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漸漸轉(zhuǎn)涼，秋霜已深，丹桂飄香，落葉打著旋，與風共舞。
門被人緩緩?fù)崎_，光線侵入整個房間，也照亮了頹然的徐有思，平安沒敢擅自闖進去，在屏風外頓住腳，摸了摸手里的木盒，存了一絲希冀。
“郎君，永安伯府給您送回禮來了?！?/p>
長久的靜默，讓平安心里發(fā)慌，咬了咬牙，正準備闖進去，便聽里面?zhèn)鱽硪坏赖蛦〉穆曇?，“扔了?！?/p>
即便看不到徐有思的神情，平安也能從聲音里聽出他情緒，像是茫茫大霧里，失了方向的人。
平安想起三郎君為宋家七姑娘做的那盞燈。
郎君也需要一盞燈，將他引出迷霧，拉出黑暗。
可郎君不愿意，便誰也救不了他。
聽夫人身邊的錦繡說，跟武昌伯府的婚事，只怕是黃了。
那日武昌伯府的姑娘嚇得不輕，回府便病倒了，夫人派人又是請醫(yī)又是送藥，他不明白郎君為何要如此，分明知道自己聽不得那唿哨聲，卻偏要讓人在那個時候吹響。
夫人大怒，質(zhì)問郎君為何如此，郎君只說了一句，“母親，我藏不了一輩子的?！?/p>
不想讓武昌伯府的姑娘，就這樣稀里糊涂的嫁進來，所以將自己的傷，撕得鮮血淋漓。
“郎君，宋三郎君，還有一封信給您?！?/p>
“也要扔嗎？”
房中遲遲未有聲響傳來，平安將信與木盒一并放在了屏風外的高幾上，轉(zhuǎn)身閉門退出。
不知過了多久，屏風身后的人才現(xiàn)了身。
那是一方上好的澄泥硯，信封上寫著，徐三郎親啟，字體方正，行筆之間藏著一絲秀氣，不是宋聽瑯的字跡，徐有思將那封信緩緩打開。
徐三郎君，見字如晤，展信舒顏，彩穗燈甚美，古語云好事成雙，能否勞煩郎君再送一盞。此外，吾觀郎君繪鶴，筆法老道，卻不得神韻，夕聞有一張姓畫師，為畫猿之真態(tài)，窮盡其趣致活潑的天性，曾畜十余只猿猴，朝夕相處，若郎君始終不得其法，可效仿一二。
正逢盛秋，天地遼闊，猶記兩年前出京，雖不幸沾染風寒在北境大病一場，前塵盡忘，便連自己也不知名姓，卻依舊記得京都至北境，山河千里遼闊之壯美，人活一世，見美景品美食方得人間樂趣，獨困一隅，豈不虛度光陰。而今有幸，吾將隨母親南下，江南水鄉(xiāng)至柔至美，亦不缺美食盛景，為報郎君贈燈之誼，吾亦有禮相送，敬請期待。
前日隨祖母賞菊，菊花高潔雅致，秋日盛景輝煌，更有詩云：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可菊不曾知梅盛放于凜冬之時，寒香傲骨，亦是極烈。秋日近尾，凜冬將至，待寒雪飄揚，則春將不晚。去年賞梅宴，郎君垂眸，梅開而君不顧，委實可惜，若今年盛雪，吾愿替梅邀君抬眸，一睹梅之艷麗，方知吾所言不虛。
漸入涼寒，望君珍重。
最后落款處，元嘉八年九月廿十一日，沒有署名，寫著猜猜吾是誰，寫信之人似乎又怕猜不到，在底下繪了一只耳朵及小小雀鳥。
徐有思緩緩?fù)鲁瞿莻€名字，“宋聽鶴?！?/p>
那日大地俱白，紅梅漫天皆不曾入他的眼，徐有思只看見了那一雙足以令天地失色的眼眸。
宋聽鶴跟溫氏啟程離開京都那天，是九月的最后一天。
離開京都那天，是個晴朗的好天氣，宋聽鶴一夜沒睡，巴巴坐在窗邊等天亮，剛過辰時便隨溫氏去寒松苑辭了宋老夫人，走出京都城的那一瞬間，似乎整個人都松快了。
自從知道宋暄的齷齪心思，這些日子，就像是有一副無形的枷鎖架在她的脖頸上，壓得她喘不過氣來，日日夜夜里，她都不敢深想此事。
阿爹的信已經(jīng)斷了快一個月了，北境戰(zhàn)火膠著，此次漠北人有備而來，聽說很是難纏，半月前虎騎將軍錢思戰(zhàn)死，她隨母親去錢府探望錢老夫人，中秋時節(jié)擺滿庭院的各色菊花尚未凋敝，那紙輕薄的書信，便跨過了千山萬水，帶來了生離死別的消息。
錢家老夫人當夜便病倒了，一場大病，骨瘦如削，她們趕去的時候，老夫人的神智已經(jīng)不太清醒了，太醫(yī)說，可能熬不過這個冬日了，戰(zhàn)爭帶走了她的兒子，也將帶走她最后的精氣神。
