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晚晴凝神聽著，努力在腦海中搜索女兒那些細微的、幾乎被忽略的瞬間。
“找到這些點，”杜醫(yī)生強調(diào)道，“哪怕它看起來多么微小、多么奇怪，都可能是我們理解她世界的鑰匙，也是引導她向外溝通的橋梁。圍繞她的興趣點，嘗試去拓展、去互動。比如，如果她喜歡看旋轉(zhuǎn)的東西，我們是否可以和她一起玩風車？如果她對某種布料觸感特別，我們是否可以嘗試用這種布料做成小玩偶來互動？培養(yǎng)和利用她的興趣點，是長期康復過程中非常重要的輔助手段，它能在她與世界之間架起一座可能的橋梁?！?/p>
杜醫(yī)生拿起桌上一個簡單的按壓式發(fā)光玩具，輕輕一按，發(fā)出柔和的藍光，并伴隨著細微的“咕?！甭暋Ｋ龑⑼婢呔従復葡虬舶驳姆较?。
安安的視線，第一次真正地從筆帽上移開，落在這個發(fā)光體上。她的瞳孔里映著那點幽藍的光，雖然身體依舊緊繃，但那份專注，像黑暗房間里驟然點亮的一根火柴。她極其緩慢地、帶著巨大的遲疑和警惕，伸出了一根纖細的食指，小心翼翼地、飛快地觸碰了一下那個發(fā)光的圓頂，又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手，再次緊緊抱住兔子玩偶，把頭埋得更深。然而，那短短一瞬的觸碰和專注，卻像一道微弱卻真實的光，刺破了蘇晚晴心中沉重的陰霾。
回家路上的出租車里，安安累極了，靠在蘇晚晴懷里沉沉睡去。蘇晚晴輕輕摟著女兒，臉頰貼著她柔軟的頭發(fā)，目光卻落在手機屏幕上。郵箱里靜靜地躺著一封未讀郵件，標題是：“星輝國際貿(mào)易有限公司 - 錄用通知”。她點開，正文里HR公式化的祝賀和詳細的入職要求、薪資福利條款清晰地呈現(xiàn)出來。這份工作，是她投遞了數(shù)十份簡歷后，唯一一個經(jīng)過兩輪面試拿到的offer。公司規(guī)模不錯，待遇也符合她的預期。
然而，郵件里那個上班地址——“東海市高新科技園區(qū)啟航大廈”——像一根冰冷的刺扎進眼里。她熟練地打開地圖APP輸入地址。屏幕上，一條代表路線的藍色細線冷酷地延伸出去，末端標注著刺眼的數(shù)字：單程預估時間：1小時12分鐘（地鐵+步行）。這意味著每天花在通勤上的時間，至少是兩個半小時。而杜醫(yī)生建議的康復課程，每周兩次，時間都在工作日的上午。
蘇晚晴閉上眼。腦海里交替閃現(xiàn)的，是安安在診室里驚恐蜷縮的身影，是她對著旋轉(zhuǎn)筆帽那短暫卻珍貴的專注，是杜醫(yī)生溫和卻不容置疑的話語——“需要成為安安最穩(wěn)定的‘環(huán)境’和最耐心的引導者”。還有那兩棵后院里的老梨樹，在荒草中沉默挺立的樣子。
通勤的漫長路途，新工作的適應(yīng)期壓力，與必須按時帶安安去醫(yī)院接受關(guān)鍵干預的時間沖突…每一個因素都像沉重的磚塊，壘砌成一堵無法逾越的高墻，將她與那份offer隔開。
“媽媽…看…”
懷里傳來一聲模糊的囈語。蘇晚晴低頭，安安不知何時醒了過來，正努力地、笨拙地指著車窗外飛速掠過的巨大廣告牌。那廣告牌上，是色彩極其鮮艷、飽和度極高的動畫片角色，巨大的笑臉占據(jù)了整塊屏幕。安安的眼睛睜得很大，瞳孔里映著那片跳躍的色彩洪流，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那只指向窗外的小手，卻固執(zhí)地舉著。這是她今天第二次，主動地將注意力投向外界，試圖與母親分享她眼中所見。
