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校園,像一個巨大的、正在緩慢發(fā)酵的蒸籠。陽光在午后變得粘稠而沉重,無聲地流淌在水泥路面、教學(xué)樓的磚墻以及學(xué)生們無精打采的肩頭??諝饫镉肋h(yuǎn)彌漫著一種混合了汗水、粉塵、文具油墨和遠(yuǎn)處食堂隱約飄來的油煙味的、屬于青春期的獨特氣息。這氣息并不好聞,卻如同烙印般深刻,宣告著一種被規(guī)則和試卷框定的、名為“當(dāng)下”的囚籠。
付航靠著窗,視線沒有焦點地落在窗外被陽光曬得發(fā)蔫的懸鈴木樹葉上。他前方坐著的楊浩,已經(jīng)連續(xù)幾天行蹤成謎了。課間消失,有時連整節(jié)自習(xí)課都不見人影。問起來,總是輕描淡寫一句“去廁所了”,那語氣敷衍得像打發(fā)一個不識趣的路人。付航不是路人,他是楊浩的朋友,是室友,是至少在這個封閉的校園里,共享著大部分清醒時間的人。
他敏銳地察覺到,有什么東西在楊浩身上悄然碎裂了,一種更深沉、更粘稠的東西正從裂縫里滲出。
昨天午休是個意外。付航的初中死黨在食堂后廚幫工,非拽著他去教職工宿舍區(qū)后面那家他“三姑”開的小館子搓一頓。那地方偏僻,堆放著廢棄的體育器材和修剪下來的枯枝敗葉,平時鮮少有人踏足。就在那片被陽光曬得發(fā)燙、灰塵彌漫的角落,付航看到了楊浩。
不是路過,不是閑逛。楊浩像個著了魔的考古學(xué)家,在那些蒙塵的疊放的器具、斷裂的跳箱和干枯的藤蔓枝條間,極其專注地、一寸一寸地掃視著地面。他彎著腰,手指無意識地劃過那些覆蓋著厚厚灰塵的雜物表面,眼神銳利得幾乎能穿透塵埃,似乎在尋找某種自己弄丟的的東西。汗水浸濕了他鬢角的短發(fā),黏在額角,他的側(cè)臉在強烈的光線下顯得異常蒼白,帶著一種難以言述的執(zhí)著。
“喂,干什么呢?”付航走上前,手搭在他肩頭,能感覺到對方身體瞬間的繃緊。
楊浩轉(zhuǎn)過頭,看清是他,緊繃的弦才松弛下來,長長吁出一口氣,像被戳破的皮球。那嘆息里裹挾著濃得化不開的疲憊,仿佛背負(fù)著整個世界的重量。
“沒干什么,”他眼神有些渙散,聲音輕得像飄落的灰燼,“就是想確認(rèn)一些東西……一些存在過的痕跡。”
他抬起頭,望向遠(yuǎn)處教職工宿舍樓墻上肆意攀爬的綠色藤蘿,它們在烈日下如同凝固的瀑布,濃綠得有些失真。陽光穿過他額前凌亂的發(fā)絲,在他年輕的臉上投下深深淺淺的陰影。那一刻,付航恍惚覺得,楊浩身上的某種東西,正被這片過于明亮的夏日灼燒著,蒸騰著,隨時可能消散。
“確認(rèn)什么???”付航試圖用慣常的調(diào)侃驅(qū)散這突如其來的沉重,“你該不會是談戀愛了吧?哪個班的???藏著掖著連兄弟都不告訴?”
他咧開嘴笑,露出整齊的牙齒,努力讓氣氛顯得輕松些。青春期的秘密,除了成績和未來,大概也只有這點懵懂的情愫能作為枯燥生活的調(diào)味劑了。
楊浩沒有笑。他轉(zhuǎn)過臉,看向付航,那雙總是帶著點玩世不恭或懶散睡意的眼睛,此刻映著付航故作輕松的笑臉,卻泛不起一絲漣漪。
“不是?!彼穸ǖ暮芨纱啵缓箢D了頓,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近乎荒謬的認(rèn)真,“你說,確認(rèn)我們存在的意義是什么?會是記憶嗎?還是說……別的什么?”
付航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感覺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那句“意義”像一塊冰,猝不及防地塞進(jìn)了他暖融融的午飯后胃袋里,激起一陣冰涼的痙攣。這話不像楊浩能問出來的。那家伙是就算槍口抵著腦門也能嬉皮笑臉問今天是不是瘋狂星期四、能不能V他五十的人。他怎么會突然思考起這種形而上的、屬于哲學(xué)家或者瀕死者的命題?
“我不明白?!睏詈朴种貜?fù)了一遍,嘴角扯動了一下,像是想笑,卻又被某種更沉重的情緒壓垮,最終只形成一個苦澀的弧度。陽光落在他微蹙的眉宇間,那里似乎凝結(jié)著整個夏天的迷茫。
“吃飯了嗎?”付航幾乎是下意識地轉(zhuǎn)移話題,試圖將楊浩從那危險的、虛無的懸崖邊拉回現(xiàn)實的地面。他指了指教職工食堂的方向,“走!我請你。吃完飯之后想想晚上吃什么——別想這么多沒用的!”他用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粗暴的肯定語氣,仿佛只要填飽肚子,一切煩惱都會煙消云散。這是他付航的邏輯,簡單、直接、實用主義。
楊浩看著他,看著這個朝夕相處的室友、朋友,那雙深井般的眼睛里,忽然漾開一點極其微弱的光。他笑了起來,不是苦笑,而是一種帶著點釋然,又帶著點難以言喻的悲涼的復(fù)雜笑意?!澳氵€記得于某人嗎?”
“于某人……”付航下意識地重復(fù)這個名字,眉頭卻不受控制地緊緊皺起。大腦深處某個地方似乎被這個名字輕輕觸動了,泛起一絲極其細(xì)微的漣漪,但當(dāng)他試圖捕捉這漣漪的來源時,卻只抓到一片空洞的茫然。于某人是誰?他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自己記憶里的?又是什么時候……消失的?
“于某人……”付航下意識地皺眉,這個名字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模糊的漣漪,“他不是……上午請假回家了嗎?”話一出口,他自己也愣住了。上午?具體是哪天上午?請假條誰批的?回家的理由是什么?于某人的臉在記憶里模糊得像隔著一層毛玻璃,只剩下一個標(biāo)簽式的符號。
“不對?!睏詈频男θ菁由盍?,帶著洞悉一切的悲涼,“你仔細(xì)想想,你最后一次清晰地看到他,是什么時候?他說過什么?做過什么?他的樣子……你還能完整拼湊出來嗎?”
付航的眉頭越鎖越緊,額角滲出細(xì)密的冷汗。他用力挖掘著腦海中的記憶,卻發(fā)現(xiàn)關(guān)于于某人的一切,都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粗暴地抹去,只留下一個概念的空殼。親密無間的室友?朝夕相處的朋友?志同道合的伙伴?這些標(biāo)簽下本該填充的血肉、溫度、聲音、細(xì)節(jié)……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如果不是楊浩此刻提起,他甚至不會想起生命里曾有過這樣一個人!
