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爺？您怎么來了？”
魏宸聽到動靜，一抬頭，看見是他，有些意外，連忙站起身，在身上擦了擦手。
“鋪子里生意不好，過來討杯茶喝?！?/p>
魏忠賢找了個由頭，自己拉了條板凳坐下。
“您稍等，我這就給您燒水?！蔽哄氛f著就要去忙活。
“不急?！蔽褐屹t攔住了他，指了指那個大酒缸，“你這是……在做什么？”
“哦，這個啊?！?/p>
魏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露出兩排白牙。
“九爺，不瞞您說，光靠賣這幾文錢一壺的粗茶，別說養(yǎng)家糊口，連這鋪子的租錢都懸?！?/p>
“我就琢磨著，得搞點別的營生?！?/p>
“搞點別的？”魏忠賢來了興趣。
“嗯?！蔽哄纷叩侥蔷聘着?，拍了拍，“我準(zhǔn)備釀酒?！?/p>
釀酒？
魏忠賢怔了一下。
“這京城里的酒樓茶肆，賣的酒，要么是南邊運來的黃酒，要么就是本地的米酒，喝起來都一個味，寡淡。”
魏宸說起自己的生意經(jīng)。
“我想釀點不一樣的?！?/p>
“用高粱，黍子這些當(dāng)原料，多蒸餾幾遍，做成烈酒。”
“這種酒，入口如火燒，下肚暖烘烘，那些在碼頭上扛包的力夫，在兵營里操練的軍爺，肯定喜歡?！?/p>
“到時候，再炒幾個便宜的下酒小菜，生意不就來了？”
魏宸蹲在地上，一邊說著自己的規(guī)劃，一邊繼續(xù)調(diào)整那個酒缸的位置，動作麻利。
魏忠賢坐在那里，沒說話。
他看著燈光下，那個忙碌的，充滿活力的年輕身影。
聽著他條理清晰地分析著市場，規(guī)劃著未來。
一股情緒，在他胸口激蕩。
他想起了朝堂上，那些東林黨的所謂棟梁。
一個個道貌岸然，滿口之乎者也，憂國憂民。
他們的子弟呢？
要么是仗著父輩的權(quán)勢，在京城里斗雞走狗，無所事事。
要么就是死讀書，讀成了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書呆子，除了會寫幾首酸詩，屁用沒有。
再看看自己的兒子。
沒人教，沒人管。
獨自一人，來到這人生地不熟的京城。
不但沒被嚇倒，沒去乞討，反而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就想到了擴大經(jīng)營，釀酒掙錢的門路。
連怎么釀酒，都琢磨得一清二楚！
這叫什么？
這才叫本事！
這才是能活下去，能活得好的真本事！
楊漣？
他算個什么東西！
他那個被他寄予厚望的兒子楊文聰，除了會寫幾篇狗屁不通的文章，還會干什么？
把他扔到這小甜水巷，不出三天，就得餓死！
一種巨大的驕傲，從魏忠賢的心底最深處，噴涌而出。
這是我的兒子。
哪怕流落在外二十年，也掩蓋不住他骨子里的那股勁兒。
比你們那幫所謂的清流后代，強了一萬倍！
他看著魏宸，像是看著一塊未經(jīng)雕琢的絕世璞玉。
魏忠賢覺得，自己胸口里那股堵了兩天的郁氣，被兒子這番話沖得一干二凈。
“你這想法，不錯?！?/p>
魏忠賢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到的上揚。
“烈酒這東西，北邊來的軍漢，還有那些走夫販卒，都好這一口。”
“做生意，就是要找準(zhǔn)路子。你這路子，找對了?！?/p>
魏宸被他夸得有點不好意思，撓了撓頭。
“九爺您過獎了，我也是瞎琢磨?！?/p>
他嘿嘿一笑，像是想起了什么。
“對了，九爺，跟您說個事兒，前幾天那檔子麻煩，解決了！”
魏宸的臉上，有一種劫后余生的慶幸，又夾雜著一種古怪。
“哦？”
