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透。
或者說，在瘦西湖上，這樣的天氣本就沒有一個真正亮透過的時候。
帶著水汽的微風(fēng)拂過湖面，送來清晨獨有的、微腥的草木氣息。昨夜的雨不大，卻纏綿了一整晚，至今未歇。水汽氤氳著，像一層薄薄的、流動的紗，纏著畫舫的檐角，也纏著岸邊楊柳剛剛抽出不久的新芽。
細(xì)雨如酥，是江南最不稀奇的景致。
雨絲很輕，落在青石板上，悄無聲息地洇開一小團(tuán)一小團(tuán)深色的印記，像是宣紙上化開的墨。
碼頭上很安靜。
除了船夫解開纜繩時偶爾一聲拉長了調(diào)子的吆喝，便只剩下雨絲落進(jìn)湖里的，那種細(xì)細(xì)碎碎、幾不可聞的聲音。
曲云就站在那里。
她今天穿的不是坊內(nèi)弟子常穿的粉色或紅色羅裙，畢竟那樣的裝束太過嬌俏，也太過惹眼。她選了一身利落的藕荷色勁裝，長發(fā)用一根簡單的玉簪束起，是為了方便遠(yuǎn)行。
她靜靜地站著，神色里卻有藏不住的雀躍，像是被關(guān)在籠中許久的鳥，終于等到了開鎖的那一天。
那雙往日里總是流轉(zhuǎn)著靈動光彩的眼眸，此刻正一瞬不瞬地望著湖的盡頭，穿透了這一片朦朧的煙雨，望向的不是眼前的湖光山色，而是更遠(yuǎn)的地方。
一個她心心念念，魂牽夢縈的地方。
藏劍山莊。
葉暉。
一想到這個名字，她的心跳就漏了一拍，連帶著指尖都微微蜷縮起來。
孫飛亮走過來的時候，腳步放得極輕，像是怕自己沉重的步子會踏碎這清晨的寧靜，更怕驚擾了她這份顯而易見的期盼。
他手里提著一個鼓鼓囊囊的行囊，是他昨夜反復(fù)確認(rèn)了好幾遍才收拾妥當(dāng)?shù)摹Ａ硪恢皇?，還舉著一把尚未撐開的、青色的油紙傘。
傘面干干凈凈，只在角落用淡墨畫了幾竿瘦竹，風(fēng)骨峭然。
「師姐。」
他終于還是開了口。聲音有些發(fā)悶，像是被這潮濕的空氣浸泡過，失去了平日里那一點點少年人的清朗。
曲云從遙遠(yuǎn)的思緒中回過神。
看見是他，她臉上立刻漾開一個溫柔的笑，自然而然，不帶半分勉強(qiáng)。
「阿亮?！?/p>
她的聲音總是很好聽，像出谷的黃鶯，清脆，又帶著七秀弟子特有的、被江南水土滋養(yǎng)出的嬌俏。
「我……我把東西給你備好了?！?/p>
孫飛亮把行囊遞過去，眼神有些閃躲，依舊不敢直視她的眼睛。他的目光落在她束發(fā)的玉簪上，那玉色溫潤，卻不及她半分。
「里面有傷藥，金瘡藥我多放了兩瓶。還有些干糧，夠你路上吃的。還有幾件換洗的衣裳，我都用油紙包好了，南方的天氣潮，我還放了些驅(qū)蟲的香草包……」
他絮絮叨叨地說著，像是在背一篇早已爛熟于心的文章。
昨夜，在昏黃的燈下，他就是這樣一件一件地將東西放入行囊。
那件水藍(lán)色的外衫，他發(fā)現(xiàn)袖口有一絲脫線，便笨拙地拿起針線，一針一線地將它縫補(bǔ)平整，針腳歪歪扭扭，卻很牢固。那幾包點心，他怕路上受潮，特意用兩層油紙包了，又用細(xì)繩扎好。他還想把自己前些天在后山偷偷雕刻的一只木頭小鳥放進(jìn)去，那小鳥的神態(tài)，有幾分像師姐跳舞時的樣子?？伤q豫了許久，最終還是把它收回了懷里。
他覺得，那份心意太重，也太私人，會給她帶去不必要的困擾。
他總覺得師姐雖然天資聰穎，冠絕七秀，卻在這些生活瑣事上有些迷糊。他能為她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曲云接過行囊，入手微沉。
她知道，這份重量里，有多少是眼前這個師弟不聲不響的心意。
「辛苦你了，阿亮。」
她說，語氣里帶著一絲理所當(dāng)然的親近。
「每次都讓你為我操心?！?/p>
「不辛苦?！箤O飛亮立刻搖頭，話說得很慢，卻很認(rèn)真。「為師姐做事，不辛苦?！?/p>
只要能為她做些什么，他便覺得心里是滿的。
哪怕只是這樣，在她即將奔赴另一個人的時候，為她打點行裝。
雨絲似乎密了一些，斜斜地織成一張網(wǎng)。
他默默地，將那把青色的油紙傘撐開，「啪」的一聲輕響在這寂靜中格外清晰。他將傘舉過曲云的頭頂，傘面下意識地傾斜，大半都遮在了她的那邊。
他自己的肩膀，很快就被細(xì)密的雨水打濕了一片，深色的水漬慢慢蔓延開來。
曲云沒有注意到這個細(xì)節(jié)。
她的心，已經(jīng)隨著那即將啟航的船，飛向了西湖的另一頭。她所有的感官，都用來期待那場久別后的重逢了。