“你想不起來,對不對?”楊浩的聲音像冰冷的雨絲,滲進(jìn)付航的骨頭縫里,“你說,有沒有一種可能……他壓根就沒存在過?或者,我們存在的過去,本身就是一場精心編織的謊言?”他輕飄飄地拋出這個結(jié)論,如同談?wù)摻裉焓欠裣掠辍?/p>
“我的腦子里現(xiàn)在很亂?!睏詈魄鹗持?,用指節(jié)用力敲了敲自己的太陽穴,發(fā)出沉悶的輕響,仿佛想驅(qū)散里面的混沌?!叭绻艺f,我在一個夜里過后,腦海里突然多出了三段不同時間段的記憶。一段是我們幾個人——你、我、于某人,還有一個叫陳言的人——被某種無法形容的怪物殺死,死狀慘烈。另一段是我們又突然‘復(fù)活’了,回到了所謂的‘正?!?,但陳言卻被徹底抹去,除了我,沒人記得他存在過。還有一段……”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是我和于某人突然墜入了一個無法描述的深淵,像掉進(jìn)了世界的裂縫。我掙扎著爬回來了,于某人……他沒有。你信嗎?”
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釘子,狠狠戳進(jìn)付航的耳膜?;闹?!絕對的荒謬!這應(yīng)該是楊浩看多了地攤文學(xué)或者三流恐怖片后做的噩夢!但……為什么當(dāng)楊浩說出“陳言”這個名字時,付航的心臟會不受控制地劇烈一跳?為什么當(dāng)他自己嘗試去回憶“于某人”時,大腦會反饋給他一片令人窒息的空白?為什么楊浩此刻的眼神,空洞得如同被抽走了靈魂,卻又燃燒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絕望的真實感?
付航抿緊了嘴唇,薄薄的唇線繃得筆直。他沒有立刻回答,狐貍般狹長的眼睛里,慣有的精明和冷靜被一種巨大的震驚和動搖所取代。他審視著楊浩,像是在看一個從深淵爬回來的、渾身沾滿未知泥濘的陌生人。陽光透過窗戶,在他們之間投下明暗分界的線條,仿佛劃分著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你要不去嘗試寫寫小說,”付航最終開口,聲音有些發(fā)干,帶著刻意的輕松,試圖重新筑起理智的堤壩,“我感覺你挺有創(chuàng)意的?!?這是他此刻唯一能想到的、最符合“正常人”邏輯的反應(yīng)。
楊浩似乎早就預(yù)料到這樣的回答。他嘴角那抹悲涼的笑意更深了些,帶著一種洞悉結(jié)局的疲憊?!拔抑肋@聽起來像個徹頭徹尾的瘋子囈語。別急著信,也別急著否定。我自己也還在尋找證據(jù),尋找那塊能砸碎所有虛假或者證明我瘋了的石頭?!?/p>
他轉(zhuǎn)過身,背對著付航,朝著那片被陽光炙烤得發(fā)白的、堆滿廢棄物的角落走去,步伐有些虛浮,背影在強烈的光線下顯得有些單薄和飄忽?!笆俏夷X子有病瘋了,還是說是我們真的把他們遺忘了呢?誰又知道呢?”
他抬起手,隨意地朝后揮了揮,像是在告別一個時代,又或是一場注定徒勞的交談?!盎匾姟N乙苍撜尹c東西吃了。下次再見,我請你吃飯。雖然……”他自嘲地笑了笑,聲音被風(fēng)吹得有些模糊,“雖然不一定有下次了?!?/p>
付航站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楊浩的身影繞過一堆銹跡斑斑的廢舊器械,消失在蒸騰的熱浪和白石灰墻的拐角之外。陽光正好,潑灑在少年們奔跑過的操場、喧鬧過的教室、以及這條此刻寂靜得只剩下蟬鳴初試的小路上。一切都顯得那么生機勃勃,那么“真實”。然而,付航的心底,卻像是被投入了一塊巨大的、不會融化的寒冰,絲絲縷縷的冷意正順著血液蔓延。
楊浩最后的話語,如同咒語般在他腦中回蕩。他是在開玩笑?還是……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那個被擦除的“于某人”,那個同樣陌生的“陳言”……還有楊浩口中的“深淵”和“死亡”……
付航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午休結(jié)束的預(yù)備鈴尖銳地撕破校園的寂靜。他深吸了一口灼熱的空氣,轉(zhuǎn)身走向教學(xué)樓,腳步卻異常沉重。一個念頭如同藤蔓般纏繞住他:他必須弄清楚。不是為了楊浩的“瘋話”,而是為了自己記憶中那片突兀的空白。那片空白,此刻正像一個無聲的嘲笑,質(zhì)疑著他所認(rèn)知的一切。
下午的課程在一種心不在焉的焦灼中緩慢流逝。付航強迫自己盯著黑板,盯著講臺上滔滔不絕的物理老師,但那些公式、定理、電磁場……都像是漂浮在空氣中的符號,無法進(jìn)入他的大腦。他的思緒始終停留在楊浩的話語,停留在那個被遺忘的名字上。
課間,他找到了自己的女友陳橋。他們從高一開始戀愛,感情穩(wěn)定。陳橋戴著細(xì)黑框眼鏡,臉小小的,皮膚白皙,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像月牙,總能輕易撫平付航內(nèi)心的煩躁。此刻,看著陳橋關(guān)切的眼神,付航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疏離感。
“航子,是不是碰到什么事了?怎么總是愁眉不展的???”陳橋挽著他的胳膊,在傍晚時分相對涼爽的操場上散步,聲音軟糯,帶著毫不掩飾的擔(dān)憂。夕陽的金輝給她的側(cè)臉鍍上了一層柔和的暖光。
付航停下腳步,揉了揉緊鎖的眉頭。楊浩那帶著宿命般無奈敲擊額頭的動作,此刻仿佛也傳染給了他?!暗鹊龋彼钗豢跉?,像要推開一扇沉重的門,“橋兒,你還記得咱們之前是怎么認(rèn)識的嗎?” 問題出口的瞬間,他自己都感到一陣荒謬的緊張。
陳橋奇怪地看著他,踮起腳,自然而然地用手背貼了貼他的額頭,微涼的觸感傳來?!昂阶樱阋矝]發(fā)燒啊。你這是忘了嗎?”她收回手,語氣帶著點嬌嗔的埋怨,“當(dāng)時是我表哥介紹咱倆認(rèn)識的啊!你跟我表哥玩得還挺好的,總約著打球來著!” 她理所當(dāng)然地說著,仿佛這是刻在兩人關(guān)系基石上的銘文。
“你表哥叫什么?”付航的心猛地一沉,追問道,聲音不自覺地繃緊了。