寧不做將軍，惟愿天下安。
她盼著這個秋日早些結(jié)束，也盼著這場久戰(zhàn)不下的仗，會以勝利告終。
揚州離京都城千山萬水，即使快馬加鞭也得兩個多月的時日才能抵達。
算著日子，這個新年，似乎要在揚州過了。
宋聽鶴暈馬車的毛病好了許多，倒是不吐了，只是這一路走來睡得昏昏沉沉，眼皮子一碰便能睡著，許是近鄉(xiāng)情怯，離揚州越近，溫氏竟越發(fā)傷感起來。
入江南地界的第二日，天公便作美，落了一場雨，宋聽鶴系好披風，倚靠在船頭看景。
煙柳畫橋，風簾翠幕。河面上浮著薄煙，帶蓑笠的老翁立在船頭，手中的船槳撥開層層漣漪，蕩碎了白墻黛瓦映在水面上的倒影，賣貨郎走街竄巷，掛在腰間的鈴鐺叮叮咚咚作響，馬車行在青石板的路面上，噠噠噠的，街角賣花串的阿婆耳邊簪著一朵不起眼的小白花，滿面笑意，氤氳水鄉(xiāng)，有著與京都城截然不同的繁華盛景。
繡月守在她身邊，手里捧著一盤果脯，宋聽鶴隨手拈了一顆塞進嘴巴里，囫圇個又吐了出來，“從哪里弄來的梅子，竟這樣酸？”
繡月彎彎眉眼，“從槿娘那里取來的，夫人素來喜歡這些酸梅子，又怕姑娘頭暈，便備了好多醒神，我怕姑娘有暈船的毛病，便取了些來?！?/p>
宋聽鶴抓了一粒酸梅塞進嘴里，忽然就想起第一次見賀孤光時，她毫無形象的沖下馬車，吐了個天翻地覆，眨眼一晃，竟然也快一年了。
趕路的日子，快將宋聽鶴變成了廢人，每天不是吃就是睡，各色糕點果子已經(jīng)吃得夠夠的了，目前已經(jīng)是看見都要反胃的地步。
溫氏坐在不遠處，瞧著宋聽鶴的背影笑著彎了彎唇角，嫁到宋家多年，這是有了裊裊之后第一次歸寧，就連父親離世，她也因那時遠在北境，裊裊重病，未能歸家。溫家富庶，什么都不會缺，她便依著自己的心意備了些禮物，可總覺得還是不夠。
裊裊都這樣大了，當年她嫁進京都時，父親母親還有兄長，也是坐著這樣的大船將她一路送進了宋家，那時候她也還是個不懂事的小姑娘，提著裙裾，蒙著蓋頭，抓著那根牽引著她命運的紅綢，一步一步走到了宋映身邊。
夫君，是個極好的男子，能遇見宋映，是她一生之幸。
可總歸是有遺憾的，永安伯府門楣太高，京都城離揚州山高水長，她從十五歲的模樣長成如今三十二歲的模樣，也跟母親一樣做了母親，他們，可還能認出自己。
她的心里，有一股說不出來的酸楚，只抬眼靜靜看著眼前碧波蕩漾，煙雨濛濛，泛著潮濕空氣，將她的記憶，一并帶回到了年少時。
當年別離的渡口比當年更加熱鬧繁華，飄揚著溫家旗幟的商船，停泊在水面上，卸貨的力夫打著赤膊扛起一個又一個裝滿貨物的麻袋。
兩位相貌英俊的郎君正站在渡口前，一個瞧著年長些，應(yīng)是已過弱冠之年，一個不過十四五歲的模樣，倆人似乎都在張望些什么。
“姑母！”
稍年輕些的兒郎著一身粉色長袍，眉眼秀氣雅致，生得如女娃娃一般，一見溫氏她們下船便小跑著迎了上去，落在后面那個年歲長些，看著更沉穩(wěn)的郎君生得一張正氣凜然的長相，劍眉英挺，肅著臉，行至溫氏面前，規(guī)規(guī)矩矩行了一禮，“姑母?！?/p>
“商行里有事，父親脫不開身，便命我與子誠來接姑母歸家。”
溫氏瞧著這倆人，忽地便紅了眼眶，只因溫子言的長相，與她那兄長幼時，生得一模一樣，子誠生得秀氣，與她那位嫂嫂，亦是長相肖似。
“好好好。”
溫氏擦了擦淚，將宋聽鶴拉至身前，“這是裊裊?！?/p>
說著她拍了拍宋聽鶴的手背，向她一一介紹，“這是你舅父兩個兒子，長子溫子言和次子溫子誠，是你的大表哥跟二表哥?！?/p>
宋聽鶴隨了溫氏的長相，新月籠眉，膚白勝雪，唇不點而朱，一雙水潤桃花眼，清艷驚人，神若初秋霜寒，此刻染上笑意，整個人便如山水墨畫一般，靈動起來，“大表哥，二表哥?！?/p>
溫子言朝她行了一禮，聲音渾厚有力，“小表妹?！?/p>
另一位則先盯著她從頭打量到腳，再從腳打量到頭，瞧了片刻才咧開嘴笑了起來，“裊裊表妹生得真好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