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的哭嚎聲,在大殿里回蕩,尖銳又刺耳。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把所有能保命的東西都往外倒。
“皇上!罪人不止是送了銀子!”
“罪人……罪人還是錢大人的遠房族侄!”
“當初送銀子,也是借著拜訪族叔的名義送的,送了兩千兩!求錢大人保舉罪人一個浙江鄉(xiāng)試的頭名!”
此言一出,殿內(nèi)又是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
科舉舞弊,本就是滔天大罪。
現(xiàn)在還加上了任人唯親,這簡直是把國之公器當成了自家后院的菜地,想種誰就種誰!
錢謙益的身子晃得更厲害了,幾乎要站不住。
完了。
這下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崔呈秀不給他任何喘息的機會,追問道:“口說無憑,你可有證據(jù)?”
“有!有!”
錢穆磕頭如搗蒜。
“錢大人曾私下指點,讓罪人在考卷的經(jīng)義注釋中,將每一段的末尾一字連起來!”
“連起來便是……便是一句‘一朝平步上青云’!”
“以此為記號,他便能在萬千考卷中,找到罪人的卷子!”
“罪人句句屬實,若有半句虛言,天打雷劈!”
整個奉天殿,鴉雀無聲。
比直接塞銀子,高明了不知多少倍,也惡劣了不知多少倍。
這是把科考,當成了一場徹頭徹尾的表演。
崔呈秀轉(zhuǎn)過身,從袖中又取出一本冊子,高高舉過頭頂。
“皇上!此乃當年浙江鄉(xiāng)試的考卷原本,錢穆的卷子,臣已命人找出!”
“請皇上圣裁!”
小太監(jiān)再次跑下來,將那份泛黃的試卷呈到龍案上。
朱由校拿了起來,他沒去看那些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
他只翻到經(jīng)義注釋的部分,饒有興致地,將每一段的最后一個字,連起來讀。
“一……”
“朝……”
“平……”
“步……”
“上……”
“青……”
“云?!?/p>
他讀得很慢,每讀一個字,錢謙益的臉色就白上一分。
當最后一個“云”字從天子的口中吐出,錢謙益再也支撐不住,雙腿一軟,整個人癱坐在冰冷的地磚上。
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官帽歪到了一邊,頭發(fā)散亂。
哪還有半分文壇領(lǐng)袖,清流名士的風(fēng)骨。
惶恐,悔恨,絕望,所有的情緒,都在他那張慘白的臉上交織。
“錢謙益?!?/p>
龍椅上的聲音,依舊平淡。
“你還有何話說?”
錢謙益嘴唇蠕動,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說什么?
人證物證俱在。
還能說什么?
他只能癱在那里,像一條離了水的魚。
大殿中的氣氛,凝固到了極點。
所有東林黨的官員,都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疼。
所有人的視線,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那個身穿大紅蟒袍的身影。
魏忠賢。
他從頭到尾,就沒說過一句話。
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
可這殿上發(fā)生的一切,又哪一件不是出自他的手筆?
他動了。
魏忠賢緩緩向前一步,那輕微的腳步聲,敲在每個東林黨人的心上。
他沒有去看癱在地上的錢謙益,那已經(jīng)是個死人了。
他轉(zhuǎn)過身,面對著群臣,面對著臉色鐵青的楊漣。
“咱家真是長見識了。”
他慢條斯理地開口說道。
“平日里,一口一個圣賢文章,一口一個道德操守?!?/p>
“把咱家罵得豬狗不如,好像這大明朝的綱紀,全靠你們這幫正人君子撐著?!?/p>
“怎么?”
“撐到最后,就撐出來一個賣官鬻爵,拿科考當兒戲的舞弊大案?”
“這就是你們東林黨的‘清流’?”
“這就是你們讀書人的‘風(fēng)骨’?”
字字誅心。
東林黨的官員們,一個個面紅耳赤,頭垂得更低了,恨不得地上有條縫能鉆進去。
楊漣的身體,在朝服下微微顫抖。
他能感覺到,無數(shù)道視線,正從四面八方射來。
有同僚的,有政敵的,有幸災(zāi)樂禍的,有鄙夷的。
他懷里的那份彈劾奏疏,此刻像是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心口發(fā)疼。
還彈劾個什么?
自己這邊的人屁股都不干凈,還有什么臉去指責別人?
魏忠賢的表演,還在繼續(xù)。
他往前走了兩步,停在了楊漣的面前。
兩人之間,只隔著三尺距離。
“楊大人。”
魏忠賢的聲音,變得柔和了些。
“錢大人犯下如此重罪,玷污圣賢,愚弄君父,敗壞國朝綱紀?!?/p>
“依你看……”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問道。
“該當,如何處置啊?”
楊漣震驚。
好狠!
好毒的計策!
魏忠賢這是把刀子,遞到了他的手上。
讓他親手,去剮自己的同伴!
怎么處置?
他要是說“按律當斬”,那就是親手把錢謙益送上斷頭臺,東林黨自斷一臂,元氣大傷。
他要是開口求情,那他楊漣“剛正不阿”的人設(shè),就塌了。
一個連自己人都包庇的御史,還有什么資格去彈劾權(quán)傾朝野的九千歲?
他今天準備的所有后手,所有慷慨激昂的陳詞,都會變成一個笑話。
進,是死路。
退,也是死路。
他楊漣,被魏忠賢這一手,直接將死了。
他看著魏忠賢那張沒什么表情的臉,第一次,從心底升起一股無力感。
這個閹人,什么時候變得如此可怕了?
這根本不是他熟悉的那個只懂得用緹騎和詔獄來解決問題的莽夫。
這分明是個算無遺策的政壇老手!
楊漣的喉嚨里,像是被塞了一團棉花,干澀,發(fā)不出聲音。
他攥著笏板的手,指甲已經(jīng)深深嵌入了肉里。
許久。
就在大殿里所有人都等得不耐煩的時候。
楊漣終于開口了。
他的聲音,沙啞,干澀,透著一股英雄末路的疲憊。
“錢學(xué)士……”
他沒有叫官職,而是用了一個更親近的稱呼。
“他……他只是一時糊涂,被名利蒙蔽了雙眼。”
“還請皇上……念在他過往的苦勞,以及對朝廷的一片忠心上,能……能從寬發(fā)落。”
這句話一出口。
楊漣仿佛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氣。
他那份準備了許久,字字泣血的彈劾奏疏,再也沒有機會呈上去了。
這一局,他輸了。
輸?shù)靡粩⊥康亍?/p>
魏忠賢聽完,臉上那若有若無的笑意,終于不再掩飾。
他沒有再看楊漣一眼。
他轉(zhuǎn)過身,對著龍椅上的朱由校,躬身行禮。
“皇上圣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