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三年,十月初的京城,鵝毛般的大雪已經(jīng)下了三天三夜。
整個都城都籠罩在一片白茫茫之中,寒風卷著雪沫子,刮在人臉上生疼。
魏宸裹緊了身上那件打了好幾個補丁的單薄棉襖,寒風還是一樣往骨頭縫里鉆。
他縮在街角屋檐下,嘴里哈出的白氣,一出口就散了。
餓。
從太原府一路走來,盤纏早就花光,到京城這幾天,全靠喝西北風頂著。
他從懷里掏出一塊用布包了好幾層的玉佩。
玉佩是上好的和田玉,質(zhì)地溫潤,雕工精細,一面是麒麟,一面是祥云。
這是他娘臨終前交到他手里的,說是他那素未謀面的爹,離家時留下的唯一物件。
“娘啊,兒子不孝?!?/p>
魏宸摩挲著玉佩,心里不是滋味。
可人都要餓死了,還守著個念想有啥用?
先活下去,才是硬道理。
這玩意兒,日后發(fā)達了再贖回來就是。
他不是這個時代的人,沒那么多愚孝的條條框框。
兩個月前,他還是個天天加班的社畜,一場車禍,把他送到了這個大明朝。
剛過來沒幾天,這輩子的娘就一病不起,臨終前娘讓他一定要去京城去尋他爹。
撒手人寰后。
他就變賣了太原府那小院子,安葬了母親,便揣著這塊玉佩,踏上了尋父之路。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把玉佩重新包好,塞進懷里捂熱。
街對面就有一家當鋪。
黑底金字的招牌在風雪里有些模糊,但那一個大大的“當”字,卻格外扎眼。
魏宸深吸一口氣,推門走了進去。
一股混雜著霉味和檀香的氣息撲面而來,比外頭暖和不少。
柜臺高得嚇人,他得仰著頭才能看見坐在里面的掌柜。
那掌柜戴著瓜皮帽,留著山羊須,手里拿著個紫砂壺,正慢悠悠地品著茶。
“客官,當東西?”
掌柜抬了抬眼皮,聲音懶洋洋的。
魏宸把那用布包著的玉佩放到高高的柜面上。
掌柜放下茶壺,慢條斯理地把布包打開,一層,又一層。
當那塊麒麟玉佩露出來時,他那原本半瞇著的眼睛里,精光一閃。
他拿起玉佩,對著光仔細瞧了瞧,又用指甲輕輕刮了刮邊角。
“嗯,東西是好東西?!?/p>
掌柜把玉佩放回柜面,重新端起茶壺。
“就是這年景不好,什么物件都掉價?;町?,二兩銀子。死當,三兩?!?/p>
魏宸的眉頭皺了起來。
這掌柜也太黑了。
這塊玉佩的成色和雕工,別說三兩,就是三十兩也值。
“掌柜的,您再給高點?這可是上好的和田玉,傳家寶?!?/p>
掌柜呷了口茶,慢悠悠地說:“后生,整個京城都這個價。災(zāi)荒年,糧食都漲到天上去了,玉佩這玩意兒,能當飯吃?二兩銀,夠你一個人在京城活幾個月了?!?/p>
魏宸明白,自己現(xiàn)在沒得選。
人家看準了他急用錢,不宰白不宰。
“活當,三年期限?!?/p>
他做了決定,留個念想,也給自己留條后路。
掌柜從抽屜里拿出一張當票,用毛筆在上面寫下“麒麟祥云玉佩一枚,活當紋銀二兩,月息五十文,限期叁年”,吹了吹墨跡。
然后,他又從另一個抽屜里數(shù)出兩錠碎銀子,連同當票一起推了出來。
魏宸接過銀子和當票,仔細看了看上面的字跡,確認無誤后,小心地揣進懷里。
銀子沉甸甸的,讓他心里踏實了不少。
“多謝掌柜。”
他轉(zhuǎn)身離開,沒再多說一句廢話。
當鋪的門被重新關(guān)上,隔絕了外面的風雪。
掌柜拿起那塊玉佩,放在手心細細把玩,嘴里哼起了小曲。
這趟買賣,賺頭不小。
魏宸走后不到一刻鐘,當鋪的門“哐當”一聲,被人從外面一腳踹開。
風雪猛地灌了進來。
幾個身穿飛魚服,腰挎繡春刀的漢子走了進來,為首的是個旗官,臉上有一道淺淺的疤。
掌柜嚇得手一抖,紫砂壺差點掉在地上。
“幾位官爺,這是……”
他趕緊從高高的柜臺后頭哈著腰跑出來,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
“東廠辦事!”
掌柜的雙腿一軟,差點跪下。
“官爺,小……小店就是個本分生意,不知道哪里礙了官爺?shù)难???/p>
旗官沒理他,徑直走到柜臺前,用刀鞘敲了敲桌面。
“我們家千戶大人下個月壽辰,想尋摸個像樣的物件當賀禮,把你這最好的東西拿出來瞧瞧?!?/p>
“是,是!”
掌柜連滾帶爬地回到柜臺后,打開一個上了鎖的箱子,從里面捧出幾樣金銀首飾,玉石擺件,都是他壓箱底的寶貝。
“官爺您瞧,這幾件都是小店的鎮(zhèn)店之寶……”
旗官掃了一眼,撇了撇嘴,一臉不屑。
他眼尖,看到了掌柜剛剛收起來的那塊麒吞祥云玉佩。
“把那個拿來?!?/p>
他用刀鞘指了指。
掌柜的心里咯噔一下,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官爺,這……這個不行啊。”
“嗯?”
旗官的臉沉了下來。
“這塊玉佩,是剛才一位客官活當?shù)?,人家日后還要贖回去。按規(guī)矩,活當?shù)臇|西,是不能賣的呀?!闭乒穸叨哙锣碌亟忉?。
“規(guī)矩?”
旗官冷笑一聲,旁邊的幾個錦衣衛(wèi)也跟著笑了起來。
“在這京城里,我們東廠的話,就是規(guī)矩!”
旗官一把將玉佩抓在手里,“我們千戶大人看上你這東西,是你的福氣。多少銀子,開個價?!?/p>
掌柜的臉色比外面的雪還白。
這東西要是賣了,回頭人家拿著當票來贖,他拿什么給人家?
可要是不賣,眼前這幾位爺,哪個是他能得罪起的?
“官爺,這……這真不行,您行行好,再挑個別的吧。小人給您打個對折,不,白送給您都成!”
“你他娘的是聽不懂人話?”
旗官沒了耐心,一把揪住掌柜的衣領(lǐng),將他提了起來。
“你是想跟我們東廠講道理,還是想去詔獄里喝茶?”
詔獄兩個字。
嚇的他渾身一顫。
“官爺……官爺饒命……”
“這玉佩,就當是小人孝敬千戶大人的……不要錢,不要錢……”
旗官這才松開手,滿意地點點頭。
他掂了掂手里的玉佩,觸手溫潤,確實是塊好料。
“算你識相?!?/p>
他把玉佩揣進懷里,帶著手下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留下掌柜一個人癱軟在地上,半天沒爬起來。
風雪還在下,當鋪門大開著,沒人去關(guān)。
掌柜望著門外灰蒙蒙的天,長長地嘆了口氣。
造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