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大河愁眉苦臉,“阿娘,今年雨水不勻,收成比去年少了一成多。交完稅……怕是……怕是勉強夠嚼用到來年開春,還得省著點?!?/p>
陳大山悶頭抽著旱煙,煙霧繚繞,看不清表情,但沉重的呼吸暴露了他的壓力。
二房勞力多,但分到的口糧卻最少,往年都是勒緊褲腰帶才勉強熬過去。
今年收成更差,稅賦卻不會少半分。
大伯娘趙氏立刻接話,聲音帶著慣有的尖利和算計,“可不是嘛!這日子真是越來越難過了!
文慶明年開春還要去參加府城的文會,這路費、住宿、置辦行頭……哪一樣不要錢?
唉,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她說著,眼神有意無意地瞟向陳禾。
陳禾仿佛沒聽見,自顧自地吃著碗里稀薄的粥。
王氏的眉頭擰成了疙瘩。
文慶的前程是大事,可眼前這稅賦和口糧更是火燒眉毛!
她煩躁地捻著佛珠,“行了!現(xiàn)在說這些有什么用?先把稅應付過去再說!老大老二,你們明天再去糧倉點點數(shù),看看到底能勻出多少?!?/p>
第二天下午,陳禾沒有下地。
他借口去鎮(zhèn)上交抄好的書稿,實則是繞了個彎,去了里正家。
里正姓張,是個五十多歲的老秀才,在村里頗有威望,也是負責協(xié)助官府催繳賦稅的。
陳禾在張里正家門口徘徊了一會兒,才鼓起勇氣敲響了門。
“誰呀?”張里正的聲音傳來。
“里正公,是我,陳禾。”陳禾恭敬地回答。
門開了,張里正看著門口站著的陳禾,臉上掠過一絲詫異和不易察覺的疏離。
顯然,村里的流言他也聽到了不少。
“陳禾?有事?”
陳禾深深作了一揖,開門見山,聲音清晰而懇切,“里正公,小子冒昧前來,是想向您稟明一事,事關我家今年的秋稅?!?/p>
“哦?進來說吧?!睆埨镎阉屵M堂屋。
陳禾沒有坐,站著說道,“里正公,想必您也聽說了些關于我的風言風語。
小子不敢辯解,只想說,我抄書所得,每一文都干干凈凈,是我熬更守夜,一筆一劃掙來的血汗錢?!?/p>
他頓了頓,觀察著里正的表情,見他沒有打斷的意思,才繼續(xù)道,
“小子攢錢,不為別的,只為能進書院讀書,給自己搏一個前程。
然家中阿奶和伯父伯母認為,小子掙的錢,理應歸全家公用,尤其該用于支持堂兄陳文慶的科考花銷。”
張里正捋著胡須,沒說話。
分家與否是家事,他不好置喙,但清官難斷家務事,尤其涉及孝道。
陳禾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沉重而憂慮,“小子本不敢違逆長輩意愿。
只是……只是昨夜聽父親和伯父盤算糧倉,言及今年收成大減,秋稅沉重。
交完稅后,家中口糧恐將難以為繼,恐有斷炊之危!”
他抬起頭,眼神坦蕩而帶著深深的憂慮,直視張里正,
“里正公!稅賦乃朝廷根本,按時完納是百姓本分,小子深知其重!
可……可若家中已無余糧,卻還要將小子辛苦掙來、本欲用于讀書的些許銅錢,挪去給堂兄購置赴府城文會的華服新筆……
小子實在憂心如焚!若因此延誤稅賦,官府追究下來,不僅我陳家要遭殃,怕是連累里正公您也難辭其咎??!
小子人微言輕,無力勸阻家中長輩,萬般無奈,才斗膽前來稟告里正公,望里正公明察。
能……能在稅吏面前,為我家緩頰一二,寬限些時日籌措稅糧?
小子愿將所抄書所得,盡數(shù)先墊付稅賦!只求能保全家平安,渡過此劫!”
這番話,如同平地驚雷,炸得張里正臉色劇變!
陳禾的厲害之處,在于他完全避開了與大房的直接沖突,也絲毫不提自己的委屈!
他句句緊扣“稅賦”這個天大的事!
把“大房不顧全家死活,挪用可能救命的錢去給陳文慶裝點門面”這個事實,
赤裸裸地、以一種極度憂心家族存亡的姿態(tài),擺在了負責催稅的里正面前!
尤其是最后那句“愿將抄書所得盡數(shù)墊付稅賦”,更顯出了他的“深明大義”和“顧全大局”!
對比之下,大房的行為,簡直就是置全家于死地的愚蠢和自私!
張里正瞬間就想通了其中的關竅!
他作為里正,最怕的就是自己管轄的村子出拖欠稅賦的事情!
那是要擔責任的!
陳家的收成情況他大致有數(shù)。
若真如陳禾所言,交完稅口糧都成問題,那大房還想著拿錢去給陳文慶買新衣裳新筆?
這不是找死是什么?!
“豈有此理!”張里正猛地一拍桌子,氣得胡子都翹了起來。
“糊涂!簡直是糊涂透頂!陳文慶的前程重要,難道全家的性命和朝廷的稅賦就不重要了?
為了一點虛榮臉面,竟敢動稅糧的心思!這是要拖累全家下大獄?。 ?/p>
他看向陳禾的眼神,瞬間從疏離變成了贊許和同情,
“好孩子!你做得對!這事兒,老夫管定了!稅賦之事,關乎國法,豈能兒戲!我這就去你家!”
張里正雷厲風行,當即起身,叫上一個辦事的差役,直奔陳家小院。
當張里正帶著差役,面色鐵青地出現(xiàn)在陳家院子里時,所有人都驚呆了。
王氏被驚得從藤椅上站了起來,陳大河、趙氏、陳文慶等人更是臉色煞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
“張……張里正,您這是……”陳大河陪著小心上前。
張里正冷哼一聲,目光如電般掃過院子里的人,最后落在王氏臉上,“陳王氏!你們陳家好大的膽子!”
這一聲斷喝,嚇得王氏腿一軟,差點摔倒,被趙氏慌忙扶住。
“里……里正公,這話從何說起???”王氏的聲音都在發(fā)抖。
“從何說起?”張里正指著陳大山和陳大河,
“你們兄弟倆,昨夜是不是盤算過糧倉?今年收成減了多少?
交完秋稅,剩下的糧食,夠不夠你們全家吃到明年夏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