“嗯……你讓我想一下……”陳巧松開付航的胳膊,背著手,微微歪著頭,露出努力回憶的神情。夕陽的光線在她鏡片上跳躍。幾秒鐘過去了……十幾秒過去了……她臉上的表情從輕松逐漸變得困惑,然后是茫然,最后染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斑??奇怪……”她小聲嘀咕著,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我明明記得很清楚啊,我們是一起長大的……他名字……怎么一下子想不起來了?”她抬起頭看向付航,眼神里充滿了不解和一絲被冒犯的委屈,“真的,航子,我不是在開玩笑,我明明……”
“他是不是叫陳言?”付航打斷了她,聲音低沉而急促,帶著一種近乎審判的意味。這個名字如同鑰匙,瞬間捅開了他心底那扇緊閉的、名為恐懼的門。
就在“陳言”二字出口的瞬間,付航清晰地感覺到時間的流動似乎出現(xiàn)了一個極其短暫的、無法察覺的凝滯。操場上其他學(xué)生的嬉笑聲、遠(yuǎn)處籃球拍擊地面的“咚咚”聲、甚至風(fēng)吹過樹葉的“沙沙”聲……都在這一剎那變得極其遙遠(yuǎn),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而眼前的陳巧,表情有了一瞬間的空白,眼神失去了焦點,像是信號不良的屏幕閃爍了一下。
“……你剛剛在說什么?。俊标悩虻穆曇糁匦马懫?,帶著一絲被打斷思緒的不耐煩和困惑。付航猛地回過神,發(fā)現(xiàn)上課的鈴聲不知何時已經(jīng)尖銳地響徹了校園。陳橋不由分說地拉起他的手就往教學(xué)樓跑,嘴里抱怨著:“你剛剛在想什么啊?這么入神?我叫你你都不回我,都上課了也不知道回班!” 她的語氣和神態(tài)都恢復(fù)了正常,剛才那短暫的茫然和付航關(guān)于“陳言”的問題,仿佛從未發(fā)生過,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干凈利落地剪切掉了。
付航被她拉著奔跑,腳下塑膠跑道在夕陽下泛著暗紅的光澤。冷!一股深徹骨髓的寒意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讓他幾乎無法呼吸。他明白了!他終于明白了楊浩所面對的是什么!那絕非臆想,不是精神錯亂!那是比死亡更冰冷、更徹底的抹殺!是存在本身被從世界的畫布上硬生生摳除,連帶著所有與之相關(guān)的線條和色彩!而旁觀者,甚至無法意識到那塊留白的突兀!
楊浩的無奈,他的窘迫,他近乎自毀般的探尋,以及那深藏眼底、無法言說的憤怒……此刻如同洶涌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付航。他感覺自己正站在懸崖邊緣,腳下是深不見底的、名為“遺忘”的黑暗深淵。而楊浩,正在那深淵的邊緣,獨自一人,試圖抓住那些正在消散的、名為“同伴”的塵埃。
巨大的震撼和無名的憤怒在他胸口激蕩。他握緊了陳橋的手,那溫暖柔軟的觸感此刻卻無法驅(qū)散他內(nèi)心的冰冷。他必須做點什么。不是為了楊浩,是為了他自己,為了那些被擦去的名字,為了對抗這無聲無息吞噬著“存在”的丑惡存在!
高三(九)班的格局,如同一個微縮的、充滿張力的江湖。坐鎮(zhèn)中央、執(zhí)掌生殺大權(quán)的,自然是班主任張雅茹,學(xué)生私底下敬畏又無奈地稱之為“張女士”或“母老虎”。她的威勢變幻莫測,如同六月天氣。一時興起,便是你犯下天大的校規(guī),她也能化作春風(fēng)細(xì)雨,輕飄飄一句“下次注意”便揭過不提;可若撞上她心緒不佳,那便是天發(fā)殺機,移星易宿,哪怕你只是校服拉鏈沒拉到頂,或者劉海遮住了眉毛,也能引來雷霆震怒,罰站、請家長、甚至“流放”走廊一個月,全憑她瞬息萬變的念頭。朝令夕改是常態(tài),隨心所欲是原則。
今夜便是如此。不知哪位倒霉蛋或哪陣邪風(fēng)又觸了“母老虎”的逆鱗?;瘜W(xué)老師那頭標(biāo)志性的燙卷黑發(fā)未能如約出現(xiàn)在講臺上,連續(xù)四節(jié)寶貴的夜自習(xí)時間便被張女士毫不客氣地“收歸國有”。一張手諭傳下,麾下頭號“爪牙”、班長晏錦旗便如同得了尚方寶劍,立刻在班上掀起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校服整風(fēng)運動”。
楊浩,這個在張女士“校服必須全套上身”的上一輪圣旨頒布時就因抗拒穿校服褲子而被“流放”邊疆月余的“慣犯”,自然是重點打擊對象。連同他那靠墻的一整排“難兄難弟”,悉數(shù)被毫不留情地逐出教室。
偌大的教室瞬間空了大半,只剩下中央?yún)^(qū)域的學(xué)生們像被圈養(yǎng)的羊羔,擠在悶熱凝滯的空氣里。窗戶緊閉——張女士臨時起意,覺得該“吹吹自然風(fēng)”,于是空調(diào)的冷氣被無情切斷,只留下頭頂幾盞白熾燈管嗡嗡作響,投下慘白的光,照亮一張張汗涔涔、帶著疲憊和幾分敢怒不敢言的臉龐??諝饫锏暮刮?、呼吸的氣息、紙張的油墨味混合發(fā)酵,醞釀出一種令人窒息的低氣壓。
楊浩算是“流放者”中運氣稍好的,出來得早,占據(jù)了北側(cè)樓梯口一扇敞開的窗戶旁的位置。背靠著冰涼粗糙的瓷磚墻壁,窗外是夜色漸濃的校園,偶爾有帶著草木氣息的微風(fēng)吹入,拂過他汗?jié)竦念~發(fā)。這方寸之地,竟成了風(fēng)暴眼中難得的喘息之所。
窗外的世界在夜色中鋪陳開來。銀盤般的月亮懸在靛藍(lán)色的天鵝絨幕布上,清冷的光輝灑落在靜默的教學(xué)樓頂、空曠的操場、以及遠(yuǎn)處影影綽綽的樹冠上。晚風(fēng)掠過樹梢,樹葉發(fā)出細(xì)碎的、海浪般的“沙沙”聲。不知何處傳來幾聲試探性的、斷斷續(xù)續(xù)的蟬鳴,像生澀的琴弦初次撥動,為這寂靜的夏夜增添了幾分生動的注腳。更遠(yuǎn)處,似乎有流浪貓在低矮的冬青叢里穿梭的窸窣聲。偶爾一片薄云飄過,月華如水般流淌,在楊浩的側(cè)臉上勾勒出明明暗暗的輪廓。
他就這樣安靜地靠著墻,微仰著頭,目光投向窗外那片深邃的夜空。窗外的云朵去了又來,光影流轉(zhuǎn)。他微微側(cè)著頭,像是在凝神傾聽,聽風(fēng)穿過樹葉的間隙,聽蟲豸在草葉下低語,聽整個世界在夜色籠罩下發(fā)出的、微弱的、屬于生命本身的呼吸。
付航隔著教室的門窗,遠(yuǎn)遠(yuǎn)看到了占據(jù)“風(fēng)水寶地”的楊浩。心中的疑問如同藤蔓纏繞,他正想走過去,卻被一個身影搶了先。
