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聽潮書店工作的日子，平靜得像一汪秋水。
周航是個很隨和的老板，很少管我，大多數(shù)時候，他都在書店最里面的小隔間里看書，或者寫點什么。偶爾有客人來，他會出來打個招呼，和相熟的街坊聊幾句家常，語氣慢悠悠的，像這里的海浪。
書店的客人不多，大多是附近的居民，或者是偶爾來海邊散心的游客。他們進來時，大多帶著一身海風的味道，在書架前流連片刻，挑一兩本書，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安靜地讀一下午。
我每天的工作很簡單：早上九點開門，把書架上的書整理整齊，擦一擦落了薄塵的窗臺，然后泡一杯茶，坐在收銀臺后，看自己的書。中午和周航一起在隔壁的面館吃飯，下午繼續(xù)守著書店，直到傍晚六點關(guān)門。
這樣的日子，單調(diào)，卻讓人安心。
周航似乎看出了我性子偏靜，很少和我聊起私人話題，只是偶爾在我整理舊書時，會過來指點幾句：“這本《海邊的卡夫卡》，上次有個客人找了很久，放顯眼點的位置。”“那套《小王子》的珍藏版，收在最上面的柜子里，別弄丟了?！?/p>
他對書的熟悉程度，讓我驚訝。每一本書的位置，每一個版本的差異，他都了如指掌，仿佛那些書不是印刷品，而是他認識多年的朋友。
有一次，我看到他在小隔間里寫東西，忍不住好奇地問：“周哥，你在寫什么？”
他抬起頭，笑了笑，把筆記本遞給我：“隨便寫寫，記錄點店里的事。”
我接過來翻開，里面不是工整的文字，而是一些零散的片段，夾雜著幾幅簡單的素描——有時是某個客人看書時的側(cè)臉，有時是窗外飄過的一朵云，有時是書架上某本特別的書。
“畫得真好?！蔽矣芍缘卣f。
“瞎畫的，”他接過筆記本，隨手放在桌上，“以前學過幾天，后來沒堅持，就成了愛好?！?/p>
“為什么不開個畫室呢？”
“畫畫太費心思了，”他笑著說，“還是看書輕松。你看這些書，不管你什么時候翻開，它們都在那里，安安靜靜的，不會變?！?/p>
我愣了一下，想起那些被時間改變的人和事，心里有點澀。
“是吧？”周航看著我，眼神里帶著點了然，“書比人可靠多了?！?/p>
“嗯?！蔽业拖骂^，繼續(xù)整理手里的書。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漸漸熟悉了這里的節(jié)奏。知道哪家的早餐店豆?jié){最濃，知道退潮時沙灘上能撿到漂亮的貝殼，知道傍晚時分，夕陽會把海面染成溫柔的橘粉色。
我開始和常來的客人打招呼。那個每天下午都會來買一本晚報的老爺爺，總是在臨走前夸我“這小伙子真精神”；那個周末會帶著女兒來挑童話書的年輕媽媽，會分我一塊女兒的糖果；還有那個總穿著藍色工裝服的漁民，每次進來都要找一本關(guān)于海洋生物的書，說“得多學學，不然以后跟女兒吹牛都沒素材”。
他們的笑容和話語，像涓涓細流，一點點匯入我干涸的心田，帶來久違的暖意。
我不再像以前那樣，總把自己封閉起來。偶爾，我會和周航在關(guān)店后，一起去海邊走走。他會跟我講這座小城的故事：哪家的漁船昨天捕到了罕見的大龍蝦，哪家的孩子考上了外地的大學，哪家的老槐樹是明朝時就有的。
我安靜地聽著，有時會問一兩句，他也耐心地回答。海風吹拂著我們的頭發(fā)，海浪聲在耳邊起伏，不需要太多的話語，就覺得很舒服。
有一次，走到沙灘盡頭的礁石旁，周航突然停下腳步，看著遠處的海平面說：“林清煬，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我愣了一下，沒想到他會這么問。
“剛來的時候，你眼里有股勁兒，像憋著什么沒說出來。”他看著我，眼神溫和，“現(xiàn)在好多了，平和了些?！?/p>
我低下頭，踢著腳下的沙子，輕聲說：“以前……發(fā)生過一些事?！?/p>
“嗯，”他沒追問，只是點了點頭，“誰都有過去。不過你看這海，”他指了指翻涌的海浪，“不管昨天的浪多大，今天的海，還是新的?！?/p>
我抬起頭，看著他。他的側(cè)臉在夕陽的余暉中，顯得格外柔和。
“周哥，你以前是做什么的？”我好奇地問。
“在大城市的出版社待過幾年，”他笑了笑，語氣里帶著點釋然，“后來覺得太累，就回了老家，開了這家書店?！?/p>
“不覺得可惜嗎？”
“沒什么可惜的，”他說，“以前總覺得要做大事，要證明自己，后來才發(fā)現(xiàn)，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守著一家小店，看看書，吹吹海風，也挺好的。”
我看著他，突然明白了他為什么能如此平靜。他不是沒有經(jīng)歷過風浪，只是他選擇了與自己和解，與生活和解。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里，我又回到了十七歲的夏天，楊清青站在老槐樹下，對我笑?？蛇@一次，我沒有像以前那樣心跳加速，只是平靜地看著他，然后轉(zhuǎn)身離開。
醒來時，天已經(jīng)亮了。窗外傳來海浪的聲音，清晰而溫柔。
我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不再像以前那樣，一想起他就隱隱作痛。
也許，周航說得對。
不管昨天的浪多大，今天的海，都是新的。
而我，也該開始屬于自己的，新的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