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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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爐火燒得正旺。

鐵水在模具里發(fā)出滿足的嘆息,然后緩緩歸于沉寂。

柳靜海沒有回頭。

風(fēng)雪在屋外咆哮,像一頭被囚禁的巨獸,用爪牙刮搔著這間小小鑄刀坊的門窗。

他聽見了身后的腳步聲,輕得像一片雪落在另一片雪上。

但他知道是她。

整個霸刀山莊,被這漫天風(fēng)雪圍困成一座孤島,也只有她,會為了一個無望的約定,跋涉而來。

他甚至能想象出她走在山道上的樣子。

紫色的身影,在純白的天地間,一定很顯眼,像一道清瘦的、正在流血的傷口。

這個念頭讓他心口一緊。

他手里的動作頓了頓,將那柄剛剛成型的短刀從冷卻的水中撈起。

水汽蒸騰,帶著一股鐵器特有的、凜冽的腥氣。

他知道自己鑄造過無數(shù)神兵利器,可沒有哪一把,像眼前這柄一樣,耗盡了他全部的心神。

因為這是給她的。

是他唯一能給她的。

風(fēng)從門隙里鉆進(jìn)來,帶著刺骨的寒意,卷起爐邊幾點零星的火星。

火星飄起來,又落下,像一場短暫的、無聲的流螢飛舞。

他終于舍得開口,聲音被爐火燃燒的噼啪聲襯得有些模糊。

「外面雪很大。」

「嗯?!?/p>

身后的聲音很近了。

唐書雁應(yīng)了一聲,解下被雪濡濕的兜帽。

兜帽的邊緣綴著一圈白色的軟毛,此刻沾了雪水,濕漉漉地貼著她蒼白的臉頰,讓她看起來有種介于少女與女人之間的脆弱。

幾縷調(diào)皮的黑發(fā)掙脫束縛,貼在她微涼的皮膚上。

她沒有再走近,只是靜靜地站在門邊,將那一身屬于唐家堡的紫色勁裝隱在昏暗的陰影里。

光與暗的交界處,她像一株在雪地里悄然盛放的紫色鳶尾,帶著決絕的、凄楚的美。

柳靜海終于轉(zhuǎn)過身。

他手里握著那把短刀。

刀身剛剛淬過火,用冷水激了一遍,此刻還帶著未散盡的、危險的余溫。

刀鞘是極普通的黑木,沒有任何紋飾,被他反復(fù)打磨過,觸手溫潤。

只有刀柄處,他用碎銀嵌了一朵小小的、幾乎看不清的梅花。

那是霸刀山莊冬日里唯一的顏色。

是她在信里提過一次的,她說,她很喜歡霸刀山莊冬日里的紅梅,開得像火。

他想,那她一定會更喜歡南疆的花,四季不敗,熱烈如火。

不像這里的梅花,總要與冰雪為伴。

「給你的。」

柳靜海把刀遞過去。

他的動作有些僵硬。

唐書雁走上前,每一步都踩得很穩(wěn)。

爐火的光跳躍著,勾勒出她清麗的眉眼,在她長而密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陰影。

她的眼神很靜,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

你知道那井底有波瀾,但水面卻平靜無波。

她伸出手,指尖蒼白,帶著屋外的寒氣。

觸碰到刀鞘的一瞬間,她似乎瑟縮了一下。

是溫的。

像他手心的溫度,隔著一層黑木,固執(zhí)地傳遞過來。

「我要走了?!?/p>

她說。

不是詢問,也不是商量,只是在陳述一個既定的事實。

一個他們都心知肚明,卻誰也不敢輕易戳破的事實。

柳靜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么專注,又那么克制。

他當(dāng)然知道。

唐傲天用一場虛無縹緲的婚約,換了他最心愛的女兒去南疆做一枚不知生死的棋子。

這件事,像一根淬了毒的細(xì)針,深深扎在所有知情人的心上,日夜不見血地疼。

可他們又能怎樣呢?

世家,恩怨,立場……有太多東西比一段兒女私情更重。

重到可以輕易將兩個人碾得粉碎。

「南疆潮濕,多蛇蟲鼠蟻。」

柳靜海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

「這把刀,我用北地最烈的寒鐵,融了塞外的玄晶,打了七遍,淬了九次火?!?/p>

他介紹著,像每一個盡職盡責(zé)的工匠。

「貼身放著,能驅(qū)些陰寒之氣?!?/p>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幾乎要被風(fēng)雪聲吞沒。

