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亮,宋聽鶴帶著繡月便直奔玉品閣,那是京都城中,最大的首飾鋪子。
那兩枚簪子一拿出來,掌柜周五娘便認了出來,她家每一位匠人在制作首飾的時候,像這種貴重而價值不菲的,會做有獨特的標(biāo)志。
兩枚簪子的簪頭上,都有一個小小的波浪紋。
“是同一個人買走的嗎?”
周五娘面上浮起禮貌客套的笑來,眼前這個帶著冪籬的姑娘不過十二三歲,卻有一種超乎年紀的果敢,明明穿著貴不可言,偏偏舉手投足又不像是恪守禮節(jié)的大戶人家。
見她不語,那只纖長如玉的手指便推了一沓銀票過來,十張,一千兩的銀票。
“一千兩,買老板娘一句話,是或不是。”
“姑娘......這......”
“兩千兩。”
“姑娘?!?/p>
“五千兩,送上門的生意,老板都不做,如果這點膽量也沒有,倒是我小瞧了你們玉品閣。”
玉品閣在京都城開了這么多年,什么樣的貴夫人周五娘沒見過,但的確沒見過眼前這般狂妄的姑娘,更何況,她微微抬眼,朝著隔間掃了一眼,將那疊銀票收進袖中,“是?!?/p>
“姑娘出手闊綽,我再送姑娘一句話。”
“那人是永安伯身邊的長隨,冬意?!?/p>
雨勢極大,像是要將整個天地傾倒一般,宋聽鶴站在雨里,失神的看向密密麻麻墜落而下的雨滴。
她竟似乎從未真正認識過宋暄一般。
明明他對她那樣好,那樣好的人,怎么偏偏要做出的事情呢。
怎么辦,她該怎么辦。
“姑娘。”
“別跟著我?!?/p>
“繡月,別跟著我,讓我靜靜?!?/p>
宋聽鶴撐著傘,不管不顧的走在京都城的大街上,那日雨下的極大,好似倒灌一般,一個接著一個水泡砸在地上,在腳邊開了花,她只能漫無目的往前。
嘈雜的雨聲里,有人不遠不近跟在身后,她握著傘柄,憤然轉(zhuǎn)身,“我都說了,別跟著我!”
大雨滂沱,滿目蒼茫里,整個世界都逐漸變得灰暗,只見那人手持一把竹傘,一身紅衣艷艷,在宋聽鶴身后三尺處停下,傘邊微抬,露出一雙似笑非笑的眼。
“我竟不知,青懷巷何時姓了宋?!?/p>
天地濕潮里,宋聽鶴就撐著一把青紙傘立在瀟瀟雨色里,她的裙裾已被打濕,濕噠噠的不復(fù)精美,渾身上下寫著狼狽二字。此刻天地昏暗,所有的亮色都被掩去,亮晶晶的,全然盈在那雙浸過水的眼眸里。
靜靜的,直愣愣的望向他。
她有一雙極美的眼睛。
狀如狐貍,卻因年歲尚幼未添嫵媚,眼角微微上揚,瞳色通透若琉璃,總是帶著幾分笑意,有著京都女子沒有的灑脫情態(tài),瞧向你時沒有絲毫的忸怩之姿,直白而又坦蕩。
即便驚惶,也不曾生惱。
眼下,這雙眼睛在流淚,宋聽鶴在哭。
比起失望,更多的是遏制不住的驚懼。
可她什么都做不了,連一個字都不敢說,不敢問,所以只能無力的憤怒,默然流淚。
宋聽鶴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淚痕,賀孤光眨了眨眼睫,往日唇邊略帶冷意的笑有一瞬僵硬,他向來冷情了些,卻也不免心生觸動,或許是因為眼前這個人,并非是與他毫無關(guān)系,又或許她哭的,委實太傷心了些,賀孤光微微擰眉,心底浮一絲難言的不愉,唇線輕抿,“你哭什么?”
“不關(guān)顧三郎的事?!?/p>
宋聽鶴深深吸了口氣,硬生生從喉間擠出近乎破碎的啞音。
“上次還是賀三哥,這次便是賀三郎了?”
