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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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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像一匹被墨汁反復(fù)浸染的冷緞,厚重、無聲,沉沉地壓在太原飽經(jīng)戰(zhàn)火的城墻上。

白日里震天的廝殺聲早已褪去,只留下余溫未散的空氣,裹挾著鐵銹、焦土、血腥與草藥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作嘔的復(fù)雜氣味。

這是戰(zhàn)爭的味道。

曹雪陽獨自一人站在墻垛邊,冰冷的鐵甲緊貼著肌骨,將她與這夜色融為一體。

月光是稀薄的,帶著一種玉石般的清冷,勉強勾勒出她盔甲上猙獰的劃痕與堅硬的輪廓。那光影落在斑駁的城磚上,投下一道頎長、挺拔,卻又帶著幾分孤寂的影子。

她已經(jīng)在這里站了快一個時辰了。

右肩的傷口在寒風(fēng)中被反復(fù)提醒,隔著層層布料與甲胄,依舊傳來一陣陣細細密密的疼。白日里被狼牙槍尖劃破的地方,軍醫(yī)用烈酒清洗過,又敷上了最好的金瘡藥,可那灼燒般的痛感,此刻卻異常清醒。

她早已習(xí)慣了。

作為天策府的「天槍」,疼痛是她最熟悉的袍澤,是鐫刻在骨血里的勛章。

她只是靜靜地望著城外那片無邊無際的黑暗。黑暗中,仿佛還蟄伏著無數(shù)雙貪婪的眼睛,隨時會撲上來,撕碎這短暫的安寧。

她的腦海里,不受控制地閃過白日東門血戰(zhàn)的畫面。一個年輕的天策小兵,為了替她擋下一支冷箭,用身體撞開了她,自己卻……她甚至還沒來得及看清那個孩子的臉。

戰(zhàn)爭就是如此。勝利的號角,總是由無數(shù)無名的犧牲吹響。

她站在這里,不是為了看風(fēng)景,也不是為了警戒。

她只是需要一個地方,讓翻涌的心緒,被這刺骨的寒風(fēng)吹得冷靜一些。

身后,傳來極其輕微的腳步聲。

那聲音踏在遍地碎石上,本該是雜亂的,卻偏偏被走出了一種獨特的、不屬于這鐵血戰(zhàn)場的從容雅致。

平穩(wěn),沉靜,像一曲被放緩了的琴音。

她沒有回頭。

也不需要回頭。

在這烽火連天的太原城,能在這深夜,用這樣一種不驚擾任何人,卻又無法被忽略的方式靠近她的,只有一個人。

「夜深露重,曹將軍。」

來人的聲音溫潤,像一塊被體溫暖過的玉,就這么不輕不重地,拂過她被夜風(fēng)吹得冰涼的耳廓。

楊逸飛走到她身側(cè),與她并肩而立,目光同樣投向了城外的黑暗。

他換下了一身不便行動的長衫,穿著一身便于行走的勁裝,但那股長歌門弟子獨有的書卷與翰墨之氣,卻絲毫未減。

他手里提著一只小巧雅致的食盒,另一只手臂上,則搭著一件看起來就十分溫暖的厚實披風(fēng)。

「楊公子?!?/p>

曹雪陽終于側(cè)過頭,開了口。許久未曾言語,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沙啞。

「城中巡防的弟兄們還沒歇下,你身為監(jiān)軍主事,怎么親自上來了?!?/p>

楊逸飛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只是微微垂眸,專注地打開了那只食盒。

蓋子開啟的瞬間,一股辛辣中帶著微甜的暖香,蠻橫地沖破了冷冽的空氣,在兩人之間彌漫開來。

是姜湯。

用老姜、紅糖細細熬煮了許久,火候恰到好處。

他將一碗尚且燙手的姜湯,用雙手穩(wěn)穩(wěn)地遞了過去。

「剛熬好的。」

「我看著你自東門殺回,便一直沒歇過。喝些驅(qū)驅(qū)寒氣吧?!?/p>

他的目光不經(jīng)意地掃過她緊握著城垛的手,那雙手,骨節(jié)分明,布滿薄繭,此刻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你今天在東門,沖得太前了?!?/p>

他的語氣很平淡,沒有半分責(zé)備,像是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卻又帶著不容置喙的關(guān)切。一種沉靜的、只屬于他的固執(zhí)。