是班里的女生李珠珠。她個子不高,長得不算漂亮,但勝在性格開朗,笑起來眼睛彎彎,臉頰上會浮現(xiàn)淺淺的酒窩,帶著一種沒心沒肺的活力。楊浩莫名其妙的總認(rèn)為她像兔子,沒有任何理由。她似乎總和楊浩很聊得來。
“喂,楊浩~”李珠珠像只輕盈的雀鳥般蹦到窗邊,也學(xué)著楊浩的樣子踮起腳向窗外張望,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動,“你在看什么?。俊彼穆曇羟宕?,帶著少女特有的好奇和一點點嬌憨。
楊浩沒有立刻回頭,依舊維持著看天的姿勢,過了幾秒才緩緩側(cè)過臉。月光落在他臉上,那雙總是帶著點憊懶或戲謔的眼睛里,此刻沉淀著一種李珠珠從未見過的、如同深潭般的平靜,甚至可以說……寂寥。
“我在思考人生?!睏詈苹卮穑曇舨桓?,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與這喧鬧走廊格格不入的認(rèn)真。
“那你思考出什么來了嗎?能給我說說嗎?”李珠珠頓時來了興致,身體更湊近了些,那雙不大的眼睛在鏡片后撲閃撲閃,像在夜空中尋找最亮星星的孩子,充滿了對未知答案的天真渴望。
楊浩看著她,看著這張白皙、帶著點嬰兒肥的臉。他對她總有種莫名的耐心,那耐心來得毫無理由,如同日升月落般自然。
他記憶的起點,或許是某個假期回家路上,彼此還不算太熟悉的她隔著一條街,在喧鬧的人群中看到他,興奮地跳起來揮手大喊他的名字。朋友在旁邊促狹地笑:“喲,女朋友?”他當(dāng)時隨口回了一句“不熟”,轉(zhuǎn)身想走。她卻以為他沒聽見,喊得更大聲了,那份毫無保留的熱情和期待,像一束光,讓他最終無法無視,只能抬手,遠(yuǎn)遠(yuǎn)地、敷衍地?fù)]了揮。于是她心滿意足,以為得到了回應(yīng),像只歡快的藍(lán)鳥,一蹦一跳地消失在人潮里。
“人生啊~”楊浩拉長了腔調(diào),嘴角勾起一絲慣有的、帶著點漫不經(jīng)心的弧度,目光卻依舊深邃,“就是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媳婦熱炕頭~” 這是某人曾對某人說過的“至理名言”,此刻說來,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蒼涼底色。
“老婆,媳婦……”李珠珠掰著手指頭,認(rèn)真地數(shù)著,然后猛地抬起頭,鏡片后的眼睛瞪得溜圓,小嘴微張,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你要娶兩個?。俊彼乱庾R地用手捂住嘴,長長的睫毛因為震驚而飛快地?fù)渖戎?/p>
“為什么不呢?”楊浩沖她笑了笑,那笑容在月光下顯得有些模糊不清,帶著點成年人的世故和少年人的促狹,“等你到我這個年紀(jì)你就知道了。這可是大人的領(lǐng)域啊,小孩子~” 他故意拖長了“小孩子”的尾音,帶著點調(diào)侃。
少女的自尊心似乎被輕輕刺了一下。李珠珠鼓起腮幫子,哼了一聲,扭過頭去,故意不看楊浩,用后腦勺對著他,像只氣鼓鼓的河豚。楊浩樂得清靜,重新將目光投向窗外。
月光無聲流淌,如潺潺溪水。他心頭的疑問和重負(fù),卻如同沉在溪底的巨石。李珠珠的活力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蕩開漣漪,卻無法撼動那沉重的內(nèi)核。沉默在兩人之間彌漫,但并不尷尬,只有窗外的風(fēng)聲和遠(yuǎn)處模糊的校園廣播。
月色總?cè)顼L(fēng),藏著無數(shù)心事。
沒安靜多久,耐不住性子的李珠珠又悄悄轉(zhuǎn)過身,湊到楊浩身邊,壓低了聲音,像是分享一個秘密:“楊浩,你又在看什么?。俊?/p>
楊浩依舊望著窗外,沒有回頭,只是豎起一根食指抵在唇邊:“噓~你聽,有蟬鳴?!?他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專注的引導(dǎo)。
李珠珠立刻屏住呼吸,側(cè)過耳朵,努力地捕捉著空氣中的聲音。晚風(fēng)拂過她的發(fā)絲,她小巧的鼻梁在月光下勾勒出秀氣的線條。幾秒鐘后,她困惑地轉(zhuǎn)過頭,看著楊浩:“可是我沒聽見啊?現(xiàn)在六月才剛出頭,是不是有點早???”她的疑惑總是那么直接而純粹。
楊浩終于轉(zhuǎn)過頭,看著少女滿是問號的臉,那種熟悉的、信口胡謅的勁頭似乎又回來了點?!安辉缌??!彼槐菊?jīng)地胡說八道,眼神里帶著點促狹的笑意,“你沒聽說過這樣的話嗎?‘蟬在叫人壞掉’,講的就是天氣太熱,把人熱得快要‘壞掉’的時候,蟬就開始叫了。雖然六月剛出頭,但你看這悶熱的天氣,人都快蒸熟了,所以蟬提前叫幾聲,不是很合理嗎?”他煞有介事地解釋著,歪理說得理直氣壯。
一如既往的胡扯。偏偏李珠珠這個單純的聽眾,每次都聽得深以為然。她恍然大悟般地“哦~”了一聲,用力點了點頭,甚至還煞有介事地拍了拍自己豐滿的胸口,仿佛把這個“知識點”牢牢地記在了心里。“這樣?。∥矣涀×?!” 她的表情認(rèn)真得可愛。
楊浩啞然失笑。胸腔里那份沉重的陰霾,似乎被少女這沒心沒肺的天真短暫地驅(qū)散了些。正是因為有這樣鮮活的生命在身邊,那些關(guān)于遺忘和深淵的恐懼,才顯得不那么絕對。此刻此地此景,正是因為有你們這群吵吵鬧鬧、不知憂愁的家伙,這看似無意義的日子,才有了它獨特的、煙火氣的溫度。
“珠珠~咱去外面玩嗎?我說去外面報播音主持藝術(shù)生,拿了兩張假條。”另一個活潑的聲音插了進(jìn)來,是同班的另一個女生龔鎧甲。
“走!”李珠珠立刻響應(yīng),剛才的“深奧話題”瞬間拋到九霄云外,她朝楊浩快速做了個鬼臉,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隨即被同伴拉著,像兩只輕盈的蝴蝶,順著樓梯翩然而下,留下清脆的笑聲在走廊里回蕩。
楊浩的目光追隨著她們的身影消失在樓梯拐角,唇邊還殘留著一絲未散的笑意。隨即,那笑意如同退潮般隱去,眼底重新沉淀下深潭般的寂靜。