眼前那人卻舉步緩緩行至她面前,帶著料峭冷意的眼眸難得浮起幾絲茫然,似對她莫名其妙來的怒意十分不解,只見他抬手,先是遞了一方素色的絹帕過來,見宋聽鶴不接,他輕輕嘖了一聲,兀自從袖間取出了厚厚一疊銀票遞過去。
不多不少,正是宋聽鶴砸在玉品閣的那五千兩銀票。
“別哭了,不要你的銀子。”
宋聽鶴看了他一眼,平素頂著一張人神共憤的臉,眼睛都要長在頭頂?shù)馁R三郎君,竟然也能有這副哄人的模樣,他不會是以為自己在玉品閣花了錢,舍不得才哭這么傷心的吧。
有錢,傻子才不要。
“玉品閣......是你家開的啊......”
她抽抽嗒嗒的伸手去拿,卻被他拍開手背,“別哭了,煩。”
宋聽鶴吸了吸鼻子,好不容易止住哭意,小聲抗議,“雨下的這樣大聲,比我哭的聲音大的多,根本就聽不見?!?/p>
“丑?!?/p>
“你!”宋聽鶴冷哼一聲,上前一步,一把奪了賀孤光手里的那沓銀票,仰頭瞪向他,“你才丑!你全家都丑!”
然后抬腳狠狠踩了他一腳,宋聽鶴抓著銀票轉(zhuǎn)身就跑,賀孤光看著她的身影漸漸沒入雨幕里,低頭了眼她留在鞋面上的腳印,平靜如湖的心里似乎泛起了蕩起了一絲波紋。
發(fā)釵是宋暄送的,而溫氏,想來必是不愿意,不然也不會讓人將那些東西拿出去燒掉。
多半是宋暄的一廂情愿。
可是,如何才能讓宋暄死心呢。
永安伯府,是屬于宋暄的游樂場,溫氏不受祖母疼愛,與孫氏也不算和睦。
如今送的尚且是釵環(huán),若再有來日呢?
那日之后,宋聽鶴便病倒了,溫氏心疼的緊,搬到了庭芳園去親自照看。
宋聽鶴窩在錦被里,關(guān)于釵環(huán)的事情只字未提。
只是看著坐在床頭照顧她的溫氏默默流眼淚,“阿娘,我們能不能回肅北城去,我不想在這。”
溫氏伸手摸了摸宋聽鶴汗?jié)竦念~發(fā),什么也沒說。
她也想回去,可她回不去。
“戰(zhàn)事膠著,還是在京都城比較好?!?/p>
“那我們能去外祖家嗎,總之我不想要在京都城......”
“阿娘,我們走吧?!?/p>
宋聽鶴攥著被角,她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女子,沒有通天的手段,也沒搏殺活命的本事,她能想到最好的方法,就是逃。
那件事......不能告訴任何人,即便是宋映,也不可以。
更不能讓溫氏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知道了。
可殘忍而沉重的真相,宋暄堪稱齷齪的私心,像是一面密不透風(fēng)的墻將她死死困入其中,逃脫不得。
“裊裊,告訴阿娘。”
溫氏將她抱進懷里,“你到底怎么了?”
“是不是有人欺負你?”
“沒有......沒怎么......”
宋聽鶴搖搖頭,默默擦去臉上的淚痕,復(fù)又沉沉睡去。
等再醒來時,許是藥起了效用,身子好了許多,期間她又勸了幾次,溫氏隱有松動,誰能不想家呢,那里是自己從小長大的地方,那里還有自己的父母親人,沒有人不想家。
可不等溫氏將這話遞到寒松苑去,宋老夫人便犯了頭痛宿疾,婆母病痛,做兒媳的自然走不脫,溫氏自請在寒松苑侍疾,回外祖家一事只能咽下不提。
宋聽鶴深知要走出永安伯府,或許比走進來時更難,但她也絕對不能就這樣坐以待斃。
她招了招手,“去將桂嬤嬤叫來?!?/p>
桂嬤嬤是宋聽鶴住到庭芳園后,從溫氏身邊要來照看園子里大小事務(wù)的管事媽媽,也是溫氏陪嫁里的老人,桂嬤嬤年輕時左腳受過傷,走起路來總是一跛一跛的。
屋里,宋聽鶴正在看書。
“那日隨我們?nèi)プo國寺的車夫武二,是嬤嬤的兒子?”
“回姑娘,正是?!?/p>
“我有一事,請他幫忙?!彼温狕Q放下書,“勞他走一趟護國寺,幫我查一查當(dāng)日除了徐家的二郎君,還有沒有旁的男人進了護國寺的后院?!?/p>
“聽聲音,約莫三十來歲,帶點淮鄉(xiāng)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