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室兩廳的舊屋，一百平米的空間，在蘇晚晴手下慢慢褪去經(jīng)年的塵埃，顯露出骨骼輪廓。這是父母留下的老房子，空置多年，空氣里沉淀著時光和舊事的氣息。家具是上世紀的式樣，木料厚重，漆面黯淡，邊角處是歲月磕碰出的細小傷痕。她一點點擦拭著，抹布拂過，水痕蜿蜒，仿佛能聽見家具深處發(fā)出細微的、陳舊的嘆息?？蛷d墻上掛著的全家福，玻璃蒙了厚厚一層灰，照片里的父親嘴角含笑，母親溫婉，而幼年的自己扎著羊角辮，依偎在父母中間，背景正是這間客廳。蘇晚晴踮起腳尖，用濕潤的抹布細細擦拭鏡框，指尖拂過父親年輕的臉龐，心口像被舊時光的針尖輕輕刺了一下。
窗外，前院后院一片荒蕪。雜草是這里的主人，肆無忌憚地蔓延，幾乎淹沒了原本的石板小徑。后院的木質(zhì)柵欄東倒西歪，腐朽斷裂處露出猙獰的木刺。唯有角落那兩棵梨樹，沉默而倔強地立著，虬枝盤結(jié)，枝頭綴滿嫩綠的葉芽。蘇晚晴記得清楚，那是父親在她十歲生日那年親手栽下的，他說：“晚晴，梨樹扎根了，家就在這里了。”如今樹還在，人已非。她推開吱呀作響的后門，踩在松軟的、長滿雜草的泥土上，望著那兩棵樹。枝葉在微風中輕輕搖動，沙沙作響，像是父親在低語。這荒蕪的后院，是另一個需要她開墾重建的世界，如同她眼下的生活。
“安安，”她朝屋里喚道，“幫媽媽把那個藍色的靠墊拿過來好嗎？”
沒有回應。客廳里，安安蜷在剛鋪上干凈沙發(fā)巾的單人沙發(fā)角落。那沙發(fā)是舊的，彈簧早已松弛，蘇晚晴特意鋪上了從原來家里帶來的、安安熟悉的那塊絨毯。安安小小的身體陷在里面，懷里緊緊抱著她那只洗得發(fā)白的兔子玩偶。她低著頭，長長的睫毛在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臉頰上投下兩彎小小的陰影，手指無意識地摳著兔子耳朵上一處微小的脫線。蘇晚晴的聲音像投入深潭的石子，連一絲漣漪都未曾激起。她沉浸在那個旁人無法進入、也全然無法理解的世界里，安靜得如同一幅靜止的畫。陽光穿過擦拭干凈的窗戶，落在她身上，卻仿佛照不進她小小的、封閉的心房。蘇晚晴看著女兒，心底那根名為擔憂的弦，無聲地繃緊到了極限。
東云市兒童醫(yī)院精神科的走廊，彌漫著消毒水和某種無形焦慮混合的氣息。蘇晚晴牽著安安的手，坐在冰涼的藍色塑料椅上等待。安安的身體繃得像一張拉緊的弓，細小的手指死死攥著蘇晚晴的兩根手指，指節(jié)泛白。周圍是其他孩子的哭鬧、奔跑、家長或嚴厲或疲憊的呵斥聲，每一種聲音都像細小的針，扎在她高度敏感的神經(jīng)上。她把臉深深埋進蘇晚晴的臂彎，身體微微發(fā)著抖，兔子玩偶被她擠壓得變了形。
“安安，別怕，媽媽在?！碧K晚晴用另一只手輕輕拍撫女兒瘦弱的脊背，聲音放得極輕極柔，像在安撫一只受驚的小動物。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女兒身體傳遞出的巨大恐懼和抗拒。
診室的門開了。杜醫(yī)生，一位約莫五十歲、頭發(fā)花白、面容溫和的女醫(yī)生探出身來：“蘇晚晴，安安，請進來吧?！?/p>
診室里的陳設(shè)簡潔而溫暖，墻上貼著色彩柔和的卡通圖畫。杜醫(yī)生示意她們坐下，目光溫和地落在安安身上。安安卻像受驚的蝸牛，猛地縮回殼里，整個身體幾乎都藏到了蘇晚晴身后，只露出半張臉和一雙警惕、空洞的大眼睛，死死盯著杜醫(yī)生桌上的一個沙漏擺件。
“安安，還記得杜醫(yī)生嗎？上次杜醫(yī)生還給你貼紙了呢?！碧K晚晴嘗試著引導。
安安毫無反應，只是把蘇晚晴的衣服攥得更緊。
杜醫(yī)生并未勉強，她看向蘇晚晴，眼神帶著詢問：“蘇女士，安安最近情況怎么樣？搬了新環(huán)境，對孩子影響大嗎？”
