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是從揚州的風里透出來的。
先是沾了水汽,再裹上三分桂子甜香,拂在人臉上,便不覺得蕭索,只剩下溫柔。
謝淵在二十四橋上站了有一會兒了。
橋下的水流得不快,月光碎在水面,晃晃悠悠地,像誰不小心撒了一把碎銀。
白日里那場文人雅集上的喧鬧,此刻都沉淀了下去。
那些詩文,那些曲樂,好像都離得很遠。
他只是奉師命下山游歷,增長見聞。江南的風雅,他看在眼里,卻總覺得隔了一層。
像隔著一層薄薄的窗紙,能窺見里頭的光,卻觸不到那溫度。
直到那個人出現。
琴彈得很好,人卻很懶散。
這是謝淵對王遺風的初見印象。
那人靠在畫舫的欄桿上,手里分明是同一盞桂花酒,偏偏能被他喝出幾分游戲人間的況味。
別人高談闊論,他只含笑聽著。
別人邀他撫琴,他便隨手撥了個不成調的音,惹得滿座大笑,他自己也跟著笑。
可后來,雅集散了,不知是誰又求了一曲。
他才終于正經坐下,十指按上琴弦。
那一瞬間,整個世界的聲音好像都被那張琴吸了進去。
謝淵不懂琴。
但他聽懂了那琴音里的瀟灑和自在。
那是他所沒有的東西。
所以,當那個身影帶著一身月色,慢悠悠地從橋的另一頭走過來時,謝淵并不覺得意外。
好像他就在這兒。
「謝少俠好雅興?!?/p>
王遺風先開了口,聲音里還帶著一點散漫的笑意。
他手里拎著個小小的酒葫蘆,上頭還沾著露水。
謝淵點了點頭,算是回禮。
「閣下也是?!?/p>
王遺風這個名字,他是在雅集上聽人提起的。紅塵客,王遺風。
很配他。
王遺風在他身邊站定,學著他的樣子,也去看那水里的月亮。
「揚州的月亮,確實比別處的要圓一些。」
他說。
「月亮總是一樣的?!怪x淵回道,語氣有些耿直。
王遺風聞言,側過頭看他。
月光描摹著青年俠士過分端正的側臉,那雙眼睛亮得驚人,盛著這個年紀該有的、不容置喙的正直。
真是……有點意思。
「你這人,」王遺風輕笑出聲,「比你手里的劍還有趣。」
他拔開酒葫蘆的塞子,一股清甜的酒香立刻混進了空氣里的桂花香里,變得更加濃郁。
「嘗嘗?」
他把酒葫蘆遞過去。
謝淵看了一眼,沒有接。
「我不善飲酒?!?/p>
「我知道?!雇踹z風說。
「方才在席上,你一杯都沒沾唇。」
他晃了晃手里的葫蘆。
「這是桂花酒,甜的,不醉人?!?/p>
他的語氣很隨意,卻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親近。
謝淵沉默了片刻,還是伸出手接了過來。
葫蘆入手微涼,帶著對方指尖的溫度。
他學著王遺風的樣子仰頭喝了一口。
酒液果然是甜的,順著喉嚨滑下去,留下滿口的桂子香氣,像含了一整個秋天在嘴里。
「如何?」
「……尚可。」
王遺風又笑了。
他覺得眼前這個一本正經的年輕人,像一塊上好的璞玉,質地堅硬,紋理分明,卻又透著光。
讓人忍不住想……逗弄一下。
他從身后解下自己的琴,隨意地席地而坐,將琴橫在膝上。
「謝少俠可會吹簫?」
謝淵一愣。
「略通一二?!?/p>
「那便巧了?!?/p>
王遺風的手指搭上琴弦,卻沒有立刻彈奏。
他抬眼看著謝淵,月光落在他眼中,像落進了深不見底的潭水里。
「我缺個知音?!?/p>
這句話他說得輕描淡寫,像在說今晚的月色不錯。
謝淵的心卻像是被什么輕輕撞了一下。
他腰間確實掛著一支洞簫。那是他師父贈予他的,平日里用來靜心凝神,極少在外人面前吹奏。
可今夜……
他看著王遺風膝上的琴,看著那雙隨時能彈出驚鴻之音的手。
鬼使神差地,他解下了腰間的洞簫。
王遺風眼中的笑意更深了。
他沒有再說話,只是低下頭,指尖輕輕一撥。
錚。
一聲清越的琴音,像一顆石子投入靜謐的湖心,漾開層層疊疊的漣漪。
那琴音是自由的。
沒有章法,不成曲調,像山間的風,林中的鳥,隨心所欲,無拘無束。
謝淵握著簫,靜靜地聽著。
他從那散漫的琴音里,聽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
像是在……邀請他。
他不再猶豫,將洞簫湊到唇邊。
第一個音符響起時,有些許生澀。
但很快,那清潤的簫聲便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它沒有去追逐琴音的腳步,而是像一條溫柔的溪流,在琴音構筑的山谷間靜靜流淌。
琴音是風,簫聲是水。
風掠過水面,帶來漣漪。
水倒映著風的蹤跡,予以回應。
謝淵從未想過,自己中規(guī)中矩的簫聲,有一天能和這樣不羈的琴音如此契合。
他感覺到自己內心那道由規(guī)矩和戒律筑成的墻,被這琴音溫柔地推開了一道縫。
月光、酒香、橋下的流水聲,都成了陪襯。
天地間,仿佛只剩下這一琴一簫。
一曲終了,余音裊裊。
王遺風的手指還停留在琴弦上,他抬起頭,望著謝淵。
「你比我想的,還要更有趣?!?/p>
謝淵放下洞簫,沒有回答。
他只是覺得,心口那里,被一種很陌生的情緒填滿了。
是方才那口桂花酒的后勁嗎?
有些微醺。
「天色不早了?!怪x淵說道,他覺得自己該走了。
再待下去,有些東西似乎會失控。
「嗯?!雇踹z風應了一聲,慢慢地站起身,將琴重新負在背后。
兩人之間又恢復了沉默。
萍水相逢,一曲唱和,似乎就該到此為止。
江湖路遠,后會無期才是常態(tài)。
「這個,」王遺風忽然又把那個酒葫蘆遞了過來,「送你了?!?/p>
謝淵看著他。
「就當是……」王遺風想了想,「方才的酬勞?!?/p>
他酬謝他的簫聲。
酬謝這片刻的相知。
謝淵這次沒有推辭,他接過來,緊緊握在手里。
「多謝?!?/p>
兩個字,說得有些鄭重。
王遺風不在意地擺了擺手,轉身便要離開。
他走得瀟灑,沒有一絲留戀。
「王兄?!?/p>
謝淵卻忽然叫住了他。
王遺風回過頭,挑了挑眉,似乎在等他的下文。
謝淵看著他,月光下,那人眼中的戲謔和散漫都還在,可不知為何,他卻覺得無比真誠。
「后會有期?!?/p>
他說。
王遺風聞言,愣了一下,隨即綻開一個稱得上是燦爛的笑容。
他沒有回答「好」或者「不好」。
他只是深深地看了謝淵一眼,然后轉身,身影很快融入了揚州城的夜色深處。
謝淵在橋上又站了很久。
直到手里的酒葫蘆也沾上了他掌心的溫度。
他想,江南的秋夜,或許也沒那么清冷。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