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的成都,是個被燈火與蜜糖浸透了的夢。
浮橋如龍,臥于錦江之上,橋身綴滿的彩燈,將粼粼水波都染上了三分暖意。
孩童們舉著新買的兔子燈,三五成群地跑過,笑聲清脆得像冰裂。
蕭白胭走在幾個小師妹身后,步子放得很慢。
她身上那件云錦綢的綺秀常服,在漫天燈火的映照下,流轉著一層溫潤的光。
「師姐,你看那個面具!」
最活潑的小師妹指著不遠處的小攤,眼睛亮晶晶的。
「去吧,小心些?!?/p>
蕭白胭溫聲應著,唇邊噙著一抹淺淡的笑意。
她習慣了照顧人。
在七秀坊,她是沉穩(wěn)可靠的蕭師姐,是公孫大娘最信任的弟子之一。
這份沉穩(wěn),卻在下一刻被幾個歪歪扭扭的身影打破。
是幾個本地的地痞,喝了些酒,借著酒勁在街上尋釁。
他們的目光黏在了幾個年輕秀麗的七秀弟子身上,言語也開始變得污穢不堪。
「幾位小娘子,這上元佳節(jié),不如陪哥哥們喝一杯?」
小師妹們嚇得花容失色,下意識地躲到了蕭白胭身后。
蕭白胭上前一步,將師妹們護得嚴嚴實實。
她的神色依舊平靜,只是那雙總是含著溫柔笑意的眸子,此刻冷了下來。
「光天化日,還請幾位自重。」
「自重?哥哥們就喜歡你這樣帶刺的……」
領頭的地痞笑著,伸出手就要來拉扯蕭白????的衣袖。
蕭白胭的右手,已經悄然按在了腰間的兵刃上。
雙兵「水龍吟」的劍鞘,觸手冰涼。
她甚至已經算好了出手的角度與力道,既能制服這幾人,又不至于在燈會這樣的場合鬧出人命。
可她終究沒有出手的機會。
一道幾乎無法被察覺的影子,從人群的陰影中一閃而過。
快得像一陣風,又輕得像一片葉。
那幾個地痞甚至沒看清來的是什么人。
他們只覺得膝彎一麻,或是手腕一痛,便齊齊地跪倒在地,發(fā)出不成調的慘叫。
動作干脆利落,沒有一絲多余。
人群騷動起來,又很快平息。
衛(wèi)兵聞聲趕來,將那幾個哀嚎的醉漢拖走。
一切都發(fā)生得太快。
「師姐……剛剛那是……?」
一個小師妹怯生生地問。
「或許是哪位路過的天策府的軍爺吧?!沽硪粋€猜測道。
蕭白胭沒有說話。
她環(huán)顧四周,目光掃過熙攘的人群,掃過高低錯落的屋檐,掃過燈火照不到的陰暗角落。
什么都沒有。
那個人,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可她能感覺到。
那不是天策府剛直霸道的槍意,也不是純陽宮清冷出塵的劍氣。
那是一種……更深沉,更冰冷,如同暗夜本身的氣息。
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味,卻又在出手時精準地避開了所有要害。
只是懲戒,而非殺戮。
這讓她有些迷惑。
「師姐,我們快去看糖畫吧!我想畫一只鳳凰!」
小師妹們很快就將方才的驚嚇拋在腦后,重新雀躍起來。
「好?!?/p>
蕭白胭收回思緒,帶著她們走向不遠處的糖畫攤子。
攤主是個上了年紀的老伯,手腳已經有些不利索。
畫鳳凰這樣復雜的圖樣,對他來說頗為勉強。
一勺金黃的糖稀在銅板上流淌,勾勒出的線條卻總是斷斷續(xù)續(xù),怎么也成形不了。
小師妹的臉,也隨著那失敗的線條一點點垮了下去。
「老伯,要不……就算了吧?!故挵纂儆行┎蝗?。
就在這時,一只手伸了過來。
那是一只男人的手。
骨節(jié)分明,手指修長,卻在指節(jié)處帶著薄薄的繭。
這只手的主人,不知何時已站到了攤前。
他穿著一身最尋常不過的深色布衣,臉上戴著一張繪著鬼面的儺戲面具,將整張臉遮得嚴嚴實實。
他沒有說話,只是從懷中摸出一錠銀子,輕輕放在了攤位上。
銀子的分量,足夠買下整個攤子。
老伯愣住了。
戴著鬼面面具的男人,沒有理會他的錯愕,徑直拿起了那柄小小的糖勺。
他手腕一沉,再抬起時,一縷滾燙的糖稀便被穩(wěn)穩(wěn)地引出。
他的動作快得讓人眼花繚亂。