魏忠賢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面并不存在的浮沫，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
“怎么解決的？”
他心里對田爾耕的處置，多了一分肯定。
辦得不錯，沒給宸兒留下什么手尾。
“您是不知道，那場面……”
魏宸壓低了聲音，湊了過來。
“第二天一大早，又來了一幫錦衣衛(wèi)。”
“我當(dāng)時心都涼了，以為這回死定了，搟面杖都抄手里了?！?/p>
“結(jié)果您猜怎么著？”
魏宸一拍大腿，聲音里滿是驚奇。
“領(lǐng)頭的是個千戶，姓李，進(jìn)門就給我作揖行禮，客氣得跟個孫子似的?！?/p>
“說是奉命來給我賠罪的?！?/p>
魏忠賢聽著，心里暗笑。
李宗這個小子，還算機靈。
“賠罪？”
“對，賠罪！”魏宸的表情活靈活現(xiàn)，“他說，昨天那幾個不開眼的，沖撞了我，敗壞了錦衣衛(wèi)的清譽，罪大惡極。”
“然后，就讓人抬上來一個大木盒子?！?/p>
說到這里，魏宸的臉色白了一下。
“說里頭是那幾個人的……腦袋?！?/p>
“就因為收保護費沒收到，砸了張桌子，五個人，說砍就全砍了。”
他的聲音里帶著后怕。
魏忠賢端著茶杯的手，穩(wěn)如磐石。
他就是要用這種雷霆手段，告訴京城里所有不長眼的東西，清和茶館，是他魏忠賢罩著的地方。
誰動，誰死。
“后來呢？”他引導(dǎo)著兒子繼續(xù)說下去。
“后來，那李千戶說，這事兒，驚動了宮里的九千歲?！?/p>
當(dāng)“九千歲”這三個字，從魏宸嘴里說出來的時候，魏忠賢的心臟，重重地跳了一下。
“九千歲？”他明知故問。
“對，就是當(dāng)朝司禮監(jiān)，魏忠賢，魏公公?！?/p>
魏宸的語氣里充滿了困惑。
“李千戶說，是九千歲他老人家下的旨意，說天子腳下，不允許這種事發(fā)生，務(wù)必要給我一個滿意的交代?！?/p>
“然后，又抬進(jìn)來一口大箱子，滿滿一箱白花花的銀子，說是什么十倍奉還，賠我一百兩?！?/p>
“九爺，您說這事奇不奇怪？”
魏宸百思不得其解。
“我就是個開小茶館的，跟爛泥地里的螞蚱差不多。那位九千歲，是天上的人物，他怎么會管我的死活？”
“這不合常理啊。”
魏忠善放下了茶杯。
來了。
他等的就是這句話。
他看著魏宸，狀似隨意地問道。
“那你覺得，這位九千歲，是個什么樣的人？”
“外頭都說他，可不是什么好人吶?！?/p>
他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呼吸都放輕了。
他不在乎天下人怎么罵他。
他不在乎史書上會怎么寫他。
但他想知道，在自己兒子心里，自己，到底是個什么樣。
魏宸沒有立刻回答。
他皺著眉頭，很認(rèn)真地在思考這個問題。
油燈的火苗，在他年輕而專注的臉上，投下一片溫暖的光。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
“九爺，要我說，傳言這東西，信一半，都嫌多?！?/p>
“嗯？”魏忠賢的身體，不自覺地坐直了。
“外頭是都說他飛揚跋扈，殘害忠良，是個大奸臣。”
魏宸掰著手指頭。
“可我遇到的事兒，不是這么回事啊。”
“您想，錦衣衛(wèi)是什么人？皇上的親軍，橫著走的主。他們欺負(fù)到我一個老百姓頭上了，誰管了？”
“是這位九千歲管了?！?/p>
“他不但管了，還為了我這么個素不相識的小人物，直接砍了五個錦衣衛(wèi)?！?/p>
“這叫殘害忠良嗎？我瞧著，這叫為民除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