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車廂佳遇
目送走父母親后,趙映紅馬上回過頭來看看行李和手中的車票,正尋找自己的車位。
車廂輕微搖晃,空氣里混雜著消毒水和旅途特有的微塵氣味。
趙映紅費力地拖拽著大小包裹,幾乎是以一種挪動的姿態(tài)擠進了略顯擁擠的車廂過道。
她肩上的帆布背包、手里提著的鼓囊囊旅行袋,還有一個看起來頗為沉重的拉桿箱,讓她像個移動的行李山,每一步都帶著點磕磕絆絆的局促。
汗水沾濕了她額角的碎發(fā),臉頰也因為用力泛著紅暈。
鄰座靠窗的位置上,一個穿著干凈淺色襯衫的男生——黃宗澤,正從隨身的挎包里拿出一本書,指尖剛觸碰到書脊,準備翻開這短暫又漫長的旅途時光。
就在這時,趙映紅為了調(diào)整一下快要滑落的背包肩帶,身體下意識地側(cè)轉(zhuǎn)了一下。
就是這一下!
她那個塞得滿滿當當、棱角分明的小帆布背包,帶著一股不容忽視的沖勁,“嘩啦”一聲,結(jié)結(jié)實實地撞在了黃宗澤正要舉起的書角上。
“砰!”一本書應(yīng)聲落地,封面上《時間簡史》幾個字格外醒目。
一聲不算大但足夠清晰的悶響。書被撞得脫手,黃宗澤下意識地“咦”了一聲,手一松,那本硬殼封面的書便直直地掉落在兩人座位之間的狹窄地板上。
“??!對不起,對不起!帥哥”趙映紅立刻驚呼出聲,聲音里滿是懊惱和歉意。她甚至顧不上自己搖搖欲墜的其他行李,幾乎是本能地就彎下腰去,想第一時間把書撿起來還給對方。
幾乎是同一瞬間,黃宗澤也下意識地傾身彎腰,伸出了手——他也要去撿自己那本無辜被殃及的書。
狹小的空間里,兩顆低垂的頭顱猝不及防地靠近了。
“咚!”
又是一次輕微的碰撞。這次不是行李和書,而是兩人的額角,在低頭彎腰的匆忙中,不輕不重地碰在了一起。
“唔…哎呀呀” 兩人同時吃痛地悶哼一聲,動作瞬間僵住。
趙映紅猛地抬起頭,撞入眼簾的是一雙近在咫尺、帶著同樣驚訝和一絲吃痛神色的眼睛。映紅那眼睛很亮,此刻因為意外微微睜大,清晰地映出她慌亂又帶著歉疚的臉龐。
距離太近了,她甚至能看到他微微蹙起的眉峰,以及額角被撞到后泛起的一小片微紅。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滯,車廂的噪音模糊成背景,只剩下兩人交織的呼吸和這短暫卻強烈的對視——像兩顆流星在寂靜的軌道上驟然相撞,擦出的不是火花,而是無措和一絲微妙的尷尬。
趙映紅的心猛地一跳,臉頰瞬間紅透,比剛才搬運時更甚。
她像是被那目光燙到,迅速移開視線,手忙腳亂地一把抓起地上的書,塞還給黃宗澤,嘴里連珠炮似的說道:“對不起!實在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行李太多了沒注意,撞到你了,還撞到你的書,還撞到你的頭…真的非常非常抱歉!”