就是這細微的一聲“看”，和那只固執(zhí)的小手，瞬間擊碎了蘇晚晴心中所有的猶豫和權(quán)衡。如同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輕柔，卻帶著千鈞之力。
她低頭，在女兒光潔的額頭上印下一個輕柔而堅定的吻，然后拿起手機，沒有任何遲疑地開始編輯回復郵件。
“尊敬的HR經(jīng)理：非常感謝貴公司給予我這個寶貴的工作機會。經(jīng)過慎重考慮，因家庭特殊原因，我無法按時入職，深表遺憾。懇請貴公司理解并取消此次錄用。祝貴公司事業(yè)蒸蒸日上。蘇晚晴 敬上。”
手指懸停在發(fā)送鍵上，只有一瞬的凝滯。下一刻，她果斷地按了下去。屏幕閃爍，“郵件已發(fā)送”的提示跳出。仿佛卸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隨之而來的卻是一種更為清晰的、不容退縮的責任感。工作可以再找，但安安的康復之路，此刻的每一步都容不得閃失。她將手機放回包里，緊緊地擁住了懷中的女兒。出租車駛過繁華的街市，窗外的光影在安安沉睡的臉上明明滅滅，蘇晚晴的目光卻已投向家的方向，投向那個需要她重新開墾的荒蕪后院，和那兩棵沉默的老梨樹。
傍晚，蘇晚晴在清理舊書桌抽屜時，發(fā)現(xiàn)了一本蒙塵的硬皮筆記本。翻開，是父親遒勁有力的字跡，記錄的竟是果樹嫁接和養(yǎng)護心得。其中一頁特別標注著：“小晴十歲生日所植鴨梨樹，品種略酸澀，五年后可嘗試高接換種，可選‘秋月’或‘翠冠’，口感更佳。”日期正是她生日那天。指尖撫過泛黃的紙頁和父親熟悉的字跡，蘇晚晴心頭一熱，抬眼望向窗外暮色中梨樹模糊的輪廓。父親當年種下的，不只是兩棵樹苗，還有一份沉甸甸的、關(guān)于等待和改變的期許。這期許穿越時光，沉甸甸地落在了她的肩頭。
安安坐在客廳地板上，面前攤開著她許久未碰的舊畫冊和幾支蠟筆。蘇晚晴收拾完抽屜，走過去，輕輕坐在她身邊，沒有打擾。安安的手指在一堆蠟筆里無意識地撥弄著，最終，停在一支深綠色的蠟筆上。她拿起它，動作有些笨拙，然后在畫冊空白的一頁，開始涂抹。不是清晰的線條，只是一團濃重的、深深淺淺的綠色色塊，反復地、用力地涂抹著，仿佛要將某種情緒都擠壓進那片顏色里。她涂得那么專注，小小的眉頭微微皺著，連蘇晚晴的靠近都未曾察覺。那片濃綠在紙頁上蔓延，像后院無人打理的、蓬勃的野草，又像某種無聲的、壓抑的吶喊。蘇晚晴屏住呼吸，靜靜地看著，心底某個角落，悄然松動了一下。杜醫(yī)生的話在耳邊回響：觀察她的興趣點，哪怕它看起來多么微小、多么奇怪…
窗外，暮色四合，城市的燈火次第亮起。蘇晚晴望著女兒涂抹的那片濃綠，又看看后院在夜色中靜默的梨樹黑影。前路崎嶇，如同那荒草叢生的院子。但父親留下的梨樹在等待新生，女兒筆下那片濃綠之下，是否也藏著一顆等待破土的心？她拿起一支紅色的蠟筆，輕輕放在安安涂抹的綠色旁邊。安安涂抹的動作停頓了半秒，目光在那抹突兀的鮮紅上停留了一瞬，長長的睫毛如同受驚的蝶翼般輕輕顫動了一下。隨即，她又低下頭，繼續(xù)用力涂抹那片深沉的綠，仿佛要將整個世界都隔絕在那片顏色之外。然而，那短暫的注視，卻像一粒微弱的火星，落入了蘇晚晴沉寂的心湖。
夜風吹過院子，老梨樹的枝葉在黑暗中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像是回應(yīng)，又像是一個漫長故事的序章，正悄然翻開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