付航走了過來,站在剛才李珠珠的位置。他看著楊浩,那雙狐貍眼中沒有了平時的精明算計,只剩下復(fù)雜難辨的情緒——震驚、困惑、動搖,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他沉默了片刻,才開口,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認(rèn)真:“浩兒,方便詳細(xì)說說中午的事嗎?” 這不是同桌間的八卦,更像是一種尋求真相的試探。
楊浩轉(zhuǎn)過頭,迎上付航的視線。月光落在他臉上,一半明亮,一半沉入陰影?!盀槭裁床荒兀俊彼柫寺柤?,動作帶著一種認(rèn)命般的疲憊。
“其實,我們幾個人,”楊浩的聲音很平靜,像是在敘述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往事,卻字字如冰錐鑿擊,“都已經(jīng)死過一次了。你,我,于某人,還有陳言。我們四個?!?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地捕捉著付航臉上每一絲細(xì)微的變化,“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應(yīng)該……找人打聽過陳言的事了對吧?” 這不是疑問,而是陳述。
付航的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艱難地咽了口唾沫。他點了點頭,動作有些僵硬:“沒錯。”他承認(rèn)道,聲音干澀,“這是我決定……開始相信你的起點。雖然荒謬得像三流恐怖片的情節(jié),但我試過了。” 他回想起自己偷偷寫下的“陳言”二字,展示給同桌看時對方那一臉茫然、甚至覺得他寫的是鬼畫符的表情;回想起自己低聲向鄰班同學(xué)詢問這個名字時,對方那仿佛沒聽見、或者聽見了也自動過濾掉的詭異反應(yīng)?!皩懺诩埳?,別人眼里是亂麻;說出聲,別人耳中是雜音。只有在我們幾個之間……這個名字才有意義。這很不正常?!?/p>
“因為我們幾個都死過了一次?!睏詈频穆曇舻统料氯ィ瑤е环N穿透時光的沉重,“雖然不想再提那些畫面,但最先察覺到記憶出問題的,其實不是我,是于某人?!?/p>
“于某人?”付航的心猛地一緊,“所以他人消失了?” 那個名字再次觸動了他記憶中的空白地帶,帶來一陣尖銳的虛無感。
“所以他人消失了?!睏詈瓶隙ǖ攸c點頭,眼神如同深潭,“具體發(fā)生了什么,我其實也不是很明白。那個深淵……它超出了我能理解的范疇。但我知道一點,很重要的一點?!?/p>
他微微前傾身體,靠近付航,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近乎耳語的緊迫感,“在學(xué)校里,有一尊東西。一尊‘黑日青銅樹’雕像。找到它!它是鑰匙,也許是答案,也許是陷阱……但無論如何,從結(jié)果倒推回去,或許一切問題,關(guān)于遺忘,關(guān)于深淵,關(guān)于那些被抹去的名字,都會有答案?!?/p>
這是神似趙珂的人在燃燒的深淵里,用非人的眼眸烙在他靈魂深處的指引。
“我該怎么做?”付航?jīng)]有任何猶豫,立刻追問。他的性格向來如此,一旦確定方向,行動力便如同拉滿的弓弦。恐懼依舊存在,但被一種更強烈的、想要撕破迷霧的欲望壓過。他不能容忍自己的記憶是一塊任人涂抹的畫布。
楊浩看著付航眼中燃起的決意,眼神微動。“我打算下了夜自習(xí),去舊教學(xué)樓美術(shù)班教室看看?!彼焖僬f道,“十點二十下自習(xí),十一點十分鎖寢室門。除去往來時間,最多半小時?!?/p>
“夠嗎?”付航計算著時間,眉頭微蹙。
“夠了?!睏詈普Z氣篤定,“記得去找曹書格,拿點‘防身’的東西。記我賬上。” 曹書格是班上一個頗有些門道的家伙,他是走讀生,總能搞到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
“還有,”楊浩的神色變得極其嚴(yán)肅,盯著付航的眼睛,“小心一個頭頂著烏鴉的人。如果看到它,立刻跑!別回頭!別猶豫!如果跑不掉……” 他停頓了一下,聲音里帶著一種冰冷的殘酷,“就大聲喊我的名字。”
“它害怕你?”付航心中升起一絲微弱的希望。
“不?!睏詈频幕卮饠蒯斀罔F,粉碎了那點僥幸,“那樣的話,我至少能知道去哪給你收尸。” 他說得極其自然,仿佛在談?wù)撘患倨匠2贿^的善后工作。
付航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他狠狠朝楊浩豎了個中指:“滾你丫的!” 說完,轉(zhuǎn)身就走,步伐帶著被激怒的急促。
楊浩看著他氣沖沖消失在教室門后的背影,忍不住低聲笑了起來。那笑聲起初壓抑,隨即越來越大,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發(fā)泄般的意味,在寂靜的走廊里回蕩,像要把胸腔里積壓的所有恐懼、荒謬、憤怒和無奈都傾瀉出來。
笑聲驚動了辦公室里正批改作業(yè)的張雅茹。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張女士那張總是繃著、仿佛全世界都欠她錢的臉出現(xiàn)在門口。她皺著眉,銳利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來,精準(zhǔn)地釘在楊浩身上。
“楊浩,你在笑什么???這么高興啊?要不去講臺上給大家講講?” 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壓,像冰冷的鋼絲勒緊了空氣。
楊浩的笑聲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脖子。他瞬間切換回那副慣有的、帶著點諂媚和憊懶的表情,點頭哈腰,動作熟練得讓人心疼:“沒呢,老師。我就是想起了……”他大腦飛速運轉(zhuǎn),信口拈來,“想起了咱班這個大集體,在老師您英明神武、無微不至的照料下,那是欣欣向榮,活潑開朗,熱情好客,越來越好!作為學(xué)生,一想到這個,我就忍不住心潮澎湃,想和您一起分享這份由衷的喜悅!還請您大人有大量,別跟我一般見識!”
他語速極快,馬屁拍得震天響,每一個詞都精準(zhǔn)地踩在張雅茹的虛榮心上,卻又在字縫里塞滿了反諷——欣欣向榮的倒一?活潑開朗的拆臺?熱情好客的排外?越來越好的……嗎?
