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周四寫好了提案,用郵件發(fā)給了老師。他周五晚上回復了修改意見,說周六晚上再詳談。
我周六一天都泡在實驗室里修改提案,趕在七點前發(fā)給了他,并在郵件里請他晚上早點休息,如果他有時間,周日我可以跟他開視頻會議。
八點的時候收到了回信,他讓我周日去他家面談,備用電梯卡放在了辦公室外的信箱里。
我從信箱里取出那張備用卡,呆呆的站在夜晚空蕩蕩的走廊上,良久。
辦公室的燈已經滅了,里面沒有人。老師按照正常的時間下了班回去了公寓。
他讓我去他家……
他讓我去他家……
他讓我去他家……
這六個字在我腦子里像俄羅斯方塊似的落了一塊又一塊,應接不暇的堆滿整個空間,塞得心口要漲裂開。
我知道自己又想多了,可是怎么也忍不住。
怎么辦呢?
我好高興,真的好高興!
但……我怎么可以這樣高興呢。
理智告訴我應該把這張卡原封不動的放回去,然后發(fā)電郵跟老師說,不去打擾了,等他下周有空的時候再談。
可是他不會有空吧?
所以……所以我必須去吧……
可是,可是……
還沒“可是”個所以然來,備用卡已經被插進了錢包的最里層,跟著我回到了宿舍。
明知道不對,還要去做,是不是太幼稚了?
可是,我沒法騙自己,我想去他家,我想,非常非常想。
因為……我想見到他,我想,非常非常想……
夜晚溜號的理智,在周日的清晨終于重新上崗。我用冷水洗了把臉,黑眼圈幾乎不太看得出來,昨晚的后來也睡得還可以,只是因為情緒太過亢奮,剛開始的入睡出了點兒小問題而已。
這沒什么,我冷靜的告訴自己,只是接受更合理的安排而已。只要你心里已經到此為止,那么就是到此為止,刻意的回避和拒絕才是做賊心虛,才是欲蓋彌彰。
他是我的老師,崇拜的敬愛的老師,僅此而已。
我把自己收拾妥當,背著書包走出宿舍。老師沒有說具體的時間,我反復斟酌了很久,最后還是決定買些菜,然后在十點這個不太早也不算晚的時間來到小區(qū)門口。上次的紅包扣除買的東西還剩下不少,雖然他是好意,但我不能白白多收那么多錢。
保安像見到熟悉的住戶一樣對我點頭致意,我剛從電梯里出來,微信里便傳來老師的一條信息:我在書房,不用按門鈴直接進。
我駕輕就熟的輸入密碼進了門,然后換了鞋掛好外套。老師背對著房門坐在電腦前,聽見聲音也沒回頭,說:“你坐會兒,我寫完這篇稿就跟你談?!?/p>
我趕忙說:“好,您忙,我的事不急?!?/p>
他不再理我,書房里傳來清脆的鍵盤敲擊聲,聽起來像一串節(jié)奏明快的音符。
深吸了幾口氣,感覺自己的情緒還算正常和平穩(wěn)。我從包里取出筆記本電腦,發(fā)現(xiàn)老師在十分鐘前又發(fā)來一封郵件,給我的修改稿加了批注。我立刻下載文檔到本地,然后一條一條跟著批注繼續(xù)修改。
研究工作像一個巨大的黑洞,只要被吸引就會身不由己陷進去,而陷進去的人都會對時空失去正常人的感知能力。再抬頭時已經過了一點,我活動了下發(fā)酸的脖子,起身去廚房倒了杯水,一口氣喝完之后又加了半杯,再次喝得一干二凈。
三室兩廳的公寓靜悄悄的,明媚的春光透過落地玻璃恣意地躺展在客廳沙發(fā)前的茶幾上,那上面放著一只眼熟的馬克杯,金黃的向日葵沐浴在燦爛陽光里,迎風微笑。
這只杯子之前被主人冷落在高閣,我記得上次自己有把它放回原位,能再次看到它,我的心情幾乎可以用受寵若驚來形容,好像自己就是那只杯子似的。
書房里悄無聲息,我用向日葵接了點兒溫水小心翼翼的走到書房門口。
老師盯緊屏幕,兩手雖然放在鍵盤上,但指尖懸浮,像是手端著調色盤的畫家,在思考下一筆如何落墨。鍵盤的右手邊攤著幾本書和紙筆,左手邊是打印出來的文稿,桌面上很干凈,除了工作狀態(tài)下正常的凌亂,沒有多余的東西。
我敲了敲門,老師仍舊眉頭緊鎖,一無所覺。我只好放輕腳步走過去,把馬克杯送到他觸手可及的地方就退身出來??晌疫€是打擾了他,他驚醒了似的一仰頭,轉身看到我,忙道:“抱歉,我想得太入神,忘了你在等我?!?/p>
我連連擺手說:“不不,沒關系。老師您喝點水,久坐對身體不好,我媽讓我一小時就起來活動一下?!?/p>
他笑了,說:“好,聽你媽媽的話。”果然就站了起來,拿起水杯走出了書房。
我的臉莫名燒了起來,無論如何都沒想到他會因為我的一句話就停下了手頭的工作。
老師在客廳里轉了一圈,看到餐廳里我放在餐桌上的筆記本電腦,說:“你搬去客房吧,里面有書桌,這個椅子的高度看電腦不舒服?!?/p>
他回頭看見廚房里的購物袋倒也沒驚訝,直接問:“一個星期都在喝粥養(yǎng)胃,今天做點別的吧?”