曹雪陽沉默著,視線落在那碗澄黃的湯水上。

粗糙的陶碗邊緣,帶著滾燙的溫度。水面上,倒映著一輪殘缺的、卻異常明亮的月。

她猶豫了一下。

「多謝楊公子費心,這些……該留給更需要的弟兄們?!?/p>

「他們有軍醫(yī)照料。」

楊逸飛打斷了她的話,將碗又往前遞了遞。

「你,也需要有人照料?!?/p>

這句話很輕,卻像一記重錘,砸在了曹雪陽的心上。

她再也說不出拒絕的話,只能沉默著接過碗。

滾燙的溫度,透過粗糙的陶碗,熨帖著她滿是薄繭的掌心。那暖意太過霸道,仿佛要順著經(jīng)脈,一路燙進她那顆早已被冰封許久的心里去。

她低頭,喝了一小口。

辛辣的暖流瞬間滑下喉管,像一團溫柔的火,點燃了四肢百骸的僵冷與麻木。

真的很暖。

「多謝?!?/p>

她低聲說,聲音比方才柔和了些許。

「我沒事,一點小傷,不礙事的?!?/p>

「我知道?!?/p>

楊逸飛應(yīng)道。

他的目光,終是無法克制地,落在了她覆著甲葉的右肩上。那里的甲片邊緣,有一道嶄新的、深刻的劃痕,即使在昏暗的月光下,也清晰可見。

他的喉結(jié)微不可察地滾動了一下。

他沒有再多說什么,只是將那件披風(fēng)展開,動作輕柔地披在了她的身上。

披風(fēng)是上好的雪色狐裘,內(nèi)里是柔軟細滑的云錦,帶著長歌門弟子身上特有的、清淡的墨香與若有若無的微湖風(fēng)荷之氣。

厚重,且溫暖。

嚴(yán)絲合縫地包裹住她,將所有寒風(fēng)都隔絕在外。

曹雪陽的身子控制不住地微微一僵。

這樣的溫暖,太過陌生,也太過……令人沉溺。

她習(xí)慣了鐵甲的冰冷與重量,習(xí)慣了用堅硬的外殼來抵御一切。卻對這突如其來的、柔軟的溫暖,有些手足無措。

「一件披風(fēng)而已?!?/p>

楊逸飛仿佛看穿了她的局促,及時地移開視線,再次望向遠方。

「長歌門弟子不善戰(zhàn)陣,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聊勝于無?!?/p>

他的側(cè)臉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清俊,平日里撫琴弄墨的修長手指,此刻正提著那空空如也的食盒,指節(jié)因為微涼的夜風(fēng)而顯得愈發(fā)分明。

曹雪陽沒有說話,只是下意識地,收緊了身上的披風(fēng)。

那上面,似乎還殘留著他身體的余溫,混雜著令人心安的墨香。

兩人就這樣沉默地站著。

耳邊只有風(fēng)聲,凄厲地刮過城垛的豁口。遠處,傷兵營里偶爾傳來一兩聲壓抑不住的痛苦呻吟。

戰(zhàn)爭的殘酷,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們身在何處。

可是在這一刻,在這方寸之地,那份殘酷與喧囂,似乎被一道無形的屏障隔絕開來。

只剩下清冷的月光,姜湯溫?zé)岬挠辔?,和他身上傳來的、干凈的墨香?/p>

「等這場仗打完了……」

過了許久,久到曹雪陽以為他不會再開口的時候,楊逸飛忽然出聲,聲音很輕,幾乎要被風(fēng)吹散。

「你想去做什么?」

曹雪陽愣住了。

她握著尚有余溫的陶碗,腦中一片空白。

她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她的世界里,只有操練,出征,廝殺,守護身后的大唐。至于「以后」,至于「戰(zhàn)爭結(jié)束之后」,那是一個太過遙遠、太過奢侈的詞,她不敢想,也從未想過。

「我……不知道?!?/p>

她誠實地回答,聲音里有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茫然。

「或許……回天策府,繼續(xù)練兵。又或者,去守下一座需要我的城?!?/p>

「千島湖的春天很美?!?/p>

楊逸飛像是沒有聽到她的回答,又像是在回答一個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問題。

他自顧自地說了下去,聲音里染上了一絲飄渺的向往。

「微山書院外的桃花,會開得漫山遍野,像是燃盡了生命的霞光?!?/p>

「到時候,若有機會,」他頓了頓,終于側(cè)過頭,目光灼灼地看著她,「曹將軍可愿……前來一觀?」

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期盼,和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

曹雪陽的心,毫無防備地,猛地一跳。

她抬起頭,直直地撞進了一雙含著星與月的眼眸里。

那雙眼睛里,沒有了平日的沉穩(wěn)周全,沒有了身為長歌門主事人的運籌帷幄。

只有最純粹的,溫柔的,幾乎要滿溢出來的……期許。

她張了張口,卻發(fā)現(xiàn)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個字也發(fā)不出來。

千島湖的春天?漫山遍野的桃花?

那是什么樣的景象?

她眼前浮現(xiàn)的,只有一望無際的戈壁,和被血染紅的殘陽。

一個「好」字,明明就在唇邊,唾手可得。

可它卻重若千鈞。

她是天策府的曹雪陽。

是浴血沙場的「天槍」。

她的身后,是家國,是狼牙的鐵蹄,是無數(shù)袍澤尚未瞑目的眼睛。

她……真的可以擁有那樣一個,屬于她自己的,開滿桃花的春天嗎?

「夜深了。」

見她久久不語,楊逸飛眼中的光亮,如流星般極快地黯淡了一瞬,隨即又被他很好地掩飾起來,恢復(fù)了往常的溫和。

他收回目光,仿佛剛才那個石破天驚的問題,真的只是隨口一提。

「早些歇息吧,明日……或許還有一場硬仗等著我們?!?/p>

他伸手,將她手中那只早已冰涼的空碗拿回,仔細地放進食盒,蓋好。

「披風(fēng)就留著吧?!?/p>

「別再著涼了。」

說完,他便不再停留,轉(zhuǎn)身,沿著來時的路,緩步離去。

他的背影,依舊挺拔如松,卻在清冷的月光下,拉出了一道略顯孤單的影子。

曹雪陽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她看著他消失在城墻的拐角處,那抹熟悉的墨色身影,徹底融入了更深的夜色里。

許久,許久。

她才緩緩抬起手,輕輕撫上身上那件溫暖厚重的狐裘披風(fēng)。

指尖觸及的,是無比柔軟順滑的毛,指腹下,還能感受到云錦內(nèi)襯上精致的暗繡花紋。

她將披風(fēng)收得更緊了些,把半張臉都埋了進去。

鼻息之間,盡是那股讓她莫名心安的墨香。

風(fēng)依舊在吹,帶著塞外的寒意。

城墻下的聲音,也依舊嘈雜,充滿了人世的苦痛。

一切都沒有變。

但又好像有什么,已經(jīng)在這寂靜的深夜里,悄然改變了。

她低頭,再次回味了一下唇齒間那辛辣之后泛起的,一絲若有似無的暖意。

姜湯,原來是甜的。

FIN.


更新時間:2025-07-05 08:13: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