張雅茹顯然沒聽出,或者說懶得去分辨話里的骨頭。她冷笑一聲,那笑聲像冰碴碴摩擦:“咱班是不是只有你會說話???”她抱起手臂,斜睨著楊浩,“真這么喜歡笑,喜歡表達(dá)喜悅,那就去樓梯口坐著,來個老師你就笑著迎上去,好好發(fā)揚你這‘熱情好客’的精神!鎮(zhèn)守邊疆,裂土封侯,又有什么不好?我看那里最適合你發(fā)揮特長!” 三言兩語,便又將楊浩發(fā)配到了“邊疆”的最前線——樓梯口。
于是,楊浩便又被“流放”到了教學(xué)樓樓梯拐角那冰冷的水泥臺階上。這里人來人往,是教師上下樓的必經(jīng)之路。坐在此處,如同坐在一個透明的恥辱柱上,每一個路過的人——無論是行色匆匆的老師,還是抱著作業(yè)本的學(xué)生干部,或是去辦公室挨訓(xùn)的同學(xué)——目光掃過時,都帶著或好奇、或鄙夷、或幸災(zāi)樂禍的審視。那些目光像細(xì)密的針,扎在皮膚上,帶來一種揮之不去的、名為“異類”的灼燒感。即使楊浩臉皮再厚,此刻也感到一絲難堪的燥熱。
他靠著冰冷的墻壁坐下,將書包墊在身下。樓梯拐角處有穿堂風(fēng),帶著樓下泥土和草木的氣息盤旋而上,吹亂了他本就凌亂的頭發(fā)。盛夏的夜風(fēng)本該是悶熱的,但在此刻,竟帶來一絲意外的清涼,吹散了些許心頭的燥郁。他索性放空自己,不去在意那些目光。
順著盤旋而上的樓梯間,風(fēng)掠過扶手,發(fā)出細(xì)微的嗚咽。楊浩仰起頭,從樓梯井的縫隙望向更高處被切割成方塊的天花板。他突然覺得,坐在這里也挺好。至少,暫時逃離了教室里那令人窒息的低氣壓,逃離了張女士那張陰晴不定的臉,也暫時……逃離了那些關(guān)于深淵和遺忘的沉重命題。
如果說人各有命,被鎖在試卷和排名里的叫“前程”,被釘在恥辱柱上的叫“懲罰”,那么他的命運,是否就是在這現(xiàn)實的夾縫和超現(xiàn)實的恐懼之間,永無休止地掙扎?死亡的意義是什么?存在的意義又是什么?
無數(shù)紛亂的、沒有答案的念頭如同夜色中的飛蛾,在他腦海里撲騰沖撞,讓他感到一種深深的迷茫和無力。只有穿堂風(fēng)呼嘯而過,帶著全世界的聲響,也帶著令人窒息的沉默。
腳步聲響起,沉重而熟悉,帶著一種上位者特有的、不急不緩的節(jié)奏。楊浩沒回頭,也能感覺到那股令人不適的威壓靠近。是副校長張道峰。他背著手,踱著方步,手上那串鑰匙隨著他的動作發(fā)出輕微的、富有節(jié)奏的嘩啦聲,像在提醒所有人他的身份。他路過楊浩身邊時,鼻腔里發(fā)出一聲極輕的、充滿優(yōu)越感的嗤笑,仿佛看到了一攤礙眼的垃圾。他甚至沒有正眼看楊浩,只是微微搖頭晃腦,徑直走上樓梯,那姿態(tài)仿佛巡視自己領(lǐng)地的君王。
一股無名的怒火瞬間竄上楊浩的心頭,燒得他耳根發(fā)燙。為什么?為什么對這個人有著如此根深蒂固的反感?是因為他那高高在上、視學(xué)生如螻蟻的姿態(tài)?還是因為每次他出現(xiàn),都伴隨著某種不祥的預(yù)感?
楊浩正兀自生著悶氣,一個聲音毫無征兆地在他身旁響起:
“喂,你,想什么呢?”
楊浩嚇了一跳,猛地轉(zhuǎn)頭。只見一個男生不知何時已經(jīng)坐在了他旁邊的臺階上,距離近得幾乎能感受到對方身上的氣息。他個子不高,顯得有些敦實,臉上散布著一些細(xì)微的雀斑,鼻梁上架著一副普通的黑框眼鏡。穿著洗得發(fā)白的校服T恤,看起來再普通不過。但楊浩的心卻猛地一跳——一種強烈的、難以言喻的熟悉感瞬間攫住了他!他一定見過這個人!而且關(guān)系匪淺!可……他的名字?班級?所有的信息都像被蒙上了一層濃霧,想抓卻抓不住!
“別在意這些細(xì)節(jié),老兄?!蹦悄猩袷强创┝藯詈频睦Щ螅肿煲恍?,露出整齊的牙齒,笑容爽朗得有些沒心沒肺。他伸出手,用力拍了拍楊浩的肩膀,那力道帶著一種熟稔的、兄弟般的親昵,“老是這么愁眉不展,容易讓人變老的啊~來,喝酒!”
說著,他像是變戲法一樣,從身后拎出一個鼓鼓囊囊的、不透明的黑色塑料袋,又從袋子里利索地掏出兩罐冰鎮(zhèn)的啤酒,不由分說地塞了一罐到楊浩手里。易拉罐外壁凝結(jié)著冰冷的水珠,入手一片沁涼。
“謝謝。”楊浩下意識地接過,冰涼的觸感讓他混亂的思緒稍微清醒了一點。他拉開拉環(huán),“嗤”的一聲,白色冷氣冒出。他仰頭灌了一大口,冰涼的、帶著苦澀麥芽香氣的液體滑入喉嚨,刺激得他臉皺成一團,卻也帶來一種奇異的、暫時麻痹神經(jīng)的舒爽。確實是冰的,冰的像剛從冰柜里拿出來。
“別那么著急啊?!蹦悄猩约阂查_了一罐,愜意地喝了一口,然后指了指放在兩人之間的塑料袋,“里面還有呢。不著急,慢慢喝~”他的語氣輕松自然,仿佛兩人是相識多年的老友在夏夜納涼閑聊。
“哦,對了,”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側(cè)過頭,鏡片后的眼睛帶著真誠的好奇,看著楊浩,“你在愁什么???”他身體微微前傾,胳膊肘隨意地搭在膝蓋上,兩人之間的距離更近了些,只隔著塑料袋和窄窄的臺階縫隙。“方便說說嘛,我很好奇?!?他的姿態(tài)放松而坦率,沒有半點刺探隱私的冒犯感。
“有那么明顯嗎?”楊浩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又灌了一口啤酒,冰涼的液體似乎暫時壓下了心頭的煩躁,“也沒什么,”他嘆了口氣,目光飄向樓梯井窗口上方那片小小的、被切割的夜空,“只是在憂愁,前路茫茫,我該何去何從?!?/p>
他說得含糊,這憂愁包含了太多無法言說的內(nèi)容:現(xiàn)實的逼仄,未來的渺茫,以及那如影隨形的、關(guān)于深淵和被抹去存在的恐懼。
“憂愁?”那男生像是聽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哈哈笑了起來,笑聲在空曠的樓梯間回蕩,帶著一種看透世情的豁達(dá),“好好慶祝吧!朋友!”他舉起啤酒罐,和楊浩手中的碰了一下,發(fā)出清脆的“?!甭?,“只有活著的人才有資格憂愁。死去的人……”他的笑容收斂了些,眼神變得有些悠遠(yuǎn),聲音也低沉下去,“只能安靜地等待著被遺忘,連憂愁的資格都沒有?!?/p>
一陣穿堂風(fēng)從樓下盤旋而上,帶著草木的清新氣息,吹動了兩人額前的碎發(fā)。窗外的月光流水般傾瀉進(jìn)來,照亮了男生臉上細(xì)微的雀斑和他鏡片后那雙帶著復(fù)雜情緒的眼睛。
“對了。”他像是下了某種決心,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讓自己靠得更舒服些,面對著楊浩,“反正現(xiàn)在時間也早,我給你講講我的故事吧?!彼柫寺柤纾Z氣帶著點灑脫的自嘲,“反正我也不會安慰人,你就當(dāng)聽一樂。我感覺我的人生吧,還挺像一場鬧劇的。就是我這個主演,不怎么喜歡這劇本罷了?!?/p>
