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斗并未持續(xù)太久。這支吐蕃伏兵顯然只是一支規(guī)模不大的巡邏隊,目的是襲擾和劫掠輜重,并未料到會遭遇如此兇悍的反撲。在敢死營亡命般的反擊下,左翼山崖上的吐蕃人很快被擊潰,丟下十幾具尸體倉皇逃入山林深處。右翼的吐蕃騎兵見左翼崩潰,又見雷萬春等人狀若瘋虎,劫掠無望,也唿哨一聲,拔馬便走,消失在溝壑之中。
號角聲遠去,喊殺聲平息。只留下滿地的狼藉和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
安西新軍的將士們喘息著,環(huán)顧四周。勝利了,卻無人歡呼。
戰(zhàn)場一片凄慘。黃土被鮮血浸透,變得泥濘而粘稠。倒伏的尸體橫七豎八,有穿著皮襖、梳著辮發(fā)的吐蕃人,更多的,是穿著破舊、甚至沒有甲胄的安西新軍士兵!尤其是新兵隊伍所在的位置,死傷最為慘重。許多年輕的面孔永遠凝固在驚恐和痛苦之中。傷者的呻吟聲此起彼伏,撕扯著每一個幸存者的神經(jīng)。
輜重車隊損失不小,幾輛糧車被燒毀或傾覆,寶貴的糧食散落一地,沾滿了血污和泥土。
裴十三提著滴血的橫刀,從山崖上走下來,臉上濺滿了敵人的鮮血,如同惡鬼。他身后的敢死營漢子們也大多帶傷,但眼神中的兇悍未減,反而因殺戮而更添戾氣。他們沉默地開始打掃戰(zhàn)場,割取吐蕃人的首級(這是軍功憑證),動作熟練而冷酷。
雷萬春拄著巨大的殺豬刀,站在一堆吐蕃人馬的尸體旁,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渾身浴血,分不清是敵人的還是自己的。他茫然地看著四周的慘狀,看著那些倒下的新兵同伴,眼神有些發(fā)直。
李琰翻身下馬,靴子踩在浸滿血水的土地上。他走到一具新兵尸體旁。那是個最多十七八歲的少年,臉上還帶著稚氣,胸口插著兩支粗大的吐蕃箭矢,眼睛瞪得大大的,望著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質問著什么。李琰蹲下身,伸出手,輕輕合上了少年死不瞑目的雙眼。他的手指在微微顫抖。
崔琰走了過來,臉色蒼白,官袍上沾著塵土和幾點血漬。他聲音沙啞地匯報:“王爺,初步清點……我軍陣亡……一百三十七人,重傷五十六,輕傷無算。輜重損失糧車三輛,藥材兩箱。斬獲吐蕃首級……二十八顆?!?/p>
一百三十七條鮮活的生命!其中絕大多數(shù),是離開長安還不到十天的新兵!他們可能還在憧憬著安西的功業(yè),可能只是想掙一份安家錢,卻在第一次遭遇戰(zhàn)中,像麥草一樣被無情地割倒了。
李琰緩緩站起身,環(huán)視著這片剛剛經(jīng)歷血戰(zhàn)的修羅場,看著一張張驚魂未定、寫滿悲痛與恐懼的臉龐。凜冽的寒風卷過,帶著濃郁的血腥和死亡的氣息,吹得那面靛藍金唐大旗獵獵作響。
“看到了嗎?!”李琰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冰冷的重量,“這就是我們要走的路!這,只是開始!”
他指著地上的尸體,指向遠方吐蕃人消失的方向:“吐蕃人的刀,不會因為我們的悲壯而變鈍!他們的箭,不會因為我們的目標而留情!前路,只會比這更兇險!更殘酷!每一步,都可能踩在兄弟們的尸體上!”
