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洛寧抱著琵琶,蹲坐在京城街頭。
雖然小姐給了她許多錢,但那些銀子是她的退路,是她的命,不能輕易動用。她決定從長議計,先在街頭賣唱,攢夠錢買一座小宅院,再開一間小小的樂坊。想到這些,她心里又燃起希望。或許有一天,她也能收留許多無家可歸的姑娘,教她們唱歌,就像當年小姐收留她們那樣。說不定還能帶著姑娘們,再為小姐唱一曲。
“春庭月,照羅衣......”
歌聲婉轉,卻被淹沒在街市的嘈雜聲中。偶爾有人駐足,丟下兩三枚銅錢。她低頭道謝,把銅錢一枚枚撿起來,用帕子包好,和小姐給的銀兩放在一個袋子里。
她沒有在意到,墻角陰影里,有一個男人正在靜靜地盯著她。
日頭漸西,烏云壓頂。殷洛寧抬頭看了看天色,準備收拾收拾找個地方過夜。豆大的雨點猝不及防地砸了下來,她慌忙用袖子遮住琵琶,然后揣著銀兩袋子縮到了墻角。
“喲,小娘子躲雨呢?”
她抬眼,看見幾個衣衫襤褸的乞丐圍了過來。為首的男人咧著嘴笑:“唱一曲給爺聽聽?”
他伸手就要去摸她的臉。殷洛寧猛地后退,后背抵上了磚墻。她驚恐呼救,卻無人理會。另一乞丐同樣嗤笑著逼近,伸手就去拉扯她的衣服……
“滾開!”
一聲低喝炸響,緊接著是拳頭砸在皮肉上的悶響。殷洛寧抬頭看見一個高瘦的男人擋在她面前,把為首的乞丐狠狠摜倒在地。
另外幾人見狀,罵罵咧咧地撲上來,卻被男人三兩下掀翻在地。他的動作并不兇狠,但力道極穩(wěn),像是常年做力氣活的人。
乞丐們罵了幾句,最終悻悻地走了。
這時候,有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婆婆從那個男人背后走出來。老婆婆俯下身,慈祥地說道:“姑娘,雨太大了,跟我們回家避避吧?!?/p>
殷洛寧警惕地看著他們:“多謝好意,不必了?!?/p>
“你這丫頭!”老婆婆突然變了臉色,“我兒子剛剛救了你,連句謝謝都沒有?”
“娘,別跟她廢話?!蹦悄腥顺鸸髯?。
殷洛寧轉身想跑,可是來不及。耳邊棍風響起,她后腦一痛,隨即陷入黑暗。
……
后腦勺一跳一跳地疼。她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間破舊的屋子里,手腳都被麻繩捆著,那把琵琶被放在了墻角。
那老婆婆坐在床邊,臉上的慈祥早沒了,只剩下一雙精明的眼睛盯著她,“別亂動,繩子磨破了皮可怪不得我們。”
殷洛寧掙扎了一下:“你們想干什么?”
“干什么?”老婆婆冷笑一聲,從懷里掏出她的錢袋,掂了掂,“銀子不少啊,小丫頭片子還挺能藏。”
“還給我!”殷洛寧拼命掙扎,卻被那男人一把按住肩膀:“再動,打斷你的腿。”
老婆婆把錢袋塞進袖子里,轉頭對男人說:“去跟班主說,人醒了,讓他來看看貨。”
男人點點頭,轉身出去了。殷洛寧問:“你們要賣我?”
“不然呢?”老婆婆嗤笑,“留著你吃白飯?”
沒過多久,一個穿著綢緞衣裳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他上下打量殷洛寧,像是在看一件貨物。
“模樣還行,就是瘦了點。會唱歌?” 班主問。
殷洛寧別開臉,沒吭聲。
老婆婆趕緊賠笑:“會會會!她之前在街頭賣唱,嗓子可好了?!?/p>
班主瞥了眼墻角的琵琶:“彈得怎么樣?”
“彈得也好!”老婆婆推了殷洛寧一把,“快,給班主唱一段!”