楊浩看著他,看著他臉上那爽朗中夾雜著無奈和唏噓的笑容,那股強烈的熟悉感幾乎要沖破記憶的堤壩。他一定認(rèn)識他!一定共同經(jīng)歷過什么!他叫什么?名字就在嘴邊,卻像被無形的膠水粘住,無法吐出。月光流淌在男生略顯敦實的輪廓上,為他鍍上了一層朦朧而憂傷的銀邊。風(fēng)聲,樹葉的摩挲聲,遠(yuǎn)處模糊的校園廣播聲,混合著手中啤酒罐的冰涼觸感,構(gòu)成了一種奇特的、介乎于真實與虛幻之間的氛圍。
那人清了清嗓子,目光投向樓梯井深處旋轉(zhuǎn)而上的幽暗,用一種平靜的、略帶追憶的口吻,緩緩開始了他的講述:
“我的名字叫……,算了,”他忽然頓住,搖了搖頭,笑容里帶著一絲苦澀,“不說了,說了你也記不起來。你就把我當(dāng)成……故事里的路人甲吧?!?/p>
“路人甲的小學(xué)和中學(xué)時光,其實過得挺快樂的。有個年紀(jì)相仿的表妹,還有個從穿開襠褲玩泥巴時就混在一起的鐵哥們。三個人形影不離,爬樹掏鳥蛋,下河摸魚蝦,瘋起來能把房頂掀了。所以,路人甲的童年,并不算孤獨。”他的聲音里帶著溫暖的追憶,但很快,那暖意便黯淡下去,“只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大概……是初中吧?他的表妹和他那個鐵哥們,悄悄地、理所當(dāng)然地談起了一場甜蜜蜜的戀愛。然后,路人甲就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有點多余了。他們開始有了只屬于兩個人的秘密、眼神和小動作,把他晾在了一邊。那感覺……就像一直穿在身上的衣服,突然有一天被人悄悄抽走了幾根線頭,看著還完整,但風(fēng)一吹,就冷颼颼的,特別不是滋味?!?/p>
他灌了一大口啤酒,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發(fā)出輕微的吞咽聲。“路人甲的父親在南方一個很大的空調(diào)廠里當(dāng)個小主管,母親也在那個廠里干活。為了多掙點錢,他們常年在外,家里常常就他一個人。他的成績一直不錯,小學(xué)初中都是年級前列,家里的獎狀貼了小半面墻。父母每次打電話回來,都帶著滿滿的驕傲和期望,說他將來一定能考上重點大學(xué),光宗耀祖,給他們長臉。他們把他當(dāng)成天才,當(dāng)成未來的希望?!?他的語氣很平靜,但楊浩聽出了里面深藏的、沉重的負(fù)擔(dān)。
“可惜——”他長長地嘆了口氣,那嘆息聲在寂靜的樓梯間里顯得格外清晰,“我做不到啊。路人甲心里很清楚,自己算哪門子天才?頂多就是個靠點小聰明和死記硬背混日子的普通人罷了。自從上了高中,尤其是進(jìn)了這所謂正高,他就徹底‘泯然眾人矣’。初中時閉著眼睛都能考進(jìn)年級前二十,現(xiàn)在拼了老命,最好的成績也不過是班級三十名上下,年級……四百多名?!彼D(zhuǎn)過頭,鏡片后的眼睛看著楊浩,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坦誠,“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吧?四百多名???!!咱們這縣城高中,往屆能考上正經(jīng)本科的,最多也就兩百多號人!四百名開外,基本就是??频拿耍蛘摺礓伾w回家?!?/p>
他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比哭還難看?!盎蛟S,我壓根就不是我爸媽口中那個無所不能的天才。我們都只是在……一廂情愿地騙自己罷了?!彼nD了一下,仿佛陷入了回憶,“我也憤怒過,不甘心過,也像打了雞血一樣拼命過。記得高二有一次月考,一道物理大題,我坐在座位上死磕了整整一個下午,草稿紙寫滿了十幾張,頭都快炸了,思路卻像纏成一團的毛線,越理越亂。整個人都快被那股挫敗感淹沒了?!?他的聲音里帶著當(dāng)時的掙扎和無力感。
“就在我快要崩潰的時候,于某人那小子……”他下意識地說出這個名字,隨即猛地頓住,眼神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懷念,隨后笑了笑像是懷念過往一樣接著說下去,“……他給我?guī)Я藘蓚€熱騰騰的肉包子,往我桌上一拍,說:‘行了行了,別死磕了!物理這玩意兒,不會就是不會了!天大地大,吃飯最大!走!哥請你吃飯去!’他不由分說地把我拽出了教室。那頓飯……吃的是什么我忘了,但就是從那天起,我好像……開始慢慢接受了自己的平庸。接受了那個殘酷的事實——我,路人甲,壓根就不是什么天才。從來都不是?!?/p>
他仰頭,將罐子里剩下的啤酒一飲而盡,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了一下?!拔野謰尨蟾乓矎睦蠋熌抢镏懒宋业恼鎸嵥?,知道考大學(xué)是沒戲了。高二暑假,我主動去了我爸在的那個廠子,打了兩個月的暑假工。那兩個月,才是我真正看清現(xiàn)實的時候?!?/p>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在冰冷的啤酒罐上摩挲,仿佛還能感受到流水線上金屬的冰涼觸感,“也就是那兩個月,我才真正他媽的明白,上大學(xué),它媽的早就不是啥逆天改命的金鑰匙了!我爸手底下管的七八號人里,就有倆正兒八經(jīng)的大學(xué)生!一個學(xué)園林的,一個學(xué)管理的,還不是一樣在這兒跟扳手螺絲較勁?哈哈!” 這笑聲干澀刺耳,充滿了對命運荒謬的嘲諷。
他聳了聳肩,動作帶著一種破罐破摔的疲憊:“所以啊,我高中畢業(yè)后的路,原本挺清晰的——去我爸那兒,接他的班,當(dāng)個小工人,混口飯吃。挺好的,真的。安安穩(wěn)穩(wěn),老婆孩子熱炕頭……當(dāng)然,”
他的聲音突然低沉下去,像被掐住了脖子,“這都是曾經(jīng)的打算了?,F(xiàn)在看來,沒機會嘍?!?/p>
他沉默了片刻,空氣里只剩下穿堂風(fēng)嗚咽的聲音。然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用一種極其古怪的、帶著點懷念又帶著點怨念的語氣說:“還有付航那小子……我他媽的都‘消失’這么久了,他到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感情……真是淡了啊。” 這句話輕飄飄的,卻像一把鈍刀子,在楊浩心上反復(fù)拉扯。
楊浩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緊緊攥住,又酸又脹。那個呼之欲出的名字就在舌尖——陳言!他就是陳言!那個被所有人遺忘,卻在此刻以如此真實、如此鮮活、又如此悲傷的方式坐在他面前的幽靈!