她的聲音又急又窘,一邊又好氣又好笑的神情,帶著顯而易見的真誠和慌亂。
黃宗澤揉了揉被撞到的額角,接過自己的書,書頁邊角被剛才那一下壓得有些微皺。
他看著眼前這個因為行李和接連的“事故”而顯得狼狽又無比誠懇的女孩,那雙盛滿歉意的眼睛亮得驚人。
原本被打擾看書和額角被撞到的那點小小的不快,在她一連串的道歉和漲紅的臉色中,瞬間消散了。
他嘴角牽起一個淺淡卻溫和的弧度,眼神也柔和下來,帶著一種安撫的意味,聲音清朗而客氣:“沒事的,沒關(guān)系。車廂是有點擠。你帶這么多行李…” 他甚至還微微側(cè)了側(cè)身,給她騰出一點點空間,“小心你的行李?!边B忙幫她把行李慢慢安頓好。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落在趙映紅耳中,帶著一種奇異的鎮(zhèn)定力量,讓她緊繃的神經(jīng)稍稍松弛下來。
那溫和的笑意和客氣的姿態(tài),像一陣清風,吹散了她心頭因失誤而升起的濃重陰霾。她這才注意到,他拿著書的手指修長干凈,姿態(tài)放松,那抹淺笑在他清俊的臉上顯得格外欣慰。
二 車廂里的暖意
趙映紅終于安頓好行李,長舒一口氣,額前的碎發(fā)已經(jīng)被汗水浸濕。她擦了擦手,從編織袋里掏出一個油紙包,小心翼翼地拆開“你餓不餓?嘗嘗這個”她眼睛滿臉笑意道。
油紙一掀開,濃郁的肉香立刻在車廂里彌漫開來。金黃酥脆的肉油餅還冒著熱氣,邊緣微微翹起,露出里面剁得細碎的肉餡和蔥花。
黃宗澤原本正低頭看書,聞到香味,不由得抬起頭。他推了推眼鏡,有些驚訝地看著她手里的食物。
“這是我媽早上現(xiàn)做的,路上帶著吃?!?趙映紅掰開一個,遞給他一半,笑著說“趁著余熱吃,涼了就硬了。”
他接過,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兩人都下意識地縮了一下,又相視一笑。
“謝謝,聞起來真香”他咬了一口,外皮酥脆,肉汁在嘴里迸開,眼睛頓時亮了起來,“好吃!好吃,真的好吃…”男生邊吃邊贊。
趙映紅笑得眉眼彎彎,又從包里掏出幾個橘子,橙黃的表皮在陽光下泛著光澤。
“這個橘子是我老家柳州本地的,特別甜?!彼齽冮_一個,橘皮的清香瞬間散開,汁水順著她的指尖流下。
黃宗澤接過橘子,掰了一瓣放進嘴里,酸甜的汁水在舌尖炸開,他忍不住笑瞇起眼睛。
“真的甜,家鄉(xiāng)的味道真好!”
食物拉近了距離,車廂里的氣氛漸漸輕松起來。
“你是第一次去遠門么,你是去哪里呀?”黃宗澤問道,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橘子皮。
“嗯,第一次出遠門,我去長沙女子大學” 趙映紅點點頭,連問了一下“你呢?也是去上學么,你去哪里讀書呀?”
“我去北京,很遠呢,要兩天一晚,這趟車經(jīng)過長沙火車站?!彼w映紅回答道,目光短暫地暗了一下:“本來……父母說要送我去北京的。唉…我一個人來的”
話里的停頓讓趙映紅敏銳地察覺到了什么,但她沒有追問,只是輕輕地說:“現(xiàn)在,我也是一個人,不過沒關(guān)系,路上總能遇到朋友的?!?/p>
黃宗澤看了她一眼,嘴角微微揚起。
“哦!你報的什么專業(yè)?”男生 他換了個話題。
“中文系,”趙映紅眼睛一亮,“我喜歡寫東西,以后想當編輯,或者記者?!?/p>
“編輯,自媒體也挺好的”他有些意外,“為什么做編輯,記者?”
“因為能記錄真實的故事啊?!彼兄掳?,“每個人的生活都是一本書,我想把它們寫下來。”
黃宗澤靜靜地聽著,目光落在她神采飛揚的臉上。
“你呢?你是讀什么大學?”她反問。
“我是北京財經(jīng)大學?!彼α诵?,“沒什么特別的理由,就是覺得……數(shù)字比人簡單?!?/p>
趙映紅歪著頭看他:“可財經(jīng)經(jīng)濟學的本質(zhì)還是人啊,錢怎么流動,不都是人在做決定嗎?”
他愣了一下,隨即輕笑出聲:“你說得對,我是個人興趣和追求而已”
趙映紅好奇地問:“你家住哪里呀?你們學??既ケ本┑耐瑢W多嗎?…"
"我也住柳州,我們是同鄉(xiāng)了。去北京上大學沒幾個…畢竟路途遙遠。”他借路途遙遠岔開話題。
窗外的景色不斷后退,兩人的話題卻越來越寬。
“長沙有什么好玩的地方?”黃宗澤問道。
“聽說岳麓山的楓葉特別美,愛晚亭,岳麓書院,還有橘子洲頭,我都是從電視上看到的,這次一定親臨目睹?!壁w映紅興奮地說,“對了,你在北京去長城、故宮,……你去了會不會拍照寄給我看看?”
