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曉琳想開門,被馮然拉住了,馮然急得團團轉(zhuǎn),不知道怎么辦才好,但她的確不愿意現(xiàn)在就面對親媽,沒等她糾結(jié)出來,兩人的手機先后響了起來。
“然然,總不能一直瞞著阿姨啊?!备饡粤談竦?。
其實毛夏天也提過,讓老婆趕緊勸馮然盡快告訴家里,畢竟安城不大,馮然的事情也不算小,當時團建整個公司員工都在,又先后來了警車和救護車……另外,馮家村肯定不止馮然一個在城里工作的,很容易就會聽到消息。
葛曉琳勸了,沒用,馮然固執(zhí)地不想讓親媽知道。
但這會是避無可避了。
葛曉琳還是把門打開了。
李小滿看到女兒黑紫的花臉,整個人都踉蹌了一下,也忽然再沒有了平日里的各種拘束,她快走了幾步緊緊摟住了女兒。
劉芳的眼淚也落了下來,這到底是什么命啊,明明剛剛辦完馮雨的升學宴,眼看著日子要好起來了……忽然又……
李小滿抱完了女兒,開口第一句話卻很嚴肅:“為什么不跟我說?”
明明是女兒親口說的互相之間不再隱瞞,她都盡量做到了,女兒又是一套陰奉陽違。
“……跟你說了有用嗎?你能做什么?”馮然只覺得長久積沉在心底的對母親的埋怨忽然都爆發(fā)了出來,她要怎么跟親媽說這樣的事情?她那個只知道務農(nóng)種田的母親能為她做些什么嗎?
不能。她的母親無法保護她。
李小滿被這句話定在了原地。
劉芳心疼又有些失望,來回看著那母女倆:“南南,你……”
怎么能這樣說呢……這句話對一個母親來說,太誅心了。
“阿姨,你別傷心,然然現(xiàn)在的情緒不太對,她不是真心要氣你的?!备饡粤遮s緊插話。
受過重大傷害的人很有可能會通過傷害自己或者親人的方式來宣泄痛苦,某種程度上這算是一種自我保護機制,我先傷害對方對方就不能傷害我了。葛曉琳并不清楚這里頭的各種邏輯,但她明白馮然現(xiàn)在有多痛苦,口不擇言一定不是她的真心。
李小滿的眼淚又是滾滾而落,她轉(zhuǎn)而緊緊握住了葛曉琳的手,嘴里含糊著道出兩個字的感謝,她看出來了,是葛曉琳在一直照顧自己的女兒。
等情緒平復了,馮然繼續(xù)窩在沙發(fā)上不說話,葛曉琳小聲地跟李小滿說了些案子的細節(jié)和進度。
刑事案件沒有那么快判決,但證據(jù)清晰明了,楚易預謀性地帶了扎帶和綁縛用的繩結(jié),跟相熟的酒店前臺要了個相對安靜周圍沒有人住的房間,又挑的是馮然和同事們一起群山徒步結(jié)束后的疲憊時機,這些都被證實了,加上馮然身上的嚴重傷勢……判決結(jié)果已經(jīng)可以預見,現(xiàn)在只等案子排到被審理了。
當然,這中間還會有意外,比如雙方達成和解,案犯用金錢或者一些其他的物質(zhì)條件彌補受害者,讓受害者撤銷案件。楚家人的確想走這條路,但在馮然這走不通。
不過比起案子的進展,更讓葛曉琳擔憂的還是馮然的狀態(tài)越來越差了,她希望李小滿能勸動馮然接受心理治療。
李小滿再度道謝,什么也沒承諾,只把葛曉琳勸走了,讓她之后該上班上班,該過日子過日子,她的生活安排好了再抽空來看看馮然就好。
葛曉琳剛開始并不愿意走,她頭一回對李小滿用上了類似評估的眼神,又再三確認李小滿對女兒只有心疼,而不是責怪……最后眼角濕潤著走了。
劉芳也被勸走了,李小滿說她留在這也無濟于事,不如回家忙活吧,等需要幫忙的話肯定會打電話找她的。
李小滿留了下來照顧女兒,母女兩個的對話卻比葛曉琳在的時候更少。
馮然幾乎不說話了,李小滿已經(jīng)知道了所有事情,她各種想要隱瞞的慌張也消失了,仿佛再沒有什么好擔心的,自顧自地喝起了酒,也依舊不吃飯,甚至睡覺的時間都很少。
李小滿勸不住女兒,最后索性不勸了,她依舊是天天做好飯菜,女兒不吃她自己吃一些,剩下的倒掉,葛曉琳還是會天天過來,也無濟于事。
這樣的日子大約過了一周。
某天深夜三點多了,母女倆都沒睡著,李小滿忽然說道:“我的想法,是等他坐完牢出來,我再送他一刀進地獄,你覺得好不好?你要是等不及,干脆撤銷案子吧,讓他現(xiàn)在就放出來,我立馬去找他,立馬送他進地獄?!?/p>
“……你說什么?”馮然被酒精醉得暈乎乎的腦袋忽然半清醒了過來。
李小滿就復述了一遍自己的計劃,又解釋道:“不用擔心,絕對能要他的命,你媽力氣大,心也狠,他逃不掉的,我還學了學身體結(jié)構(gòu)那些,嘿……”
李小滿忽然笑了起來,現(xiàn)在的手機網(wǎng)絡的確是個好東西,她能搜索到不少講解這方面的視頻,她現(xiàn)在能分清楚人體全身上下各個器官的位置了。
“然后呢?你給他償命?我再給你償命?親媽因為我死了,我還能活著嗎?最后剩下一個馮雨,讓她自己活著?”馮然說著刻薄的話。
李小滿搖搖頭:“你給我償什么命?我的命本身就是我女兒的,等我給你報了仇,你跟馮雨好好活著!”
