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賢聽著,垂下了頭。
他再次跪了下去。
“皇爺息怒?!?/p>
“楊漣此舉,名為清君側(cè),實為謀大逆。此等亂臣賊子,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不殺,不足以正國法!”
“奴婢懇請皇爺下旨?!?/p>
“明日一早,奴婢便讓錦衣衛(wèi)和東廠的人,去查抄他的府邸,將他所有結(jié)黨營私,通敵賣國的罪證,全都搜出來!”
“午時之前,定能將他下到詔獄!”
朱由??粗蛟诘厣?,殺氣騰騰的魏忠賢,卻搖了搖頭。
“大伴,你先起來?!?/p>
魏忠賢沒有動。
“起來!”朱由校加重了語氣。
魏忠賢這才站起身。
“直接動他,是下策?!?/p>
朱由校嘆了口氣,臉上的怒意褪去。
“你別忘了,楊漣是什么人。”
“他是先帝的托孤之臣,在‘移宮案’里,他是有大功的。在天下讀書人眼里,他就是忠臣的表率,是道德的楷模?!?/p>
“咱們要是就這么不明不白地把他抓了,會怎么樣?”
朱由校自問自答。
“那幫東林黨,還有那些不明就里的言官。他們最擅長的,就是口誅筆伐,顛倒黑白?!?/p>
“到時候,他們會說朕是昏君,說你是奸佞。咱們就徹底站到了天下人的對立面?!?/p>
“這,才是他們最想看到的結(jié)果。”
魏忠賢沉默了。
皇爺說的對。
硬碰硬,是最蠢的辦法。
對付楊漣這種人,不能用對付街痞無賴的法子。
要讓他身敗名裂,要讓他被自己守護了一輩子的“清名”反噬,讓他被天下人唾棄,最后在絕望和悔恨中死去。
“皇爺圣明,是奴婢……孟浪了。”
魏忠賢躬下身子,態(tài)度謙恭。
“那依皇爺看,此事該當如何?”
朱由校走到他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
“朕也還沒想好?!?/p>
他拿起那份要命的奏折,在手里掂了掂。
“這東西,現(xiàn)在就在咱們手里,扔也不是,拿著也不是。”
魏忠賢看著那份折子,忽然開口。
“皇爺,可否將這份奏疏,暫且壓下?!?/p>
“壓下?”
“對。”魏忠賢的聲音很穩(wěn),“楊漣既然是繞過了通政司和司禮監(jiān),直接將奏疏送到您面前,就說明此事,外朝還無人知曉?!?/p>
“這是他射出的一支暗箭,也是他給咱們的一個警告。”
“他想看看咱們的反應?!?/p>
“咱們?nèi)羰菦]反應,他下一步,就會把這份奏疏公之于眾,到時候,咱們就徹底被動了?!?/p>
朱由校點了點頭,覺得有道理。
“那你的意思是?”
“請皇爺給奴婢三天時間?!?/p>
魏忠賢的腰桿,挺直了一些。
“三天之內(nèi),奴婢一定想出一個萬全之策。一個既能讓他楊漣萬劫不復,又能讓咱們立于不敗之地的法子?!?/p>
朱由??粗?。
“好?!?/p>
“朕就給你三天?!?/p>
他把那份折子,重新塞回自己的懷里。
“這三天,這份東西,就在朕這。三天之后,你要是還沒想出辦法,那咱們君臣,就只能在朝堂上,跟他們真刀真槍的干一場了。”
......
從乾清宮后苑出來,魏忠賢一言不發(fā)地上了馬車。
車夫剛要問去哪,被他一個手勢止住,只能放慢了速度,讓馬車在宮道上緩緩行駛。
車廂里,光線昏暗,一如他的心情。
楊漣。
那份奏疏。
這不是普通的彈劾。
這是東林黨吹響的集結(jié)號,是一封戰(zhàn)書。
他魏忠賢權(quán)勢滔天,靠的是什么?
一是皇爺?shù)臒o條件信任。
二就是手底下這幫如狼似虎的廠衛(wèi)。
可他心里清楚,他手下這幫人,砍人、抓人、抄家、滅族,都是一把好手。
讓他們?nèi)ジ蛇@些臟活累活,一個個比誰都利索。
但讓他們?nèi)プ聊ト诵?,去玩?quán)謀,去跟那幫讀了一輩子圣賢書,把陰謀詭計刻進骨子里的文官斗心眼子。
那純屬是讓張飛去繡花,屁用沒有。
這么多年,在朝堂上跟東林黨周旋,出謀劃策的,從來都只有他一個人。
他像一個孤軍奮戰(zhàn)的將軍,獨自面對著對面一整個軍團。
這一次,他知道,一步都不能退。
退一步,就是萬丈深淵。
那些被他打壓下去的,被他抄家流放的,會像聞到血腥味的鯊魚一樣撲上來,把他,連同他身后的皇爺,啃得骨頭渣都不剩。
……
魏忠賢在自己的別院書房里,枯坐了兩天。
面前的桌案上,擺滿了各種文書、密報,全都是關(guān)于楊漣和東林黨一派的黑材料。
可他翻來覆去,也想不出一個萬全之策。
直接抓人?
不行,那是下下策,正中對方下懷。
找人彈劾他?
沒用,東林黨最擅長的就是抱團,你彈劾他一個,他一百個人站出來給你羅織罪名,吐沫星子都能把你淹死。
兩天了。
皇爺只給了他三天時間。
明天,就是最后的期限。
再想不出法子,就只能撕破臉,在朝堂上真刀真槍地硬干一場。
魏忠賢揉了揉發(fā)脹的太陽穴,一股前所未有的煩躁和疲憊涌上心頭。
他推開面前的文書。
腦子里,沒來由地,浮現(xiàn)出小甜水巷那間破舊的茶館。
算起來,已經(jīng)兩三天沒去看他了。
錦衣衛(wèi)那檔子事,也不知道有沒有嚇到他。
明天就要跟楊漣那幫人正面開戰(zhàn),是生是死,都還是未知之數(shù)。
不如……去看看他。
就當是,大戰(zhàn)之前,給自己找點慰藉。
魏忠賢站起身,對著門外喊了一聲。
“備車,去小甜水巷?!?/p>
……
當魏忠賢再次站在“清和茶館”門口時,天色已經(jīng)擦黑。
鋪子里點著一盞油燈,光線昏黃。
前幾日被砸得亂七八糟的鋪面,已經(jīng)被收拾干凈了。
雖然依舊簡陋,卻十分整潔。
魏忠賢推門進去,沒看到魏宸的人。
倒是鋪子最里面,角落里,傳來一陣“吭哧吭哧”的聲響。
他走過去,借著燈光,看到魏宸正蹲在地上,滿頭大汗地擺弄著一個半人高的大酒缸。
那酒缸看起來笨重,魏宸正吃力地想把它挪到一個新砌好的土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