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紫禁城的天,還是一片沉郁的青黑色。
奉天門外,文武百官早已按品階列隊,口中呼出的白氣,在冰冷的空氣里凝成一團團小霧。
風(fēng)不大,卻刮得人骨頭縫里都鉆著寒意。
東林黨的官員們,個個面色肅然,寬大的朝服下,卻藏著一股按捺不住的興奮。
他們的主心骨,左都御史楊漣,就站在隊伍的最前列。
他手捧象牙笏板,身姿挺拔如松,雙目微垂,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模樣。
他懷里那道彈劾魏忠賢的奏疏,字字泣血,句句誅心,是他畢生功力的凝聚。
他相信,今日過后,朝堂必將天翻地覆。
魏閹,死定了。
另一邊,以魏忠賢為首的閹黨官員們,則顯得安靜許多。
他們?nèi)齼蓛傻鼐壑?,低聲交談,臉上看不出半點憂色,反而透著一種詭異的平靜。
這讓東林黨的人,心里有些犯嘀咕。
這幫閹豎,死到臨頭了,怎么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
難道是嚇傻了?
“皇上駕到——”
隨著內(nèi)官一聲悠長的唱喏,沉重的宮門緩緩打開。
天啟皇帝朱由校,一身龍袍,從暖閣里走了出來。他打了個哈欠,臉上還帶著沒睡醒的倦意,和他剛放下的木工活比起來,上朝這件事,實在是枯燥乏味。
百官跪拜,山呼萬歲。
朱由校走到龍椅前坐下,揮了揮手。
“眾愛卿,平身吧?!?/p>
“有事奏事,無事退朝?!?/p>
他的聲音,沒什么起伏,像是例行公事。
楊漣向前一步,正要出列。
他已經(jīng)準備好了,要在金鑾殿上,與那國賊當(dāng)庭對質(zhì),慷慨陳詞,奏響這匡扶社稷的驚天第一聲。
可他剛抬起腳。
一個身影,比他更快。
御史崔呈秀,一個靠著吹捧魏忠賢,從七品小官一路爬上來的角色,搶先一步,從隊列中閃身而出。
他“噗通”一聲跪在丹陛之下,高舉笏板。
“臣,都察院御史崔呈秀,有本上奏!”
所有人的動作都停住了。
楊漣的腳,懸在半空中,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一張老臉漲成了豬肝色。
東林黨的官員們,全都懵了。
劇本不是這么寫的??!
今天的主角,不是楊漣楊大人生死劾奏魏閹嗎?
怎么蹦出來一個崔呈秀?
他要干什么?難道是想搶在楊大人前頭,替他主子搖尾乞憐,負荊請罪?
龍椅上,朱由校也來了點精神。
他瞥了一眼旁邊垂手侍立的魏忠賢。
魏忠賢眼觀鼻,鼻觀心,動也不動。
“哦?崔愛卿有何事要奏?”朱由校問道。
崔呈秀叩首,朗聲道:“臣,彈劾禮部右侍郎,翰林院學(xué)士錢謙益!”
轟!
一石激起千層浪。
彈劾誰?
錢謙益?
那可是東林黨的魁首之一,文壇的領(lǐng)袖,天下讀書人敬仰的“虞山先生”!
崔呈秀瘋了?
他一個閹黨爪牙,竟敢去碰錢謙益?
這不是茅坑里打燈籠,找死嗎!
楊漣也愣住了,他完全沒料到,對方會來這么一手。
這路數(shù),野得沒邊了。
不按套路出牌啊!
錢謙益本人,更是錯愕之后,怒火中燒。
他從隊列中站了出來,面沉似水。
“崔大人,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講。本官執(zhí)掌禮部,兢兢業(yè)業(yè),自問無愧于心,無愧于朝廷。不知崔大人,從何處聽來的無稽之談,要在此朝堂之上,血口噴人?”
他堅定地說道。
不少東林官員,都跟著附和起來。
“沒錯,簡直是構(gòu)陷忠良!”
“請皇上為錢大人做主!”
崔呈秀面對千夫所指,毫無懼色,反而冷笑一聲。
“錢大人好大的官威啊?!?/p>
“下官是不是血口噴人,錢大人心里沒點數(shù)嗎?”
他再次轉(zhuǎn)向龍椅,重重叩首。
“皇上!臣彈劾錢謙益,在去年浙江鄉(xiāng)試之中,徇私舞弊,收受考生巨額賄賂,使其高中解元!”
“此舉,玷污科舉之公器,敗壞朝廷之綱紀,視國家取士大典為兒戲!罪大惡極,罄竹難書!”
“請皇上明察!”
