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山之巔的夏夜，并不比別處多幾分燥熱。
山風穿行在松濤之間，帶來屬于草木與巖石的清冽氣息。
月色是上好的宣紙，濃稠地鋪滿了整座論劍臺，將青灰色的石板都浸染出一層溫潤的、近乎于玉石的光澤。
李忘生立在這片月色中央。
汗水已經(jīng)浸濕了他鬢角的碎發(fā)，一縷縷地貼在臉頰上，有些狼狽。
他手中的劍卻很穩(wěn)。
一遍，再一遍。
起手式是「無我無劍」，劍意清正，毫無滯澀。
緊接著的「天地根」，氣沉丹田，劍風穩(wěn)健，亦是中規(guī)中矩。
可每每到了第三式「三環(huán)套月」，那本該連綿不絕、如月華般傾瀉而下的三道劍光，總是在最后一環(huán)時，莫名地散掉。
劍招的形是有了，意卻續(xù)不上。
那股從丹田提起的真氣，仿佛總是在最關(guān)鍵的節(jié)點斷了線。
「鏘」。
劍尖劃過石板，發(fā)出一聲刺耳的輕響。
李忘生皺起了眉，有些懊惱地收劍而立。
他不怕苦，自上華山拜入?yún)巫骈T下那日起，他便知曉自己天賦并非絕頂。大師兄謝云流看一眼便能領(lǐng)悟的劍訣，他或許需要拆解成十幾個動作，一招一式地苦練上十天半月。
可他不怕，他有的是耐心與毅力。
只是今夜，這套新學的「太虛劍意」，卻像是在與他賭氣。
越是心急，那劍招間的連接便越是生澀。
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山巔清冷的空氣涌入肺腑，試圖將心中的那一點焦躁給壓下去。
身后傳來一個極輕的腳步聲。
那腳步聲他太熟悉了，熟悉到幾乎成了他習以為常的背景音。
在觀微閣藏書的間隙，在紫氣臺吐納的清晨，在他每一次練劍練到忘我的深夜。
「又在跟自己過不去？」
聲音里帶著一絲被睡意浸染過的沙啞，卻依舊清朗，像是玉石相擊。
李忘生沒有回頭。
「師兄?！?/p>
他只是輕輕喊了一聲。
謝云流走上前來，與他并肩而立。
他手里提著一只小巧的白瓷酒壺，壺身在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還有一點溫熱的暖意，隔著幾步遠的距離，都仿佛能傳遞過來。
「我若再不來，你是不是打算把這論劍臺給戳出幾個窟窿，好讓于睿師妹明日來此，能多個插花的地方？」
謝云流的語氣里帶著幾分揶揄，卻并不刻薄。
李忘生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我……只是在這一招上，總也想不明白。」
「我看看?！?/p>
謝云流沒有多問是哪一招，他只是這么簡單地說了兩個字。
李忘生定了定神，重新起手。
這一次，他練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專注。他想讓師兄看到自己最標準的樣子，哪怕那依舊是個錯誤的樣子。
劍光如水，在月下流淌。
從「無我無劍」到「天地根」，依舊流暢。
而后，是「三環(huán)套月」。
第一道劍光。
第二道劍光。
……然后，在第三道劍光將出未出之際，那股氣，又散了。
劍勢戛然而止。
李忘生有些氣餒地垂下了手臂。
謝云流卻笑了。
「忘生?！?/p>
「嗯？」
「你的劍，太實了。」
謝云流伸出手，從李忘生手中接過了那把長劍。
同樣的劍，到了他手里，仿佛瞬間就活了過來。劍身輕吟，像是感應到了真正的主人。
「「太虛劍意」，講求的是『虛』?！?/p>
他沒有直接演練招式，只是將劍隨意地挽了個劍花。
「你看這月光?！?/p>
他抬起劍，指向夜空。
「它照在你的身上，也照在我的身上，照在這松樹上，也照在這石板上。它無處不在，卻又了無痕跡。你抓不住它，但它又確實存在。」
「劍意，也是如此?！?/p>
謝云流說著，腳步動了。
他甚至沒有擺出起手式，只是那么隨意地一站，整個人的氣場便與周遭的夜色融為了一體。
而后，他出劍了。
同樣是「三環(huán)套月」。
他的動作看上去甚至有些慢，慢得讓李忘生能清晰地看見每一道劍光的軌跡。
那不是三道獨立的劍光。
第一道劍光蕩開，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投下一顆石子，余韻未消，第二道劍光便從那漣漪的中心生發(fā)出來，輕靈而迅捷。
