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那如同遠(yuǎn)古巨獸獠牙般猙獰聳立的關(guān)墻終于橫亙在眼前時，連日的疲憊、傷痛和刺骨的寒風(fēng)，都被一種更深沉、更粘稠的絕望感所取代。
鐵狼關(guān)。
它無愧其名。
巨大的關(guān)墻通體由一種沉黯的、仿佛吸飽了血淚的黑鐵色巨石壘砌而成，高達(dá)數(shù)十丈，連綿起伏，一直延伸到兩側(cè)望不到盡頭的、被冰雪覆蓋的險峻山脊之中。墻體并非平滑，而是布滿了尖銳的棱角、凸起的撞角和密密麻麻如同蜂窩般的射擊孔，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是一頭蟄伏在群山之間、渾身倒刺的鋼鐵巨獸，正張開布滿獠牙的巨口，等待著吞噬一切敢于靠近的生命。
關(guān)墻上，巨大的、血跡斑斑的旗幟在凜冽的朔風(fēng)中獵獵作響，旗幟上繡著猙獰的狼頭圖案，狼眼猩紅，仿佛活物般俯視著關(guān)前渺小如蟻的人群。冰冷的兵刃在垛口后閃爍著寒光，偶爾能看到包裹在厚重鎧甲中的身影無聲地移動，如同關(guān)墻本身的一部分，散發(fā)出令人窒息的肅殺與死寂。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氣味：鐵銹的腥氣、冰雪的寒冷、排泄物的臊臭、劣質(zhì)油脂燃燒的嗆人煙霧，還有一種…若有若無、仿佛陳年血垢滲入石頭縫隙后，經(jīng)年累月發(fā)酵出來的，那種甜膩中帶著腐壞的、令人作嘔的氣息。
這就是邊關(guān)。這就是無數(shù)“填壕料”的最終歸宿。
幸存下來的罪卒們，在親兵粗暴的驅(qū)趕和呵斥下，如同被驅(qū)趕的牲口，深一腳淺一腳地踏過關(guān)前那片被踩踏得泥濘不堪、凍結(jié)著暗紅色冰凌的開闊地。地面并不平整，陳默甚至能感覺到腳下踩著一些堅硬、形狀不規(guī)則的異物，他不敢低頭細(xì)看，但那股甜膩的腐壞氣息卻更加濃重了。
“都他娘的給老子聽好了！”那個袖口繡著“蛟噬月”暗紋的冷面軍官，策馬停在巨大的、包裹著厚厚鐵皮的關(guān)門前，聲音如同冰冷的鐵塊砸在凍土上，“進(jìn)了這鐵狼關(guān)，你們就不是人了！是軍奴！是牲口！是耗材！想活命，就給老子把眼珠子放亮點，把耳朵豎起來！讓你們填壕就去填，讓你們送死就去死！誰敢違令，就地格殺，抽魂點燈！”
他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刀鋒，掃過每一張惶恐絕望的臉，最后在陳默那單薄的身形上微微停頓了一下，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隨即又移開。
“開閘！入關(guān)！”軍官一聲令下。
轟隆隆——！
沉重的、仿佛帶著千鈞重量的巨大鐵閘門，在絞盤刺耳的摩擦聲中，緩緩向上提起，露出一個幽深黑暗、如同巨獸咽喉般的門洞。一股更加濃郁、混雜著汗臭、霉味和血腥氣的污濁暖風(fēng)，猛地從門洞內(nèi)涌出，撲在陳默等人臉上，讓他胃里又是一陣翻騰。
隊伍在沉默的恐懼和兵卒的推搡中，涌入了門洞。光線瞬間暗了下來，只有兩側(cè)墻壁上插著的、燃燒著劣質(zhì)油脂的火把，投下?lián)u曳昏黃的光影，將人影拉扯得如同鬼魅。墻壁冰冷潮濕，凝結(jié)著厚厚的黑色污垢，腳下是凹凸不平的石板路，踩上去黏膩濕滑。
穿過漫長而壓抑的門洞，眼前豁然…卻更加絕望。