朱由校的眉頭,皺了起來。
科舉舞弊,這可是動搖國本的大罪。
“奏疏,呈上來。”
小太監(jiān)連忙跑下去,從崔呈秀手中接過奏疏,恭恭敬敬地遞給朱由校。
朱由校展開奏疏,一目十行地掃過。
大殿里,安靜得落針可聞。
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錢謙益的額角,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他強自鎮(zhèn)定,心中卻翻江倒海。
不可能,那件事做得天衣無縫,怎么可能會被翻出來?
一定是崔呈秀在詐我!
片刻后,朱由校將奏疏往龍案上一扔,發(fā)出“啪”的一聲輕響。
這聲音,讓錢謙益的心,都跟著顫了一下。
“錢謙益?!被实鄣穆曇簦牪怀鱿才?。
“臣在。”錢謙益躬身應(yīng)答。
“崔呈秀奏你,收受考生錢穆白銀三千兩,助其奪得浙江鄉(xiāng)試解元,可有此事?”
錢謙益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連名字和銀兩數(shù)目都說出來了!
但他不能認,打死都不能認。
“回皇上,絕無此事!”錢謙益斬釘截鐵的否認。
“純屬捏造!是崔呈秀欲加之罪,構(gòu)陷臣子!臣懇請皇上,還臣一個清白!”
他說著,便要跪下。
“好一個絕無此事!”崔呈秀再次高聲說道,“錢大人,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
“皇上!臣不但有物證,還有人證!”
“請求皇上傳召人證,當(dāng)庭對質(zhì)!”
朱由校看向錢謙益。
錢謙益的臉色,又白了一分。
但他還是硬撐著?!俺忌碚慌掠白有?,請皇上傳召,臣愿與他對質(zhì)!”
他賭,對方抓不到那個關(guān)鍵的人。
“好。”朱由校點了點頭,“傳?!?/p>
他看向魏忠賢,“這事,你著人去辦吧?!?/p>
魏忠賢躬身領(lǐng)命,卻沒動。
他只是對著殿外,輕輕拍了拍手。
兩名身材高大的錦衣衛(wèi)校尉,腰挎繡春刀,邁著沉重的步子,從殿外走了進來。
他們中間,還押著一個穿著儒生袍衫的年輕人。
那年輕人,面如死灰,兩股戰(zhàn)戰(zhàn),幾乎是被拖進來的。
錢謙益定睛一看,渾身的血液,都涼了半截。
是錢穆!
去年浙江鄉(xiāng)試的解元,錢穆!
他怎么會在這里?他怎么會被錦衣衛(wèi)抓了?
完了。
錢謙益的腦子里,只剩下這兩個字。
楊漣的瞳孔,也劇烈地收縮了一下。
他終于明白,魏忠賢那幫人,為什么那么鎮(zhèn)定了。
錢穆被押到大殿中央,腿一軟,直接癱跪在地。
他甚至不敢抬頭看龍椅上的皇帝。
他的視線死死地釘在了皇帝身旁,那個身穿大紅蟒袍,面無表情的太監(jiān)身上。
九千歲,魏忠賢。
那張臉,明明沒什么表情,可落在錢穆的視線里,卻比地府的閻羅王還要可怖。
他渾身篩糠似的抖了起來。
“罪……罪人……錢穆……”
他嘴唇哆嗦著,話都說不囫圇。
崔呈秀厲聲喝道:“錢穆!抬起頭來!當(dāng)著皇上和滿朝文武的面,把你如何賄賂主考官,竊取解元功名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清楚!”
錢穆的身子,猛地一顫。
他不用崔呈秀逼問。
他只求能活命。
“罪人招!罪人全都招!”
他對著龍椅的方向,拼命地磕頭,磕得砰砰作響。
“是……是罪人,鬼迷了心竅!”
“罪人于鄉(xiāng)試之前,托人……托人找到了時任主考的錢謙益錢大人!”
“罪人……送了三千兩白銀!求錢大人……在試卷上,予以關(guān)照!”
“錢大人他……他收了銀子,答應(yīng)了罪人!”
“罪人該死!罪人罪該萬死!”
錢謙益站在那里,面如白紙,身子搖搖欲墜。
他完了。
他幾十年的清名,他一生的前程,他所有的驕傲和體面,就在這短短的幾句話里,被碾得粉碎。
所有東林黨的官員,都像是被人當(dāng)頭打了一悶棍。
他們呆呆地看著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錢穆,又看看面如死灰的錢謙益。
他們準備好的雷霆一擊,還沒出手,自家的后院,就被人一把火給燒了。
楊漣的手,死死地攥著笏板,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發(fā)白。
他轉(zhuǎn)過頭,用一種幾乎要吃人的神情,看向那個始作俑者。
魏忠賢依舊站在那里。
他好像什么都沒做。
可這奉天殿里的一切,又全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老閹賊的臉上,似乎還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那笑意,像是在嘲諷他楊漣,嘲諷整個東林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