她只是仰頭看了看那把傘，被那抹素凈的青色吸引。
「這傘……」
「是新的?！箤O飛亮立刻說，像是怕她拒絕。「坊里發(fā)的那些太艷了，大紅大綠的，師姐行走江湖，還是素凈些好?！?/p>
這是他昨夜去揚州城里，跑了好幾家鋪子才挑中的。
他想，藏劍山莊的葉二少爺是何等風(fēng)雅的人物，一手問水訣使得出神入化。師姐去見他，身邊的一切，都該是配得上他的。
他不能給她別的，至少能給她一把干凈的、不會讓她在那樣的風(fēng)雅人物面前失了顏面的傘。
曲云笑了，眼眸彎成了月牙。
「阿亮，你總是這么細(xì)心?！?/p>
她的話是夸獎，是贊許，聽在孫飛亮耳中，卻像是一根細(xì)細(xì)的針，不疼，卻精準(zhǔn)地扎在了他心上最柔軟的地方。
是啊，他也只剩下細(xì)心了。
除了這一點微不足道的細(xì)心，他一無所有。
他沒有名動江湖的家世，沒有一擲千金的豪氣，甚至沒有能與她并肩而立的武學(xué)天賦。在七秀坊，他的劍舞永遠(yuǎn)是跳得最笨拙的那一個。
他只是七秀坊一個平平無奇的男弟子，是那個很多年前，在戰(zhàn)亂中快要餓死時，被她撿回來的小阿亮。
船夫的吆喝聲再次傳來，帶著催促的意味。
「姑娘，該上船了，誤了時辰可就不好走了。」
「來了。」
曲云清脆地應(yīng)了一聲，她回頭，最后看了孫飛亮一眼。
「我走了，阿亮?！?/p>
「嗯?！?/p>
他點點頭，喉嚨里像是被濕冷的雨水堵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想說「早些回來」，又覺得這話不該由自己說，顯得太過自私。
他想說「若是在藏劍山莊受了委屈，就回來」，又怕會擾了她的興致，讓她覺得不吉利。
千言萬語在胸口翻涌，最后只剩下那句最尋常，也最無力的話。
「師姐，一路……順風(fēng)?！?/p>
曲云提著行囊，轉(zhuǎn)身踏上了跳板。
她走了幾步，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在船頭回過身，對他展顏一笑。那笑容里帶著一絲狡黠和期待。
「阿亮，等我回來，給你帶藏劍山莊的桂花糕吃。聽說那里的點心，是全大唐最好吃的。」
她的笑容，明媚得像是能驅(qū)散這滿湖的煙雨，是這陰沉天色里唯一的光。
孫飛亮也想對她笑一下，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嘴角僵硬得不聽使喚。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讓那個笑容不至于顯得比哭還難看。
他只能用力地點了點頭。
「好。」
一個字，仿佛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
船，終于緩緩離岸。
水面被劃開一道長長的漣漪，然后又迅速被雨點擊碎。
曲云站在船頭，舉著那把青色的油紙傘，對著他揮手。風(fēng)吹起她的衣角，讓她看起來像一只即將乘風(fēng)而去的蝴蝶。
她的身影，連同那把傘，漸漸地，在彌漫的煙雨中變成了一個模糊的影子。
越來越遠(yuǎn)，越來越小。
孫飛亮一直站在碼頭上。
他沒有再撐傘。
微涼的雨水肆無忌憚地打在他的臉上，順著臉頰滑落，匯聚在下頜，然后滴落。分不清是雨，還是別的什么。
他送出去的那把傘，能為她遮擋一路的風(fēng)雨。
可是，等她到了那個人的身邊，那個人……會為她撐起一把更華麗、更堅固的傘吧。或許是藏劍山莊用最好的綢緞和寒鐵打造的，能遮蔽所有的風(fēng)刀霜劍。
到那時，他送的這把畫著幾竿瘦竹的油紙傘，就會被她隨手遺忘在某個角落里了。
就像他自己一樣。
船，終于徹底消失在了水天相接的地方，只留下一湖空濛。
孫飛亮還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像一尊望向遠(yuǎn)方的，固執(zhí)的石像。
他站在雨中，任憑那冰冷的雨水滲透他的衣衫，帶走他身上最后一絲溫度。他感覺到一種滅頂?shù)暮?，從四肢百骸，慢慢侵入心臟。
他就這樣站著，直到渾身濕透，像是在這江南的煙雨里，提前預(yù)演了一場曠日持久的、盛大的沉溺。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