關(guān)內(nèi)的景象，將“等級森嚴(yán)”和“人命如草芥”詮釋得淋漓盡致。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幾座高聳的塔樓。它們并非建在地面，而是直接懸浮在半空中！塔樓通體由某種溫潤如玉的白色石材構(gòu)成，表面流淌著柔和的光暈，形成一層肉眼可見的、氤氳著淡淡霧氣的護(hù)罩。塔樓造型精巧，飛檐斗拱，雕梁畫棟，與下方粗糲沉重的黑色關(guān)墻形成極其刺眼的對比。塔樓周圍，空氣似乎都清新了許多，隱約還能聞到一絲絲清雅的藥香和檀木氣息。偶爾能看到身著飄逸道袍、氣質(zhì)出塵的身影，在塔樓的露臺上憑欄遠(yuǎn)眺，或是駕馭著散發(fā)著各色光芒的法器，如同仙人般在塔樓間輕盈飛掠。他們周身環(huán)繞著淡淡的靈光，神情淡漠，目光掃過關(guān)內(nèi)如同螻蟻般的凡人時，不帶一絲波瀾。
那里是修士的居所——“靈霧塔”。靈氣氤氳，仙家氣象。
而下方，緊貼著冰冷關(guān)墻內(nèi)側(cè)的陰影里，在污濁的泥濘和雜亂的窩棚之間，則是一個個巨大的、如同傷口般敞開的——地窟入口。
這些地窟入口開鑿在堅硬的巖壁上，黑黢黢的，深不見底。刺骨的陰風(fēng)裹挾著濃重的濕氣、排泄物的惡臭以及一種…仿佛尸體在地下緩慢腐爛的甜腥味，不斷地從洞口涌出。洞口邊緣凝結(jié)著厚厚的、骯臟的白色冰霜。一些穿著破爛骯臟皮襖、佝僂著身軀、眼神麻木如同行尸走肉般的人影，正如同螞蟻般在洞口進(jìn)出。他們大多面黃肌瘦，臉上帶著凍瘡和污垢，動作遲緩而僵硬。
那里，就是陳默這些新來的“罪卒”的棲身之所——陰濕地窟。
“看什么看？羨慕那些仙師老爺？”一個押送的老兵粗暴地推了陳默一把，把他推向一個地窟入口的方向，臉上帶著譏諷和麻木，“下輩子投個好胎吧！現(xiàn)在，都給老子滾進(jìn)去！找空地方窩著！別擋道！”
巨大的落差感如同冰水澆頭。一邊是懸于云端、靈氣充沛的仙家樓閣，一邊是深埋地底、污穢陰冷的蛇蟲巢穴。修士與凡人，在這里被劃下了涇渭分明、如同天塹般的界限。
“媽的…這鬼地方，比豬圈還不如…”刀疤老卒低聲咒罵著，捂著還在滲血的肩膀，認(rèn)命般地跟著人流走向地窟。缺耳老卒已經(jīng)因為傷勢過重，在路上就被“處理”掉了。
陳默沉默地跟在后面，踏入地窟入口的瞬間，一股混合著霉?fàn)€、汗臭、屎尿以及濃重濕寒的污濁氣息猛地灌入鼻腔，讓他眼前一黑，差點窒息。腳下是濕滑粘膩、深及腳踝的泥濘，踩上去發(fā)出“噗嘰”的惡心聲響。洞壁粗糙冰冷，不斷有冰冷的水珠滴落。光線極其昏暗，只有入口處透進(jìn)的一點天光和洞壁高處零星插著的、冒著黑煙的火把提供照明，能見度不足十步。洞窟內(nèi)部空間巨大，卻極其壓抑，如同一個巨大的、混亂的蟻穴，到處是胡亂搭建的低矮窩棚、破爛的草席和蜷縮在陰影里的人影?？人月?、呻吟聲、壓抑的哭泣聲、粗重的喘息聲在洞窟中回蕩，形成一片令人心頭發(fā)悶的嘈雜背景音。
寒意如同跗骨之蛆，穿透單薄的囚衣，直往骨頭縫里鉆。陳默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膚迅速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這里比外面冰天雪地更加陰冷，是一種帶著濕氣的、能凍結(jié)骨髓的陰冷。
他努力尋找著能落腳的地方，但目之所及，所有稍微干燥點的角落都已被占據(jù)。那些早來的罪卒們蜷縮在草席或破布上，眼神空洞麻木地看著新來的“菜鳥”，如同看著即將被投入磨盤的豆子，沒有任何同情，只有一種近乎殘忍的冷漠。
就在這時，陳默胸口貼身藏著的那半張焦黑殘符，突然極其輕微地、卻異常清晰地震顫了一下！
這震顫不同于之前擋下巨石時那種狂暴的嗡鳴，而是一種…仿佛饑餓的野獸嗅到了食物氣息般的悸動！一種微弱卻清晰的渴望感，透過符紙直接傳遞到了陳默的心神之中！
陳默心頭猛地一跳！他下意識地停下腳步，屏住呼吸，仔細(xì)感知。
果然！在這充斥著污穢、陰冷和絕望氣息的地窟深處，在那濃得化不開的濕寒之氣中，他借助與殘符那微妙的聯(lián)系，竟然捕捉到了一絲絲極其稀薄、駁雜不純、卻又真實存在的…能量！