當?shù)诙绖獾牧Φ缹⒈M未盡之時，第三道劍光順勢而出，帶著前兩環(huán)積蓄的所有力量，卻又舉重若輕，如月華般一瀉千里，最終悄無聲息地斂入劍鞘。
整個過程行云流水，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美感。
沒有劍風，甚至沒有聲音。
只有三道如霜的劍光，在空中短暫地交疊，而后歸于虛無。
李忘生看得呆住了。
他從未想過，同一招劍法，在自己手中和在師兄手中，竟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天地。
「看明白了么？」
謝云流收劍，將劍遞還給他。
「劍招是死的，但人是活的。你的根基打得太牢，一招一式都力求分毫不差，這很好。但有時候，也需要學著『放』?！?/p>
「放開一些力道，放開一些執(zhí)念。讓氣隨意走，而不是讓氣被招式框住?！?/p>
謝云流走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拍了拍身邊的位置。
「來，坐下歇歇。」
他擰開壺蓋，一股溫熱的酒香立刻混著松風彌漫開來。
是宮里常備的糯米酒，味道清甜，不易醉人。
他為李忘生倒了一杯，也為自己倒了一杯。
「嘗嘗，剛溫好的?！?/p>
李忘生走過去，依言坐下。
他接過那杯溫酒，杯壁的溫度透過指尖，熨帖他有些發(fā)涼的皮膚。
他學著師兄的樣子，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溫熱的液體順著喉嚨滑入胃里，驅(qū)散了深夜的寒意，也驅(qū)散了心頭的那一絲郁結(jié)。
「師兄……」
李忘生看著身邊的人，月光勾勒著謝云流俊朗的側(cè)臉，他的眉眼間總帶著一股天生的驕傲與意氣，但在看向自己的師弟時，那份驕傲便會化作最純粹的關(guān)切。
「我總覺得，我離你太遠了。」
他說出了心里話。
謝云流聞言，轉(zhuǎn)過頭來看著他。
他的目光很靜，像是山巔上終年不化的積雪，卻又帶著雪消融時的暖意。
「為什么要離我近？」
謝云流反問。
「你的路，是李忘生的路。我的路，是謝云流的路。我們并肩而行，看的卻是同一片純陽的雪景，這還不夠嗎？」
他伸出手，不像往常那樣揉亂李忘生的頭發(fā)，只是用手背輕輕碰了碰他的臉頰。
那里的皮膚，還帶著練劍后的潮熱。
「忘生，你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
「整個純陽宮，除了我，便是你。這一點，我清楚，師父也清楚。」
「別急。」
謝云流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的劍，總有一天，會走出你自己的『道』。一條和我不同，但同樣能通往山頂?shù)牡??！?/p>
李忘生怔怔地聽著。
他看著謝云流眼中的自己，那個有些笨拙、有些執(zhí)拗，卻被全然信賴著的自己。
心中的那塊壁壘，忽然就松動了。
是啊，他為什么要急呢？
只要一回頭，師兄就永遠在他的身后。
提著一壺溫酒，帶著滿身月光，告訴他，別急。
「再試試？」
謝云流笑著舉了舉酒杯。
李忘生重重地點了點頭。
他重新站起身，走回論劍臺的中央。
這一次，他閉上了眼睛。
他不再去想那些招式的細節(jié)，不再去刻意控制真氣的流轉(zhuǎn)。
他想的，是剛才謝云流的那三道劍光。
是那片無處不在，卻又了無痕跡的月色。
是師兄說的那句，「放開一些」。
他提氣，出劍。
「三環(huán)套月」。
第一道劍光，隨意而出。
第二道劍光，隨心而生。
第三道劍光……
一股前所未有的順暢感從丹田涌向四肢百骸，最終匯于劍尖。那道劍光不再是他強行催發(fā)出來的，而是自然而然地，從前兩環(huán)的劍意中「生」長出來的。
輕盈，靈動，卻又帶著綿延不絕的后勁。
三道劍光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在空中劃出一道圓融的弧光，最終悄然散去。
成了。
李忘生緩緩收勢，睜開眼，眼中的喜悅幾乎要溢出來。
他轉(zhuǎn)過身，看向石凳上的謝云流。
謝云流正含笑看著他，月光落滿了他的眼底，比他手中的那杯酒還要溫柔。
他沒有夸贊，也沒有多言。
只是舉起了酒杯，遙遙向他一敬。
千言萬語，都在那一杯月色與酒光之中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