糖稀在他手下仿佛有了生命,在銅板上急速地流淌、轉折、凝固。
沒有絲毫的猶豫與停頓。
那是一種……近乎于本能的精準。
比最熟練的畫師還要精準。
不過短短幾個呼吸。
一只展翅欲飛的金鳳凰,便栩栩如生地呈現(xiàn)在眾人眼前。
鳳羽纖毫畢現(xiàn),神態(tài)高傲華美,在燈火下閃爍著琉璃般的光澤。
圍觀的人群發(fā)出一陣低低的驚呼。
小師妹們更是看得呆了。
男人將畫好的糖畫小心翼翼地鏟起,遞給了那個最先開口的小師妹。
他的目光,從始至終都未曾在她身上停留。
卻在遞出糖畫的那一瞬間,透過面具的孔洞,極快地,在蕭白胭的臉上一掃而過。
那道目光,冰冷,銳利。
像一把淬了寒毒的刀。
卻又在觸及她的一瞬間,收斂了所有的鋒芒。
蕭白胭的心,沒來由地一跳。
又是那種感覺。
和剛才那個瞬間,一模一樣。
「多謝……」
她下意識地開口道謝,想問些什么。
可那個戴著鬼面的男人,卻只是微微側了側頭,仿佛聽見了,又仿佛沒聽見。
下一秒,他便轉過身,一言不發(fā)地匯入人潮,很快就消失不見。
像一滴墨,融進了夜色里。
只留下那只依舊散發(fā)著甜香的、完美的糖畫鳳凰。
……
夜深了。
燈會依舊熱鬧,但蕭白胭找了個借口,讓師妹們先行回去。
她自己卻施展輕功,悄無聲息地躍上了一處酒樓的屋檐。
瓦片上還帶著白日曬過的余溫。
她坐下來,看著腳下那片流光溢彩的燈海,心中卻反復回想著那只畫糖畫的手,和那道一閃而過的目光。
那個人,到底是誰?
他為什么要出手?
那份精準到可怕的控制力,絕非尋常江湖人所能擁有。
那更像是……一種殺人的技藝。
可他卻用這樣的手,為她的師妹畫了一只糖鳳凰。
這個念頭讓她覺得有些荒謬。
一陣夜風吹過,吹動了她鬢邊的發(fā)絲。
她渾然不覺,只是靜靜地看著遠方。
而在她身后更高處,另一座閣樓的飛檐陰影里。
丁君也在看著她。
他已經摘下了那張鬼面面具,露出一張在月色下顯得過分蒼白的臉。
他的任務,本是在這燈會之中,盯住一個從極北之地潛入中原的密探。
他不該分心,更不該出手。
暴露在人前,是蝠王的大忌。
可他看見了她。
看見她護在師妹身前的樣子,像一只溫柔卻亮出了爪牙的貓。
看見她在面對地痞時,眼中一閃而過的清冷殺意。
他忽然就覺得,那些污言穢語,那些骯臟的手,不配出現(xiàn)在她三尺之內。
于是他動了。
后來在糖畫攤前,也是一樣。
他看見她的小師妹臉上那份失落。
也看見了她看向老伯時,眼中的那一絲不忍。
于是,他又沒忍住。
他用他那雙沾滿了無數鮮血,只會執(zhí)行最冷酷命令的手,畫出了一生中唯一的一只鳳凰。
只因為,他覺得她的師妹,也該是笑著的。
她那樣的人,身邊的一切,都應該是美好的。
丁君靜靜地看著。
看著那個坐在屋檐上的身影,如何被萬家燈火鍍上了一層溫柔的剪影。
他知道她是誰。
七秀坊的「綺秀」蕭白胭,名滿天下的女俠。
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
他是行走在黑暗中的鬼魅,是明教最鋒利的一把暗刃。
而她,是活在陽光與喝彩下的名花。
他們的世界,本不該有任何交集。
今夜,已是逾越。
忽然,一捧絢爛的煙花在夜空中炸開。
流光飛火,剎那間照亮了整片天幕。
也照亮了蕭白胭微微仰起的臉。
她的眼中,映著那片轉瞬即逝的璀璨,流光溢彩。
丁君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間的停滯。
他將手中的鬼面又握緊了些,冰冷的觸感讓他恢復了清醒。
他只是一個看客。
一個恰好路過的,黑暗中的看客。
煙花散盡,夜色重歸深沉。
丁君最后看了她一眼,身影便如青煙一般,徹底融入了屋檐的陰影之中,再無聲息。
仿佛他從未出現(xiàn)過。
蕭白胭似有所覺地回過頭。
身后空空如也,只有被風吹過的,微涼的瓦片。
和一整片沉默的、溫柔的夜。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