這能量陰冷、濕重、帶著腐朽和怨念的氣息，與靈霧塔周圍那種純凈、溫和、充滿生機(jī)的“靈氣”截然不同！它更像是…沉積了無數(shù)死亡、痛苦和絕望后，在這地底深處淤積發(fā)酵而成的某種“陰氣”或“穢氣”！
殘符的震顫持續(xù)著，如同一個微小的漩渦，竟開始主動地、極其緩慢地吸納著周圍空氣中那些稀薄的、駁雜的陰寒能量！雖然速度慢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吸納的量也微乎其微，但陳默能清晰地“感覺”到，殘符上那道在囚車崩毀時新添的、最深的裂紋邊緣，那原本如同死灰般的焦痕，似乎…極其微弱地蠕動了一下！仿佛干涸龜裂的土地，汲取到了一絲微不足道的濕氣！
這個發(fā)現(xiàn)讓陳默心臟狂跳！這殘符…不僅能被動防御，竟然還能主動吸收環(huán)境中的能量？哪怕是最污濁的陰氣？它…在自我修復(fù)？！
“小子，發(fā)什么呆？找死嗎？”一個沙啞、疲憊，卻帶著一股子兇悍氣息的聲音在陳默身邊響起。
陳默悚然一驚，猛地回過神來。只見一個身材不高、但骨架粗壯的老兵正站在他旁邊。這老兵看起來五十歲上下，頭發(fā)花白雜亂，滿臉深刻的皺紋如同刀刻，左腿明顯有些不自然的彎曲，走起路來一瘸一拐。他穿著一件打滿補(bǔ)丁、沾滿油污和血漬的舊皮襖，腰間用草繩胡亂系著，最引人注目的是，在他破舊的皮襖下擺處，隱約露出半截褪色發(fā)白、沾滿污跡的…平安符？那平安符的樣式，竟與陳默祖屋梁上找到的殘符，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相似之感！只是這老兵身上的符箓毫無靈光，如同凡物。
老兵渾濁卻銳利的眼睛上下打量著陳默，尤其是在他下意識護(hù)住胸口的右手上停留了一瞬，眼神深處似乎閃過一絲極其隱晦的異樣光芒。他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用下巴努了努地窟更深處一個陰暗潮濕的角落：“新來的？那邊，死人堆旁邊還有點空，去窩著。不想半夜凍死或者被耗子啃了臉皮，就離那些剛咽氣的遠(yuǎn)點?！?/p>
死人堆？
陳默順著老兵示意的方向看去，心頭又是一寒。在洞窟深處一個更加陰暗、靠近滲水巖壁的角落里，胡亂堆疊著十幾具用破草席草草蓋著的尸體，有些草席下還伸出發(fā)黑腫脹的手腳。幾只皮毛油亮、眼珠猩紅、足有小臂長的巨大耗子，正肆無忌憚地在尸體堆旁竄來竄去，發(fā)出“吱吱”的啃噬聲，空氣中彌漫著更加濃重的腐臭。
那里，就是老兵口中的“空地方”。
“多謝…老哥?！标惸瑝合滦念^的翻騰，低聲道謝。這老兵雖然語氣不善，但至少指了條明路。
“哼?！崩媳鴱谋亲永锖吡艘宦?，沒再多說，一瘸一拐地轉(zhuǎn)身，走向地窟深處另一個稍微避風(fēng)點的角落，那里似乎是他固定的位置。他走路時，腰間那半截褪色的平安符，隨著他的動作微微晃動。
陳默深吸一口氣，那污濁的空氣讓他肺部刺痛。他不再猶豫，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冰冷的泥濘，走向那個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角落。越靠近，腐臭味越重，陰寒之氣也越盛。但與此同時，他懷中的殘符，那渴望般的震顫感，也愈發(fā)清晰了！仿佛靠近了“食物”的來源！
他強(qiáng)忍著不適，在離尸堆還有幾步遠(yuǎn)、相對干燥一點的一塊凸起巖石旁坐下，背靠著冰冷刺骨的巖壁。身體疲憊到了極點，精神卻因殘符的異動和環(huán)境的刺激而高度緊繃。
他蜷縮起來，將身體盡可能縮成一團(tuán)，試圖保存一點可憐的熱量。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掃過整個地窟。