馮然沒說話,腦袋還在懵著,片刻后露出個冷笑:“你別亂來!”
李小滿忽然又道:“以后,你也不用太照顧小雨,她能照顧好自己,你是她姐姐,不是她媽。”
“哈哈哈哈哈……”馮然笑著笑著眼淚又爆了出來,“你說得真好笑,不是一直說我是姐姐嗎?你讓我當?shù)慕憬?!你現(xiàn)在說我不用照顧她?”
李小滿神色依舊嚴肅:“以前……你的確是姐姐,以后不用你當姐姐了。你現(xiàn)在做決定吧,你不說我就等幾年,等他出來,他反正是要……進地獄的。”
“你干什么?我不需要你這樣!”馮然生氣吼道。
李小滿像是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你……以前高中時候欺負你的人,現(xiàn)在還記得名字嗎?一起寫給我,我都給你報仇?!?/p>
“……”馮然聽完后忽然愣了,接著很快,無法克制地渾身發(fā)起了抖,怎么會那么冷?甚至無法呼吸了,她大口喘息著,靈魂似乎飄散到了九重天外,身體不再是腦袋能夠控制的軀干,細胞似乎全都罷了工,系統(tǒng)不再生產(chǎn)多巴胺,痛苦瞬間席卷了每一寸皮膚。
李小滿被嚇著了,趕緊抱住女兒拍著撫背,她不確定女兒忽然發(fā)生的痙攣是被她的話刺激還是喝酒喝壞了。
李小滿并不控制女兒喝酒,她自己不喝,但女兒每喝一口她的心就痛上一次,酒精是用來麻痹痛苦的,痛苦卻沒有消失,甚至增加了數(shù)倍在她身上。
馮然的癥狀持續(xù)了半小時,李小滿扛不住了,她拿起手機準備打120,馮然看見了又一把打掉了手機,她不要進醫(yī)院。
取證的時候,冰冷的器械還有各種攝像的過程加劇了她的痛苦,后續(xù)的治療、吃各種藥也讓她恐懼,不愿意再待在那里。
李小滿只能抱住女兒,繼續(xù)拍哄著,忽然又流著淚道:“南南,你不要做傻事,你不能做傻事,知不知道?我沒了你可以活著,你要好好活著,但是你沒了,我活不下去的?!?/p>
“……”馮然渾身都是不斷冒出的冷汗,已經(jīng)無法應答。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馮然終于恢復了身體的知覺,重新主宰了自己,她掙脫了李小滿的懷抱,想要去洗洗澡。
母女倆先后洗過,重新躺在了床上。
李小滿側(cè)過身體看著瘦得不像樣的女兒,忽然摸了摸她的臉:“你生出來就特別小,飯量也小,我那時候奶水那么少,你也吃不完……那時候啊,特別怕你生病,怕你養(yǎng)不大?!?/p>
“你轉(zhuǎn)過去?!瘪T然指揮親媽。
李小滿就翻了個身,片刻之后,感受到女兒輕輕地貼住了她的背,鼻子再度泛上難忍的酸澀:“南南,我對不起你。”
后背的衣服濕了一片。
“你怎么知道我高中的事?”馮然問。
李小滿道:“小欣跟我說的?!?/p>
那會已經(jīng)是馮然出去打工第三年了。
每年過年回家,馮然要買一箱牛奶一箱水果給那個叫馮嘉欣的姑娘送過去,對方再回一包糖果過來。兩家同一個村,但不同支,算不上本家,住的地方也不挨著,原本一點也不親密的,馮然和馮嘉欣也差著一歲,對方小,年級也低一個,壓根玩不到一起。
李小滿感覺奇怪,問女兒怎么忽然就跟人家玩得這么好了,馮然什么也沒解釋,但東西照送不誤。
后來有一天,馮嘉欣拉著行李箱回家過暑假,從村口下了客車,遇到了李小滿在自家林子里的地摘辣椒,有些尷尬地笑著打了個招呼,喊了句小嬸。
李小滿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總之她把人給喊住了,硬給人家塞了半書包的辣椒,馮嘉欣說自家也有種,她說她知道,你家的還沒長好呢,先吃吃我家的。
馮嘉欣懵懵地問:“小嬸,你要問我馮然的事情嗎?”