話一出口,她突然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耳根微微發(fā)熱。
黃宗澤卻認真地點頭:“好,我拍照給你。我是第一次去北京,到時一定去長城,故宮看看”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條,寫下自己的姓名和地址,遞給她:“這是我的學校地址,到了長沙,你記得給我寫信。你也要記得拍照給我”
趙映紅接過紙條,看到最后姓名三個字—黃宗澤 ,小聲念道:“黃宗澤,好名字。”小心翼翼地地折好放進錢包里。
“好的,一定?!壁w映紅一臉笑道。
他們隨著又攀談起來
“你能考上北京財經(jīng)大學,好厲害啊!”趙映紅眼睛一亮,語氣里是真誠的贊嘆,“那可是好學校!咱們算半個同路呢,都往北邊跑。”她掰下一瓣橘子塞進嘴里,滿足地瞇起眼,“你是柳州人吧?聽口音像。你是哪所學校畢業(yè)?”
黃宗澤點點頭:“嗯,我住柳州,是柳州一中理科班出身?!?/p>
“我也是柳州一中的!我是文科班的”趙映紅更高興了,像是找到了同鄉(xiāng)和校友的親切感,“哎,我們學校今年考上北京的多么?還有誰?說不定我都認識呢?我們學校的文科班和理科班進行籃球賽還打過交道,你們班那個‘小坦克’中鋒,撞人可狠了……”
話題就這樣,從共同的城市、同一所學校、高考的煎熬,一點點鋪展開來。
趙映紅天生是個講故事的好手,她講起高中時?;@球隊隊長追著球一頭撞進教導(dǎo)主任懷里的糗事,繪聲繪色地模仿教導(dǎo)主任氣歪了鼻子的樣子;講起模擬考時窗外突然飛進一只麻雀引起全考場騷動,監(jiān)考老師拿著掃帚滿教室撲騰的混亂場面……
她眉飛色舞,笑聲清脆,像一串跳躍的音符,在沉悶的車廂里格外悅耳。
黃宗澤起初只是安靜地聽著,偶爾簡短地“嗯”一聲,或者在她模仿得特別夸張時,極其輕微地牽動一下嘴角,表示聽到了。
但漸漸地,在趙映紅毫不吝嗇的熱情和毫不設(shè)防的分享欲感染下,他緊繃的神經(jīng)似乎也松懈了一些。他抬起眼,目光停留在她生動講述的臉上。
“我們學校后山,有一大片野生的芭蕉林,”他終于開口,聲音依舊不高,但不再是完全的自我封閉,“夏天的時候,葉子又寬又大,躲進去,外面一點都看不見?!?/p>
他頓了頓,似乎在回憶那個隱秘的樂園,“有一次晚自習,突然停電了,整個教室都黑了。不知道誰先點的蠟燭,一根,兩根……最后整個教室都亮了,像……像一片星星落在里面?!?/p>
他的描述依舊簡潔,語氣平淡,但趙映紅能感覺到,籠罩在他周身那層厚厚的、名為悲傷的堅冰,似乎被這十幾個小時里不間斷的、瑣碎而溫暖的交談,悄悄融化了一角。
他愿意分享屬于他的、帶著微弱光亮的記憶了。
時間在車輪與鐵軌單調(diào)的“哐當”聲中流逝。窗外的景色從正午驕陽下的南國丘陵,漸漸過渡到暮色四合時分的湘江平原。
金紅色的晚霞燃燒在天際,映照著廣袤的稻田和蜿蜒的河流,壯美而寧靜。
車廂頂燈亮起,昏黃的光線將人影拉長投在晃動的車壁上。喧囂了一天的車廂漸漸安靜下來,疲憊的旅客們以各種姿態(tài)陷入昏睡或假寐。
趙映紅也有些倦了,打了個小小的哈欠,揉了揉發(fā)酸的眼睛。為了解困,隨即拿出包里所有橘子放在車廂的小桌上,把幾個橘子遞給黃宗澤。
她看著窗外飛逝而過的、被暮色和最后霞光籠罩的模糊田野輪廓,橘子的清甜似乎還在舌尖縈繞,心情放松而舒適。
她看著對面座位上一位大叔抱著孩子睡得正香,忽然想起什么,隨口問道:“考完考試總算解放了,去哪兒玩了沒?桂林那么近,風景又好,去了吧?”