「也能……防身。」

唐書雁的指節(jié)一寸寸收緊,握住了那把刀。

刀不重,卻像是承載了他全部的言不由衷和欲說還休,沉甸甸地墜著她的心。

她知道,這把刀里,有他沒能說出口的擔(dān)憂,有他藏在心底的祈愿,有他身為霸刀公子,卻給不了她未來的全部歉疚與不甘。

她甚至能感覺到,那朵小小的梅花烙印,正隔著刀柄,硌著她的掌心。

微微地疼。

「我的機(jī)關(guān)弩,比它好用?!?/p>

她輕聲說,語氣里聽不出一絲波瀾,像是在談?wù)撎鞖狻?/p>

柳靜海的眼神黯了黯,像是被風(fēng)吹熄的燭火。

「我知道?!?/p>

「但總歸是……我為你鑄的。」

他想說,書雁,這是我能給你的,唯一的東西了。

他想說,書雁,別去,求你。

他想說,書雁,跟我走,我們?nèi)|海的俠客島,去任何沒有霸刀也沒有唐門的地方。

可他什么都不能說。

他是霸刀山莊的三公子,他身后是整個山莊的榮辱興衰。

她是唐家堡的大小姐,她肩上是父親的野心和家族的使命。

他們之間,隔著的不止是風(fēng)雪,還有兩家數(shù)代人的血海深仇。

一道無法逾越的天塹。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爐火的噼啪聲變得異常刺耳。

「靜海?!?/p>

唐書雁忽然開口,叫他的名字。

她抬起頭,靜靜地看著他。

這一次,她沒有避開他的目光。

爐火映在她的瞳孔里,像兩簇絕境中燃燒的星子,明亮得驚人。

「你在這里,還會繼續(xù)鑄刀嗎?」

「會。」

柳靜海毫不猶豫地回答。

這是他的宿命,也是他唯一的慰藉。

只有在爐火與鋼鐵的碰撞聲中,他才能暫時忘記那些求而不得的苦楚,忘記自己有多無能為力。

「那好。」

唐書雁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淺,很淡,像雪地里一抹虛幻的日光,卻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

「等我回來,我要你再為我鑄一把刀?!?/p>

她的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

「要比這把更好。要用昆侖的白玉做柄,東海的明珠做墜。」

「刀鞘上要刻滿紅梅,每一朵都要開得像火一樣。」

「我要讓所有人都知道,那是我唐書雁的刀,是你柳靜海親手為我鑄的刀?!?/p>

她一口氣說完,像是在描繪一個無比真實的、觸手可及的未來。

仿佛她不是要去危機(jī)四伏的五毒教,而只是去赴一場春日的宴席。

柳靜海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他看著她眼里的光,那光芒那么亮,亮得讓他心慌。

他知道,這是她的約定。

也是她的安慰。

她在用這種方式告訴他,她會回來。

她要他相信。

他怎么能不信?他只能信。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從喉嚨里擠出一個字。

「好。」

一個字,重若千鈞。

是他對她的承諾,也是他對自己的酷刑。

唐書雁滿意地笑了。

她小心翼翼地將那把帶著他余溫的短刀收進(jìn)懷里,貼著心口的位置。

隔著層層衣料,那股溫?zé)犰偬募∧w,像是他無聲的、最后的擁抱。

她最后看了他一眼,深深地,仿佛要將他的樣子、這間鑄刀坊里的爐火與鐵香,全都刻進(jìn)骨血里,帶去那個沒有他的遠(yuǎn)方。

然后,她轉(zhuǎn)身,毫不留戀地推開門。

門軸發(fā)出一聲鈍響。

凜冽的風(fēng)雪立刻呼嘯著灌了進(jìn)來,瞬間吹散了爐火邊最后一絲暖意。

她的身影,那個紫色的、決絕的身影,只是一閃,就融入了那片無邊無際的、吞噬一切的白。

門被重新關(guān)上。

鑄刀坊里恢復(fù)了死一般的寂靜。

柳靜海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遺棄的雕像,許久許久。

他緩緩走到門邊,伸出手,卻不敢推開那扇門。

門板上還殘留著她離去時的寒氣。

他走到熄滅的爐火旁,用火鉗撥弄著早已冷卻的灰燼,妄圖找到一絲余溫。

什么都沒有。

他拿起鐵砧旁一塊淬火失敗的廢鐵,冰冷堅硬的觸感刺痛了他的掌心。

就像他此刻的人生。

他想,她為他描繪的那個未來,就像是沸油入水,看似熱烈,實則只是一場注定要歸于虛無的幻象。

就像這屋外的雪,落下來的時候聲勢浩大,好像要覆蓋整個世界。

可太陽一出,便了無痕跡。

他忽然想起那朵被他嵌在刀柄上的、小小的梅花。

北國的花,開在冰雪里。

不知道去了南疆,會不會水土不服。

他想,南疆沒有雪。

FIN.


更新時間:2025-07-05 21:32: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