他的話,像冰水澆在所有人頭上,讓剛剛經(jīng)歷血火的新兵們從短暫的麻木中驚醒,直面這血淋淋的現(xiàn)實。
李琰的目光掃過裴十三和他身后那群渾身浴血、殺氣騰騰的敢死營,掃過拄著刀喘息如牛的雷萬春,掃過臉色蒼白卻竭力維持鎮(zhèn)定的崔琰,最后落在那面迎風招展的軍旗上。
“害怕嗎?”他問,聲音在風中顯得異常清晰。
人群中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壓抑的抽泣。
“怕!”李琰猛地提高了音量,仿佛在替所有人回答,“我也怕!怕死!怕看到更多的兄弟倒下!怕辜負了萬里之外那些白發(fā)老兵的期盼!”
他話鋒一轉,語氣陡然變得斬釘截鐵,如同淬火的鋼鐵:
“但是!怕,有用嗎?!怕,龜茲城頭的唐旗就能不倒嗎?!怕,郭帥和那些等了一輩子的老兵就能活著看到我們嗎?!”
“沒用!”
“我們只有一條路!”李琰的儀刀再次出鞘,雪亮的刀鋒指向西方,指向那片血色彌漫的未知,“那就是——殺過去!”
“用吐蕃人的血,洗刷我們的恐懼!”
用兄弟們的命,鋪平通往安西的路!”
“用這手中的刀,殺出一個朗朗乾坤!殺到龜茲城下!告訴那些守了四十年的老兵——”
“長安的兵!來了——?。。 ?/p>
“來了——!?。 迸崾谝粋€嘶聲響應,他舉起血淋淋的橫刀,指向吐蕃人逃走的方向,眼中是瘋狂的殺意!
“來了——?。?!”雷萬春猛地挺直腰板,發(fā)出一聲震天的咆哮,仿佛要將心中的恐懼和悲痛都吼出去!
“來了——?。?!”敢死營的兇徒們齊聲怒吼,殺氣沖天!
“來了——?。?!”越來越多的新兵,擦去臉上的血淚,握緊了手中簡陋的武器,眼神中的恐懼被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取代,跟著發(fā)出了震耳欲聾的吶喊!聲浪在荒涼的野狐嶺中回蕩,驚起遠處山林中棲息的寒鴉!
李琰收刀入鞘,不再多言。他走到那面靛藍金唐大旗下,伸出手,用力地、仔細地擦拭著旗桿上濺落的幾點血污。然后,他翻身上馬。
“收斂陣亡兄弟的遺體,就地掩埋,做好標記!重傷者盡力救治!輕傷者互相包扎!清點物資,修復車輛!”
“裴十三!”
“在!”
“帶敢死營,擴大搜索范圍!確保前方十里安全!”
“諾!”
“崔琰!”
“末將在!”
“盡快整頓隊伍,清點損失!一個時辰后,繼續(xù)前進!”
“諾!”
命令簡潔而冷酷。沒有時間悲傷,沒有時間猶豫。生存的唯一法則,就是向前,不斷地向前,在血與火中淬煉,在死亡邊緣掙扎。
安西新軍的將士們默默地行動起來。含著淚收斂同袍的尸骨,咬著牙包扎自己的傷口,奮力扶正傾覆的糧車。每個人的動作都沉重,但眼神深處,那最初的熱血和迷茫,已被這第一場血的洗禮,淬煉出幾分冰冷的、屬于戰(zhàn)士的堅硬。
靛藍金唐大旗再次被高高舉起,在彌漫著血腥氣的寒風中,倔強地飄揚。它指引的方向,是更加深沉的黑暗與更加慘烈的血光。這支在長安被視為“烏合之眾”的隊伍,正用同伴的鮮血和敵人的頭顱,在隴右的黃土上,艱難地刻下他們西征的第一道血痕。
而在萬里之外的龜茲城頭,白發(fā)蒼蒼的趙大,依舊在寒風中眺望東方。渾濁的老眼似乎比往日更加黯淡,但他布滿皺紋的手,卻將那桿磨得發(fā)亮的長矛,握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緊。仿佛那冰冷的矛桿,能傳遞來一絲來自遙遠東方的、帶著血腥氣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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