒼白著臉,手指在操作臺上飛快移動,連接著她設(shè)備的小屏幕上圖像開始快退——畫面飛速跳動:大雷驚懼的表情,我狼狽的前撲,失控的攝像機視角,最后穩(wěn)定在控制臺地面的畫面——就在畫面趨于穩(wěn)定,鏡頭對準(zhǔn)控制臺下方的一瞬間!琳達猛地按下了暫停鍵!畫面凝固了。
攝像機的視角很低,但控制臺邊緣卻暴露無遺。就在鍵盤位置的前方,那片厚厚灰塵之上!清晰地,印著一個掌?。∫粋€由灰塵勾勒出的、五指微微岔開的、異常清晰的掌印!而就在那掌印下方一厘米處,另一片橢圓形的微小“干凈”區(qū)域,像是有什么小而圓的東西剛剛滾過,碾開了灰塵!
掌???滾落?按下按鍵?
剛才那個尖銳的噪音來源,那個提醒我的彈幕……
那猩紅彈幕說的“有東西在看著”……它一直在那里操作?!就在那片被我、被大雷的鏡頭都忽略了的、布滿了灰的臺面之下?!
真正的涼意終于從我腳底升起,直沖天靈蓋,仿佛血液都凝固了。那不是編造的情節(jié),它存在!它就藏在這操作臺的某個陰暗縫隙里!它看得見我們的一舉一動!
“那東西能移動…”琳達的聲音緊繃到了極點,“移動,需要時間!它能通過我們的信號發(fā)射接收外界信息……”她深吸一口氣,語速快得如子彈,“切斷直播!把信號發(fā)射徹底掐斷!物理隔絕!只要直播還在持續(xù)輸出,它就相當(dāng)于獲得了不斷延伸的觸手!直播間人數(shù)越多,能觸及的傳播節(jié)點越多,它活動就越靈敏!它甚至可以……強制操控接收端的設(shè)備?!”
猩紅的彈幕如同嗜血的蛆蟲,密密麻麻攀爬在直播屏幕上:
「切斷直播,你們會成為我們?!?/p>
「信號消失,容器填滿?!?/p>
「哭泣需要被看到。我們,被遺忘得太久?!?/p>
這些信息如同帶著詛咒的符咒。切斷信號,它會如何?
“管不了那么多!”我嘶吼起來,身體因激動微微顫抖,“大雷!先把你那該死的機子關(guān)了!關(guān)機!拔電池!切斷直播信號!琳達!檢查我們的備用線路傳輸!”我猛地?fù)湎虬c坐在地上的大雷,一把抓住那價值不菲攝像機的外機電源和數(shù)據(jù)連接線接口,狠狠一扯!“嗤啦”一聲刺耳的脆響,接口直接被我暴力拔斷!塑料碎片崩飛。下一秒,我的右手已經(jīng)伸到他后背,在電池倉的位置摸索?!斑青辍币幌?lián)赶吕锩鏉L燙的鋰電池!機身上最后微弱的指示燈瞬間熄滅。
【彈幕:???主播瘋了?】
【彈幕:我的屏幕黑了??信號斷了???】
【彈幕:靠!艾哥下播了??】
【彈幕:搞什么飛機?剛要到刺激的地方?!】
【彈幕:等等!我好像卡住了?后臺顯示我還在直播間?但黑屏……】
直播信號中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