殷洛寧咬緊嘴唇,一動不動。
班主皺了皺眉:“脾氣還挺倔?!彼D頭對老婆婆說,“十兩銀子,人我?guī)ё摺!?/p>
“不行!”老婆婆瞪著眼睛,“至少二十兩!”
班主冷笑:“愛賣不賣?!闭f完,作勢要走。
老婆婆急了,一把拉住他:“十五兩!不能再少了!”
班主停下腳步,從懷里掏出銀子丟給她:“成交。”
殷洛寧被拽起來,推搡著往外走。她回頭死死盯著琵琶,班主順著她的目光,擺了擺手:“帶上吧,唱歌也要用?!?/p>
她被塞進一輛馬車,班主打量她:“叫什么名字?”
殷洛寧低著頭,不回答。
班主也不惱,慢悠悠地說:“到了我的地盤,是龍得盤著,是虎得臥著。你最好識相點,少吃點苦頭?!?/p>
馬車顛簸著向前。
她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
青燈幽微。江瀾望著燈影里殷洛寧被扔進戲院的身影,不由得長嘆一聲。
她想起來自己生前總是嫌邊關風沙太大,戰(zhàn)場太苦,可自己生在將門世家,至少不愁吃穿,至少能縱馬提槍,在沙場上掙過一份“將軍”的名號;至少在死后,還有個癡人日日來墳前燒詩。而殷洛寧,公主給了她新衣和琵琶,給了她短暫的溫情和一個“家”的幻夢,但因她貪念乍起,便收回了這一切。
上位者的喜怒,不過一念之間,可是落在微末之人身上,便成了壓垮脊梁的山岳。
如果公主只是教訓她一頓,不趕走她,這丫頭會不會免于后來的劫難?
她又想起了顧清梧。如果當年自己對顧清梧稍留情面,是不是就不會有后來斷頭臺上的那一刀?
可這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
殷洛寧的亡魂仍在撥弦,如泣如訴。歌聲裹著忘川的水霧,將那些舊事又翻攪而起——
那男人和老婆婆是專門拐賣姑娘的,和班主合作多年。他們有時裝成救命恩人,騙姑娘回家后灌藥賣走;有時直接一棍子打暈,捆了扔上馬車。班主的戲班里,大半姑娘都是這么來的。
殷洛寧被逼著日日夜夜練琴、唱曲。手指磨出血泡也要彈琴,嗓子啞了也得唱。有一回,她和幾個姑娘商量著趁夜逃走??蛇€沒動身,就被另一個姑娘告發(fā)了。班主賞了那告密者一塊銀子,轉頭就把殷洛寧她們吊起來打了一頓。
班主甩著鞭子罵道:“想要走,要么攢夠二十兩銀子當贖身錢,要么等哪個官人愿意領你走,否則死也別想出這個門!”
她不再逃了。
手指上的血泡結了痂,又被琴弦磨破,最后凝成一層厚厚的繭。嗓子啞了又清,清到能唱出最婉轉的調(diào)子,卻沒了當初在善堂里,為阿玲唱曲時那份小心翼翼的歡愉。
她登臺,低眉,水袖輕甩,朱唇啟合間盡是旁人愛聽的詞,班主笑得滿意,對她也不再過分苛責。臺下達官貴人推杯換盞,偶爾有人擲來一塊碎銀,她便躬身去撿,心里默默數(shù)著:還差多少,才能湊夠二十兩?
有時唱到一半,她會恍惚望向臺下,目光掃過一張張陌生的臉。
會不會有一天,小姐就坐在其中?
可隨即又自嘲地掐滅這念頭。
她已經(jīng)不是善堂里那個抱著琵琶討賞的小丫頭了。
小姐給過她機會,是她自己貪心不足,親手毀了。
何況就算小姐真在臺下,又憑什么救一個栽贓過別人的貪心鬼、白眼狼?
那些被撕碎的溫情,那個她曾小心翼翼維護的“家”,早就像一場夢,醒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可她還是在唱。
唱“春庭月,照羅衣”,唱“雪落掌心,拾我歸家”。
仿佛只要唱得足夠好,就能讓時光倒流,回到那個雨夜,回到油紙傘下,回到小姐溫柔的目光里。
后來,她終于攢夠了二十兩,然后去找班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