他張嘴想要叫出他的名字卻在提及的那一刻忘記,他是誰來著……?
“哦,對了。”陳言像是看穿了楊浩內(nèi)心的驚濤駭浪,他站起身來,拍了拍屁股上并不存在的灰塵,臉上忽然綻放出一個極其溫和、甚至帶著點釋然的笑意,像春日化凍后溪流上碎裂的第一塊冰,折射著清澈的光?!盁o須自責(zé)?!彼麛[了擺手,動作瀟灑,仿佛真的放下了千斤重?fù)?dān),“畢竟,跟你們一塊玩的時候……”他頓了頓,目光越過楊浩,投向樓梯井深處旋轉(zhuǎn)的黑暗,仿佛那里正放映著一段段模糊卻溫暖的膠片,“我還挺快樂的。是真的快樂?!?那笑容里沒有怨恨,沒有不甘,只有一種歷經(jīng)滄桑后的平靜,如同秋日湖面最后一片落葉的嘆息。
他向前走了半步,身影在樓梯口傾斜的月光下顯得有些虛幻。風(fēng)穿過樓梯井,吹起他額前細(xì)碎的頭發(fā)。
“對了,”他像是想起了極其重要的事情,聲音壓低了些,帶著一種近乎耳語的、戰(zhàn)友般的鄭重,“如果你們打算‘故地重游’的話……”他的目光變得銳利,“記得帶上火。”
“火?”楊浩下意識地重復(fù),心臟猛地一跳。
“對。”陳言用力點了點頭,臉上再無半分玩笑之色,“那東西……怕火?!?他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沾著冰碴碴,帶著深淵深處的寒意。
“時間到了?!标愌宰詈罂戳艘谎蹢詈疲凵駨?fù)雜,有留戀,有釋然,也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告別意味?!拔乙苍撟吡恕!彼麤_楊浩再次揮了揮手,笑容如同風(fēng)中搖曳的燭火,溫暖卻轉(zhuǎn)瞬即逝,“深淵那鬼地方,沒有時間空間的概念,亂七八糟的。鬼知道下一次見面是在猴年馬月,下一次還能不能見到?!?/p>
他轉(zhuǎn)過身,朝著樓梯下方的陰影邁出一步。月光勾勒著他敦實的輪廓,但邊緣卻開始變得模糊、透明,仿佛正在融入這片寂靜的夜色。他的聲音也如同被風(fēng)吹散,飄渺而遙遠(yuǎn),帶著一種來自彼岸的、空靈的祝福:
“既然如此,那么就祝你……”
“早安……”
“午安……”
“晚安啦~”
最后一個音節(jié)如同細(xì)碎的星塵,輕輕消散在盤旋而上的穿堂風(fēng)中。
楊浩僵在原地,保持著握緊啤酒罐的姿勢,冰涼的罐體幾乎要被他捏扁。他眼睜睜地看著陳言的身影,如同滴入水中的墨跡,在樓梯拐角那濃重的陰影里,無聲無息地溶解、淡化,最終徹底消失,不留一絲痕跡??諝庵?,只殘留著淡淡的啤酒麥芽香氣,以及……一種深入骨髓的、被遺棄在時光之外的冰冷孤獨感。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砰”地一聲推開!張雅茹帶著一臉不耐煩的怒氣沖了出來,顯然是被剛才陳言的笑聲和隱約的談話聲驚動。她銳利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樓梯口,瞬間鎖定了獨自坐在臺階上、姿勢怪異的楊浩。
“楊浩!你在搞什么鬼?!”張雅茹的厲喝在空曠的樓梯間炸響。她幾步跨到楊浩面前,正要劈頭蓋臉地訓(xùn)斥,目光卻猛地定格在他腳邊那個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上,以及楊浩手中那罐被捏得有些變形的啤酒罐!
楊浩像是被驚醒,茫然地抬起頭。他的臉上,不知何時已布滿了縱橫交錯的淚痕,在昏暗的光線下反射著濕漉漉的光澤。他的眼睛紅腫,眼神空洞失焦,仿佛靈魂被抽離,只留下一具被巨大悲傷和茫然淹沒的軀殼。他就那樣呆呆地坐著,一手握著冰冷的啤酒罐,一手無意識地放在那個來歷不明的塑料袋上,像個迷路在暴風(fēng)雪中的孩子,無助而絕望。
“楊浩!你……”張雅茹后面嚴(yán)厲的質(zhì)問卡在了喉嚨里,被眼前這完全出乎意料的景象堵了回去。她看著楊浩無聲流淚的臉,看著他腳邊那幾罐散落的空的罐裝啤酒,一股怒火混合著莫名的驚疑瞬間沖上頭頂?!澳隳睦飦淼钠【疲?!誰給你的?!你還敢在走廊里喝酒?!反了天了!”她尖利的聲音因為震驚而有些變調(diào),在樓梯間里激起刺耳的回響。
楊浩依舊沒有反應(yīng),只是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不斷地滾落,砸在冰冷的水泥臺階上,洇出深色的斑點。
他仿佛沉浸在一個只有他自己能理解的、巨大而無聲的悲傷世界里,對外界的雷霆震怒充耳不聞。那悲傷如此沉重,如此真實,以至于連張雅茹那滿腔的怒火,都被這無聲的淚水澆熄了大半。
他機械般地伸出手,從那個塑料袋里又掏出一罐啤酒。
“嗤——”拉環(huán)被拉開的聲音在死寂的樓梯間格外刺耳。
他沒有喝,只是緊緊地、緊緊地握著那罐冰涼的啤酒。罐壁凝結(jié)的水珠混合著他滾燙的淚水,順著他的指縫,一滴、一滴,砸落在冰冷粗糙的水泥臺階上。
他在哭。
無聲地、劇烈地、撕心裂肺地哭。
為一個被世界徹底遺忘,卻剛剛與他做過漫長告別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