蘇晚晴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積壓在胸口的巨石推開一絲縫隙。她開始描述，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疲憊和沙啞。
“杜醫(yī)生，情況…不太好。”她頓了頓，組織著語言，“在幼兒園，她幾乎完全游離在外。其他孩子一起做游戲、唱歌，她就一個人縮在角落的玩具柜后面，或者對著窗戶發(fā)呆。老師嘗試引導她加入，但她會非?？咕?，甚至會尖叫，把自己藏得更深。沒有朋友，一個都沒有。她對同齡孩子…似乎完全視而不見?！?/p>
蘇晚晴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更讓我擔心的是她的語言。在家里，她的話也越來越少了。以前，她偶爾還會對我提些簡單的要求，比如‘水’、‘抱’、‘餅’?？涩F(xiàn)在…”她搖搖頭，眼神黯淡，“她幾乎不主動開口了。很多時候，她只是拉著我的衣角，或者用眼神示意她想要的東西。我一遍遍問她，她要么沉默，要么就變得非常焦躁不安。我感覺…感覺她在后退，退回到一個更封閉的地方去了?！?她下意識地握緊了安安冰涼的小手，仿佛這樣就能把她從那個無聲的深淵邊緣拉回來一點點。
杜醫(yī)生神情專注地聽著，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目光時而落在記錄本上，時而落在安安身上。安安此時正全神貫注地盯著醫(yī)生筆筒里一支紅色記號筆的筆帽，對母親的描述和診室里凝重的氣氛毫無所覺。
“社交能力的明顯退步，語言功能的顯著退化…”杜醫(yī)生沉吟著，眉頭微蹙，“蘇女士，根據(jù)你描述的現(xiàn)狀，結(jié)合安安上次的評估報告，她孤獨癥譜系障礙的癥狀在近半年里確實呈現(xiàn)出明顯的加重趨勢。環(huán)境的巨大改變——比如這次搬家，對于像安安這樣對環(huán)境變化極度敏感的孩子來說，是一個強烈的刺激源，很可能誘發(fā)了她內(nèi)在的焦慮和不安全感，加劇了她的退縮行為?！?/p>
蘇晚晴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像墜入冰冷的湖底。
杜醫(yī)生語氣溫和但清晰，給出建議：“短期內(nèi)，我的建議是，讓安安暫時離開幼兒園的環(huán)境。目前這個集體環(huán)境對她而言，刺激遠大于益處。同齡孩子快速、復雜的互動，對她形成的是壓力和焦慮，而非促進。強行讓她融入，只會適得其反。”
“那…那她怎么辦？”蘇晚晴急切地問。
“我們需要先幫她穩(wěn)定情緒，重建基礎(chǔ)的安全感和溝通能力。”杜醫(yī)生遞過來一張印著課程表的紙，“醫(yī)院有專門針對低齡孤獨癥兒童的行為矯正和溝通訓練課程。我建議安安每周過來兩次，進行系統(tǒng)性的干預。課程包括應用行為分析（ABA）的基礎(chǔ)干預、結(jié)構(gòu)化游戲治療、以及一些感覺統(tǒng)合訓練，重點在于減少她的焦慮情緒，引導她表達基本需求，建立簡單的互動模式?！?/p>
蘇晚晴仔細看著課程表，用力點頭：“好，好，我們一定按時來。”
“長期來看，”杜醫(yī)生身體微微前傾，語氣帶著一種引導的意味，“除了專業(yè)的干預課程，蘇女士，你作為母親，需要成為安安最穩(wěn)定的‘環(huán)境’和最耐心的引導者。特別重要的一點是，你需要更細心地觀察安安。觀察她在什么情境下會顯得稍微放松一些？她會對哪些東西表現(xiàn)出哪怕一絲絲的專注或興趣？是某種特定的聲音？某種材質(zhì)的觸感？某種重復的動作？還是某種顏色、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