“啊……你跟我說說?!崩钚M一聽順勢接了話,她原本沒那個意思,只是覺得女兒既然跟人家是朋友,還正經(jīng)來往那種,那她順手送幾根辣椒也不算啥。
結(jié)果馮嘉欣誤會了,以為李小滿是為了套近乎問馮然的事,猶豫著支支吾吾地把馮然上高中被欺負的事情都說了出來。其實她知道的并不多,但某次恰好遇到馮然被關(guān)在廁所,她就砸了門把人救了出來,還說要去告老師當證人,馮然沒讓,說根本沒有監(jiān)控,他們都不會承認的。
只要他們不承認,就不會有人費功夫去調(diào)查。
其他人也不會作證的。
而且,那些人很會拿捏尺度,不會制造能嚴重到不可忽視的后果。
后來,馮嘉欣又遇到過兩次馮然的窘迫,她也沒什么辦法,只能盡自己所能幫點小忙,后頭還借給馮然50塊錢……再然后馮然就畢業(yè)去打工了。
沒想到的是,等馮然過年回家會特意提著東西來看她,其實兩人根本沒啥可聊的,甚至稱不上是朋友,因為馮然也沒有特意求助過她,或者跟她談心那些。
李小滿聽完之后等人走遠了,眼淚才嘩嘩流下,有村里人路過驚訝地問怎么回事,她說被辣椒熏到了……邊哭邊摘完了辣椒,她挑著擔回家后翻了翻自己的手機,找到一條很久很久以前的短信,她女兒不知道找誰的手機給她發(fā)的短信——
媽媽,你能來學校給我過生日嗎?馮然。
那不是馮然第一次要求她去學??此钚M沒去,家里的雞鴨豬要喂養(yǎng),地里的活干不完,要照顧著馮雨的一日三餐,她忙得連個歇息喘氣的時間都沒有,只問女兒到底有什么事非得她去學校?女兒支支吾吾說想家了,她讓女兒想了就回家。
那天晚上,李小滿哭了個天昏地暗,把馮雨嚇得跟著一起大哭了起來。
“所以……你后來給我打錢?”馮然搓著親媽的衣擺,十分柔軟的觸感讓她覺得很舒服。
馮然那年忽然收到了一筆錢,一千塊,收到轉(zhuǎn)賬短信嚇了一跳,李小滿說是家里賣了去年的余糧賺了點錢,讓她自己吃點好的,買點衣服什么的。
李小滿撈住了女兒的手緊緊握住放在了肚子上:“我想把你塞回去,一直不出來?!?/p>
那樣她就可以一直帶著女兒生活,去哪里都帶著。
馮然又讓親媽轉(zhuǎn)回來,這會徹底鉆進了媽媽的懷里,睡著了。
她做了個夢。
她從小就長著一對翅膀,黑色的翅膀,羽毛胡亂支棱著并不絲滑,但可不是假的,她能煽動翅膀飛起來……后來爸爸死了,不知道為什么,左邊的翅膀就支不起來了,她無數(shù)次想用右邊的翅膀飛起來,卻保持不了平衡,她試了又試試了又試……不行,還是不行。
李小滿瞧見了笑得不行,罵她笨,接著把她一把摟進懷里讓她趴在膝蓋上,拿熱乎乎的毛巾擦干凈了羽毛,又幫她的翅膀上了點機油,到底上在哪里的也不知道,她翅膀上可沒有洞啊,而且那機油黑乎乎的,她很嫌棄,皺緊了眉頭。
結(jié)果,翅膀竟然真的重新支了起來。
“南南,今天要不要吃點粥?我們吃完出去走走?”
已經(jīng)早上九點多了,李小滿熬了一鍋白粥,快手煎了倆雞蛋,扭頭看見女兒睡醒了,溫聲問道。
“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