“那做面條可以嗎,面食也養(yǎng)胃?!蔽覜]敢看他含笑望過來的目光,趕忙走進廚房,一面問一面開始處理食材。
他點頭說好,又問:“需要幫忙嗎?”
我不由就笑了,張口就想問您能做什么,可這句近乎冒犯的玩笑到了嘴邊就知道很不妥當,趕忙吞下了肚子。
老師雙手抱胸,審視著我的表情,像在討論課題時一樣毫不留情的一語中的:“對,你猜得不錯,除了烤面包和煮雞蛋,我確實沒在廚房里做過其他事。”
我忍不住抬頭去,他也正看著我,彼此對視了一眼,一齊笑了。
因為這一笑,我緊張得有點兒不正常的情緒到底放松了下來,用隨意的語氣笑著問:“那您之前周日都怎么吃飯?”
“小區(qū)有私廚,可以根據需要電話點餐?!蔽仪胁说牡兑活D,他很快接著說:“不過沒有養(yǎng)胃餐。刀工不錯,吃了幾年食堂怎么也沒生疏?”
我垂下頭繼續(xù)切菜,過了一會兒才低聲說:“老師,我是不是給您添麻煩了?”
他走過來,把砧板上的南瓜塊聚攏進一只大木碗里,另一只手揉了揉我的發(fā)頂,“怎么會?惜惜,謝謝你。”
我的手跟著那兩個疊字抖了一下,就有一陣微弱的電流自指間直傳入心口,像一根火柴擦過火紙,簇簇地燃起一點火苗。
我顫著唇,壓著聲音道:“是我該謝謝老師,您幫了我那么多?!?/p>
老師并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異常,仍是那么微笑著,語氣也和平日一樣和煦溫暖:“你是我見過最有天賦的學生,等你做出成績,今后在學術上說不定也是你幫我?!?/p>
這不可能。我?guī)缀趺摽谝f。
——老師是山,是高崖上的燈塔,是廣漠天穹上最亮的星辰。我懂得越多,越覺得無法追趕,更遑論超越……
然而,我到底沒有說出口,因為他的笑容和隱在這迷人笑容下殷切的目光。雖然覺得是在癡人說夢,但我深深的深深的點頭承諾:“老師,我會努力的?!?/p>
只要是你期望的,就是我想要得到的,無論會有多么困難。雖然現(xiàn)在我所擁有的也只是勤奮和刻苦,但我會用盡一切方法不讓這一份厚愛和看重只是一種期許和愿望。
”好?!崩蠋熛袷悄茏x懂我的心,含笑點了點頭,又一次輕柔的摸了摸我的頭。
把做好的午餐端上桌,老師夸了聲:“好香?!?/p>
我低頭給他盛面條,然后繼續(xù)低著頭直到把碗里的東西吃完都沒敢再多說什么。老師也安靜的吃飯,可能看出我的拘謹,他過一會兒就往我碗里夾些菜,又盛了湯遞到我面前。
我伸手去接,垂著眼說:“謝謝?!?/p>
他輕輕撥開我的手:“小心燙,先放在這兒涼了再喝?!?/p>
他的指尖撫過我的手背,明明只是很短的一瞬,卻讓我的臉熱得不正常,只好把頭垂得更低了,裝作專心的吃飯。
飯后我洗完碗,老師又給我發(fā)了紅包,這次我把手機緊緊攥在手里。
他挑了下眉,露出在辦公室或者會議中從未看過的神情:“你不收也可以,以后還是周六晚上到辦公室跟我開會?!?/p>
我怔了一下,下意識的反駁:“老師,這是兩件事?!?/p>
“做老師的偶爾霸道一點很奇怪嗎?”我的表情肯定蠢透了,他笑了起來,而且似乎一發(fā)不可收拾,樂不可支得像個大孩子。
我像個傻子一樣怔怔的望著他。
——從沒看他在人前這么恣意的表達自己的情緒,是因為在家里的緣故嗎?還是……因為我?
他終于停止了讓我看傻了的表情,恢復了一貫的和煦溫雅,正色道:“好了惜惜,這點錢對于我來說根本不算什么,你這大半年為了做提案沒有時間勤工儉學,家里給的錢夠用嗎?”
我從沒想到他對我的情況了解得如此細致,繼續(xù)著傻子一樣的怔愣,完全不知該如何回答。
他看著我,微笑著道:“等你的博士申請批下來,除了學校的補貼之外,我的研究組也會給你發(fā)特殊津貼,這些錢省一點花就可以寄回家給媽媽,也算是提前工作養(yǎng)家了。”
“……”我愣愣的望著他,嘴巴像是個無用的裝飾品,無法把心里急劇波動的情緒準確的轉換成語言表達出去。
他揮了下手,是學生們看慣了的一個小動作,不經意間的風度翩翩。
“碗歸你洗,我不另外付費。三點我有個活動要出門,之前的時間都可以用來討論你的修改稿,所以動作快一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