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知道我每周日去老師家的事。
在學(xué)長們的八卦里,花園小區(qū)的那個高層公寓是傳說中的江湖禁地,沒人去過,也從不曾聽老師身邊的人提起,就跟他工作之外的私生活一樣,隱秘而引人遐思。
而在我眼中,那里只不過是一套裝潢低調(diào)風(fēng)格簡約的大房子罷了。白天的陽光和夜晚的燈光,會把過分寂靜的空間填滿,我的炒菜聲增加了人間煙火氣,讓它更像一個家。
這是老師說的,他好像確實很喜歡我做的飯,也不覺得我的進進出出是一種干擾和麻煩。他讓我在密碼鎖上錄制了指紋,說物業(yè)提醒密碼鎖每半年要更新一次,新密碼他也不一定記得,所以這樣更方便。
他家里有圖書館都找不到的書和國外期刊。周日早上討論完了,午飯過后他就讓我直接在客房里繼續(xù)讀資料,做得太晚就留宿。為此,他還特意在客房的書臺上為我添置了護眼臺燈,方便晚上看資料時用。
相應(yīng)的,我的作息也跟著改變,周一到周五上課做研究開組會,周六花一點時間休整一下,周日一大早就去買菜,然后去他家工作一天。
剛開始還覺得十分不好意思,后來也就換上他給的家居服,尺寸居然剛剛好,帶著絲感的棉質(zhì)衣料比我穿過的任何一件衣服都舒服。除了做飯,我也學(xué)會了用他家的洗衣機和烘干機,他周一出門的襯衫我會幫忙熨一下,告訴自己他的紅包不敢不收,做這些權(quán)當(dāng)是做家務(wù)助理的外快了。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兩個多月,直到我的博士申請得到了學(xué)校的正式錄取通知書。事實上,除了剛開始的一段日子確實需要單獨的會面和指導(dǎo),之后修改申請?zhí)岚傅墓ぷ魍耆梢酝ㄟ^組會的報告和電郵來完成。然而老師沒提,我也就厚著臉皮裝傻,還是每周照例去他家,給他做飯,與他一起吃飯,在他書房的隔壁看資料寫提案,在夜晚降臨的時候跟他步調(diào)一致的洗漱、熄燈、入眠。
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呢?如果曾經(jīng)陷入沼澤中的人應(yīng)該能明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一點一點沉下去,沉下去,沉到越來越深的地方,卻無能為力,欲罷不能。
跟那種垂死的絕望截然相反,我是懷著欣喜、快樂、甚至幸福的心情在一步步的陷入這個一眼看不到底的深淵。
我已經(jīng)成年,不是懵懂的稚子,即便不是完全明白,也隱隱的知道這是什么。但像所有掩耳盜鈴的人一樣,自欺欺人的捂住耳朵,蒙蔽雙眼,洗腦似的告訴自己,這沒什么,真的沒什么,不過是粉絲見到偶像,迷弟遇到男神,其他所有人還不都一樣?我不過就是蕓蕓眾生中最最普通的一個罷了,不必大驚小怪,無事生非。
在理智的缺席下,我做了許多莫名其妙而又羞于啟齒的事。比如說,我會在超市里貨架上尋來找去,如果發(fā)現(xiàn)了他慣用的那些日用品,像牙刷,牙膏,剃須水,甚至毛巾、梳子……我就會感到非常開心,即便不立刻買下來,也會記住它們的位置,等有了研究生津貼之后就打算買回來自己用。
再比如說,我發(fā)現(xiàn)他只會用同一個牌子的沐浴露,而且只會買那一種味道。
那是一種很純粹的天然的清香,淡而悠遠(yuǎn),好像早秋的山里人家,清晨推開了窗,涼爽的風(fēng)送來樹林里雪松的氣息,遠(yuǎn)處傳來潮汐的晨誦,于是風(fēng)里又有了海浪的溫潤與深沉。
明明是這樣寧靜安恬的味道,卻每每讓我的身體里生出一種莫可名狀的隱秘的沖動。因此在周日晚上留宿的時候,我?guī)チ俗约撼S玫脑斫?,不敢去碰淋浴間里那瓶一模一樣的東西,生怕自己會在客房里做出什么奇怪的事來。
這些小小的隱私一樣見不得光的行為和心思,讓我在面對老師的時候變得特別心虛。好在大多數(shù)時候他都很忙碌,即便是周日在家里,除了與我討論課題和吃飯前后的一段休閑時間,他總有許多事要做,一件接著一件根本不得閑,所以不會太留意我逗留在哪里,又干了什么。
習(xí)慣了他開玩笑的口氣和閑話家常的隨意,我也就不那么容易臉紅耳赤,心里即便在咚咚打鼓,臉上也能保持一個學(xué)生應(yīng)該有的簡單平常的表情。
這樣就很好了,我在心里想,真的已經(jīng)很好了。
博士申請批下來的那天,我去專賣店挑了一款保溫杯,周日帶去他家洗干凈,用滾水燙了之后再倒入溫度適口的純凈水。
他跟往常一樣在書房工作,我把保溫杯放到電腦前。他看了一眼,揚了揚下巴問:“不是有杯子么?”
我拿走那只馬克杯,說:“您總忘,喝的時候水都涼了。這個牌子的保溫杯性能好,調(diào)好水溫一天都不冷。”
他的目光在我的臉上停留了片刻,垂下來重新對著屏幕,眼角彎出溫柔的弧度,頓了一下才說:“謝謝惜惜?!?/p>
在學(xué)校他還是叫我全名,只有在家的時候,他喜歡用父母給我的小名喚我。那兩個疊字像是含在他沉厚的嗓子里細(xì)細(xì)的揉過再輕吐出,特別好聽。
我努力的把落在他側(cè)臉上的視線扯開來,抿了下唇說:“這個是我的謝師禮,不許給我發(fā)紅包?!?/p>
他笑著點頭:“好。”
我又說:“還有一個禮物在你臥室里,我也調(diào)好了,不許關(guān)掉?!?/p>
他又笑著說:“好?!币膊粏柕降资鞘裁炊Y物。
那天晚上我在房間看資料到十一點半??蛷d對面的臥室里傳來優(yōu)雅醇厚的大提琴。我猜他會討厭鬧鈴的單調(diào)吵鬧,于是挑了這款帶錄音功能的,下載了他喜歡的《卡農(nóng)》。腳步聲從書房傳出來,走進了臥室,然后沒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