這個問題像一根無形的針,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剛剛建立起來的、短暫的輕松氛圍。
黃宗澤剝橘子的手猛地頓住了。指尖深深陷入柔軟的橘瓣里,沁出一點汁水,沾濕了手指。
他低著頭,長長的濃密眉毛在昏黃的燈光緊鎖著,露出所有悲傷的眼神。車廂里只剩下車輪碾壓鐵軌的、規(guī)律的噪音,此刻卻顯得格外沉重。
過了好幾秒,就在趙映紅以為他不會回答時,一個極其干澀、仿佛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聲音響起:
“去了…”
“一個人去的…”
趙映紅的心驟然一緊。那聲音里蘊含的沉重和孤寂感,讓她瞬間意識到自己可能觸碰到了不該觸碰的地方。
她屏住了呼吸,不敢再追問,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悄然升起。
沉默像墨汁一樣在兩人之間無聲地洇開,冰冷而粘稠。黃宗澤依舊低著頭,肩膀幾不可察地微微顫抖。
他手里那瓣被捏得變形的橘子,汁水沿著指縫蜿蜒流下,冰涼黏膩。
“……在漓江邊上,”他終于再次開口,聲音輕得像一片飄落的羽毛,帶著一種令心心悸的破碎感,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水里撈出來的,“接到電報?!?/p>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胸腔劇烈地起伏了一下,才吐出那幾個字:
“家里……出事了。爸媽……車禍……都沒了?!?/p>
轟——
趙映紅只覺得腦子里一片空白。火車巨大的轟鳴聲、車廂里細微的鼾聲,仿佛都在這一刻被隔絕開來。
她怔怔地看著眼前低垂著頭、肩膀微微聳動的少年,那單薄的背影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無比脆弱,仿佛下一秒就會被這巨大的噩耗壓垮。
巨大的震驚和一種深切的、冰冷的共鳴瞬間攫住了她——她太明白“都沒了”這三個字意味著什么,那是一種刻骨銘心的、被連根拔起的劇痛。
喉頭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發(fā)不出一點聲音。巨大的酸楚涌上眼眶。
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指尖在半空中停頓了一下,最終只是輕輕地、極其克制地,覆在他緊握著橘子的、冰涼而微微顫抖的手背上。
沒有言語,沒有安慰,只有掌心傳遞過來的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暖意和無聲的陪伴。此刻,任何語言都顯得蒼白無力。
黃宗澤的身體猛地一僵,卻沒有躲開。那只覆蓋在他手背上的手,帶著南方女孩特有的溫熱和一點點薄汗,像一塊小小的、滾燙的烙鐵,燙在他冰冷絕望的心湖上,激起一圈微弱卻無比真實的漣漪。這觸碰短暫而克制,卻像一道微弱的光,穿透了厚重的黑暗。
趙映紅飛快地收回手,仿佛剛才那個短暫的觸碰只是傳遞力量的儀式,生怕自己的憐憫會刺痛他。她低下頭,迅速在那個帆布背包里拿出媽媽為她煎的幾包蔥油肉餅。
窸窸窣窣的聲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很快,她掏出一個用舊報紙仔細包了好幾層的小包裹。一層層剝開,露出邊緣焦黃、已經(jīng)涼透了的肉餅。濃郁的豬油混合著面粉的焦香,頑強地鉆了出來。
“給,”她不由分說地塞到黃宗澤手里,聲音放得又輕又柔,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和生活的力量,“我媽烙的,里面全是豬肉還加了硬核桃,但嚼著可香了!快吃點東西,吃飽了……胃里暖和了,心就沒那么空了。”
她自己也拿了一個,用力咬了一大口,夸張地、用力地咀嚼著,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脆響,腮幫子鼓鼓的,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充滿活力和一種“無論如何也要活下去”的強悍,“嗯!香!我媽的手藝,天下第一!唉!你也別傷心了,一切都過去了,去北京開啟新的生活?!比缓笾钢∽雷樱骸斑@上面剩下的幾個蔥油肉餅和橘子留給你路上吃?!?/p>
黃宗澤看著手里那塊還帶著她掌心溫度、邊緣焦硬的餅,又抬眼看了看她努力咀嚼、仿佛要用這食物的香氣和聲響驅(qū)散一切陰霾的側(cè)臉。
她鼻尖上沾了一點油光,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亮得驚人,里面沒有憐憫,沒有恐懼,只有一種笨拙卻無比赤誠的關(guān)切,一種屬于生命本身的、蓬勃的韌勁。
他沒有拒絕,他拿起餅,默默地、一小口一小口…
夜色漸漸籠罩下來,車廂里的燈光柔和地亮起。
趙映紅靠在窗邊,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模糊景色,突然覺得這一路并不孤單。
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謝謝!謝謝你的關(guān)心!以后寒暑假,我們可以約同一趟車。哦,我忘了問你的姓名,快點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
趙映紅轉(zhuǎn)過頭,對上他的眼睛,兩人都笑了起來。映頭笑容滿面說道:“我叫趙映紅,我出生時滿山的映山紅開了,而且我家是軍人世家,當時起這個名字也是一種紀念吧!”映紅自豪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