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fēng)卷著碎雪，兜頭蓋臉地往下砸。
整個霸刀山莊都裹進了一片茫茫的白，天地間只剩下風(fēng)的呼嘯和刀刃相擊般的寒意。
這樣的天氣，柳風(fēng)骨卻在山莊深處的梅林里擺了一席酒。
紅泥小火爐里，炭火燒得正旺，發(fā)出畢剝的輕響。
酒是上好的汾河水，煨在爐上，溫?zé)岬木茪饣熘遒拿废?，成了這片酷寒里唯一的暖意。
他已經(jīng)等了一陣。
身上那件紫貂皮的大氅是新做的，毛色油光水亮，襯得他愈發(fā)像一尊不怒自威的鐵塔。只是那滿頭的銀發(fā)和眉宇間深刻的紋路，泄露了連霸刀山莊的威名也抵擋不住的歲月。
遠(yuǎn)處，雪地上響起細(xì)碎的腳步聲。
柳風(fēng)骨抬眼望去。
公孫盈的身影由遠(yuǎn)及近。
她也穿著厚厚的冬衣，外面罩著一件七秀坊弟子常穿的妃色斗篷，風(fēng)雪帽的邊緣圍了一圈白色的軟毛，更顯得那張沒什么血色的臉小了。
她走得不快，但很穩(wěn)，一如她這個人，無論身處何地，總帶著一股從容不迫的氣度。
「你這老家伙，倒是真會挑地方?！?/p>
公孫盈在他對面坐下，摘了兜帽，一頭青絲早已霜華滿鬢。
她搓了搓有些凍僵的手。
柳風(fēng)骨沒說話，只是提起爐上的酒壺，替她斟了滿滿一盞。
溫?zé)岬陌状杀K遞過去，正好被她冰涼的指尖接住。
暖意順著指腹，一點點蔓延開。
「知道你畏寒，還非要往我這冰天雪地里跑?！?/p>
柳風(fēng)骨的聲音依舊沉雄，帶著久居上位的威嚴(yán)，可話里的那點嗔怪，卻連他自己都沒發(fā)覺。
公孫盈捧著酒盞，輕輕呵出一口白氣。
「若不是你遞信說，你這山莊的梅花開得好，我才懶得動彈?！?/p>
她抿了一口酒，辛辣的暖流滾入喉中，驅(qū)散了不少寒意。
「再說，你柳家上好的『刀燒』，別處可喝不到。」
柳風(fēng)骨哼了一聲，算是默認(rèn)了。
他看著她被酒意染上薄紅的臉頰，眼神不自覺地放軟了些。
兩人一時無話，只聽得見雪落枝頭的簌簌聲，和爐火偶爾的輕響。
這片梅林，還是他年輕時親手種下的。
那時候，他還不是霸刀山莊威風(fēng)八面的老莊主，只是個拎著一把刀就敢闖江湖的毛頭小子。
而她，也還不是名滿天下的公孫大娘。
那時的揚州，二十四橋的明月，瘦西湖的春波，都不及她一身劍舞驚艷。
他曾倚在畫舫的欄桿上，看她在漫天花雨中旋轉(zhuǎn)換劍，那一刻，仿佛整個江南的春色都凝聚在了她的劍尖上。
舊事如夢，一晃眼，都老了。
連這片曾是樹苗的梅林，如今也已是虬枝盤錯，傲骨嶙峋。
「在想什么？」
公孫盈忽然開口，打斷了他的出神。
「在想……」柳風(fēng)骨頓了頓，拿起火鉗撥了撥炭火，讓那暖意更盛些，「在想你當(dāng)年，可比這梅花要招搖多了。」
公孫盈聞言，笑了。
「怎么，我如今是老得沒法看了？」
「胡說。」
柳風(fēng)骨瞪了她一眼，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獅子。
「你什么時候都好看。」
話說得又快又沖，倒有幾分年輕時的莽撞。
公孫盈眼里的笑意更深了。
她知道他就是這個脾氣，霸道了一輩子，溫柔的話也說得像吵架。
雪越下越大，像是要把整座山莊都埋起來。
柳風(fēng)骨起身，抖落大氅上的積雪，又重新替她系了系斗篷的帶子。
他的手指粗糙，帶著常年握刀的厚繭，動作卻很輕。
「一把年紀(jì)了，還這么不讓人省心?！?/p>
他嘴里嘟囔著。
公孫盈沒反駁，只是安靜地由他擺弄。
爐火映著她的側(cè)臉，神情安然而溫順。