壓抑、絕望、麻木、混亂…這就是鐵狼關(guān)最底層的生存圖景。修士高踞云端，視凡卒如草芥。而他們這些“罪卒”，更是草芥中最卑賤的塵埃，被隨意丟棄在這陰冷污穢的地底，等待著被消耗殆盡。
“喂，新來的。”旁邊一個蜷縮在破草席上、臉色蠟黃、不住咳嗽的中年罪卒，有氣無力地開口，聲音嘶啞，“聽說了沒…‘血煞日’…快到了…”
“血煞日？”陳默心頭一跳，這個名字本身就帶著不祥。
“咳咳…就是…地下深處…會噴出毒氣…瘴氣…”中年罪卒咳得撕心裂肺，好半天才喘勻氣，眼中帶著深深的恐懼，“那玩意兒…沾上一點…皮肉潰爛…骨頭化水…比刀砍斧劈…死得慘多了…往年…都要死一大批人…特別是…我們這些…沒地方躲的…”
地下噴毒？陳默立刻聯(lián)想到路上看到的那個被詭異黑氣吞噬的修士！那黑氣…莫非就是這“血煞日”的源頭？或者某種類似的東西？
就在這時，洞窟入口處傳來一陣騷動和沉重的腳步聲。
只見幾名穿著統(tǒng)一制式皮甲、神色冷漠的軍士，在之前那個刀疤老卒（他似乎成了這里的底層管事）的帶領(lǐng)下走了進(jìn)來。刀疤老卒手里提著一個散發(fā)著濃烈藥味的粗糙木桶。
“都聽著！”刀疤老卒的聲音在地窟中回蕩，“上頭有令！‘血煞日’征兆已顯，地脈不穩(wěn)！所有斥候隊，明日一早，輪值探查關(guān)外‘妖化沼澤’！抽到簽的，自己過來領(lǐng)‘護(hù)身符’！”
“妖化沼澤？！”地窟中瞬間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驚恐抽氣聲。
“天殺的！那是必死之地??！”
“去年三隊人進(jìn)去，一個都沒出來！”
“護(hù)身符？呸！就是催命符！”
抱怨和恐懼在人群中蔓延，但無人敢大聲反抗。
刀疤老卒冷笑一聲，將木桶重重放在地上，里面是幾十個用劣質(zhì)黃紙草草折疊成的三角符包，上面用暗紅色的、不知是朱砂還是什么的東西畫著歪歪扭扭的符文，散發(fā)著一股刺鼻的血腥和藥味混合的怪味。
“少廢話！抽簽！抽到的，過來領(lǐng)！明日卯時初刻，地字三號洞口集合！遲到者，斬！”
冰冷的命令如同死亡的宣告。
陳默的心沉了下去。妖化沼澤…斥候隊…填壕的料之后，更直接的送死任務(wù)來了。
他看到那個一瘸一拐的老兵也默默起身，走向抽簽的地方。當(dāng)他經(jīng)過陳默身邊時，陳默再次清晰地看到了他腰間那半截褪色的平安符。老兵的目光似乎不經(jīng)意地掃過陳默護(hù)在胸口的手，嘴角扯出一個極其細(xì)微、帶著一絲說不出是譏諷還是憐憫的弧度。
“小子，自求多福吧?！崩媳硢〉穆曇舻偷偷仫h過，“這鐵狼關(guān)，吃人不吐骨頭。你那點小秘密…藏好了?！?/p>
陳默渾身一僵！這老兵…他察覺到了什么？
不待陳默細(xì)想，老兵已經(jīng)一瘸一拐地走到木桶邊，隨意摸了一個三角符包，看也不看就塞進(jìn)了懷里，仿佛拿到的不是護(hù)身符，而是一張通往地獄的船票。
抽簽的恐懼籠罩著所有人。陳默看著那些面如死灰、顫抖著手伸向木桶的罪卒，又摸了摸懷中那因為靠近尸堆和地脈陰氣而持續(xù)傳來微弱震顫與渴望感的殘符。
這半張焦黑的符箓，是禍？是福？在這座名為“鐵狼關(guān)”的吃人魔窟里，在這即將到來的“血煞日”和“妖化沼澤”的死亡威脅下，它這微弱的異動，又能帶來幾分生機(jī)？
他閉上眼，將身體更深地蜷縮進(jìn)冰冷的巖石陰影里，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懷中符箓上那道猙獰的裂痕。殘符貪婪吸收著地窟深處污濁陰氣的微顫，如同黑暗中一顆不安跳動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