曾幾何時，那個名動江湖的公孫大娘，劍氣如虹，舞姿凌厲，是說一不二的七秀坊創(chuàng)始人。
可在他面前，她好像總能變回那個需要被照顧的阿盈。
一陣風(fēng)過，梅枝劇顫。
積雪簌簌落下，有幾片調(diào)皮的雪花，落在了她的發(fā)間。
柳風(fēng)骨下意識地伸手，想要替她拂去。
指尖將將觸到那一片銀白，卻又停住了。
她的頭發(fā)……也早就白了。
分不清哪是雪，哪是霜。
他的手僵在半空，又默默地收了回來，攏進袖中。
「風(fēng)骨，」公孫盈忽然輕聲喚他，「你還記不記得，很多年前，在南屏山，也下過這么大一場雪?！?/p>
柳風(fēng)骨當(dāng)然記得。
那一年，他們還很年輕，被仇家追殺，躲進南屏山的一處破廟。
也是這樣的風(fēng)雪天，兩人分食了一塊干硬的烙餅，依偎著取暖，聽著廟外的風(fēng)聲，一夜未眠。
那時，他曾對她說：「阿盈，等將來我回了霸刀山莊，定要建一座天下最暖的屋子給你住，讓你再也不用受這般寒冷?！?/p>
可后來，他成了霸刀山莊的主人，她成了七秀坊的傳奇。
江湖風(fēng)雨，世事變遷。
他們有了各自的責(zé)任與榮耀，那句年少輕狂的許諾，再也無人提起。
「記著呢?！?/p>
許久，柳風(fēng)骨才悶悶地應(yīng)了一聲。
「怎么不記著?！?/p>
他提起酒壺，又給兩人添滿。
酒氣蒸騰，模糊了他的神情。
「都過去了?！?/p>
公孫盈看著他，目光里有某種復(fù)雜難言的情緒。
是啊，都過去了。
安史之亂的烽火，武林同道的離散，那些刀光劍影，那些生離死別……都成了舊憶。
如今能這樣坐在一起，安安靜靜地看一場雪，已經(jīng)是上天最大的恩賜。
她從隨身的行囊里，取出了一把琴。
琴身是有些年頭的焦桐，看得出主人時常擦拭，保養(yǎng)得極好。
「許久不曾聽你彈琴了?！沽L(fēng)骨說。
「也久不曾見你跳舞了?！构珜O盈回道。
兩人相視一笑，那些未曾說出口的遺憾與懷念，盡在其中。
公孫盈將琴橫在石桌上，試了試音。
叮咚一聲，琴音清越，如山間清泉，在這片寂靜的雪林中格外清晰。
她沒有彈什么名曲，只是一些零落不成調(diào)的散音。
可柳風(fēng)骨聽懂了。
那是他們年輕時，在揚州的船上，一位老船夫哼唱的漁歌。
不成曲，不成調(diào)，卻載滿了當(dāng)年無憂無慮的時光。
柳風(fēng)骨端著酒盞，沒有喝，只是隨著那斷續(xù)的琴聲，用手指在桌上輕輕叩擊著節(jié)拍。
一下，兩下。
沉穩(wěn)而堅定。
公孫盈的指尖在琴弦上流轉(zhuǎn)，目光卻落在他身上。
看著他斑白的兩鬢，看著他依舊挺直的脊梁，看著他眼中那不曾被歲月磨滅的光。
風(fēng)雪之中，琴音未歇。
她沒有舞，他亦沒有歌。
但這一刻，他們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
他還是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霸刀弟子，她還是那個裙裾飛揚的七秀少女。
一曲終了。
琴音的余韻，久久散在風(fēng)雪里。
公孫盈收回手，輕聲道：「雪……把咱們的頭發(fā)都染白了?！?/p>
柳風(fēng)骨看著她，又看了看自己肩上落滿的雪，忽然笑了。
那笑聲爽朗，震得枝頭的積雪又落下一層。
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聲音里帶著前所未有的滿足與釋然。
「就這樣，一同走到白了頭?！?/p>
「也挺好。」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