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輩子活了二三十年,也沒有經(jīng)歷過如此不堪的情況。
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掐進(jìn)掌心,才忍住沒發(fā)作。
他知道,在這里爭辯沒有任何意義。
他默默地收回那卷麻紙,塞回懷里,轉(zhuǎn)身就走。
身后似乎還傳來那伙計不屑的嘀咕:“……泥腿子也想抄書?做夢……”
出了文華齋,秋日的陽光照在身上,陳禾卻覺得有點冷。
他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邊,深吸了幾口氣,壓下心頭的屈辱和憤怒。
不行,不能就這么算了!
他記得另一個讀書人提過,“墨香閣”也在收抄本,口碑也不錯,只是位置稍偏一點。
他辨認(rèn)了一下方向,朝著另一條稍窄的街道走去?!澳汩w”的店面不如“文華齋”氣派,但門面干凈整潔。陳禾在門口躊躇了一下,再次走了進(jìn)去。
店里只有一個頭發(fā)花白、穿著半舊青色長袍的老掌柜,正戴著老花鏡,慢悠悠地擦拭著一個硯臺。
聽到動靜,他抬起頭,透過鏡片看向陳禾。
眼神里也有打量,但更多的是平靜和探究,沒有那種赤裸裸的鄙夷。
“小郎君,要買書還是?”老掌柜放下硯臺,和氣地問。
陳禾的心稍微定了定,他走上前,還是拿出那卷麻紙。
恭敬地說:“掌柜的,打擾了。小人陳禾,想問問貴店是否還收抄本?我……我抄了一段《論語》,想請您過目,看看能不能接些抄書的活計?”
這次他特意沒提自己穿著,只把紙遞了過去。
老掌柜“哦”了一聲,接過那卷粗糙的麻紙,慢慢展開。
他扶了扶眼鏡(宋朝確實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眼鏡),湊近了仔細(xì)看。
一開始,他的眉頭也微微皺了一下,顯然是對這粗劣的紙張不太滿意。
但當(dāng)他看清紙上的字跡時,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驚訝。
“這是……你寫的?”老掌柜抬起頭,認(rèn)真地看向陳禾,似乎想從他臉上找出點什么。
“是,是小人寫的。”陳禾坦然迎著他的目光,手心微微出汗。
老掌柜沒說話,又把目光移回紙上,手指順著字跡的筆畫輕輕滑動,像是在感受其中的力道和結(jié)構(gòu)。
看了好一會兒,他才放下紙,沉吟道:“字……倒是難得。樸拙之中見筋骨,端正規(guī)矩,很有根底。只是……”
他指了指紙,“這紙墨太差,洇墨得厲害,影響觀感?!?/p>
陳禾心里一緊,連忙解釋:“掌柜的明鑒,小人……家境貧寒,只能用得起這些。若貴店肯給機會,小人必定用貴店提供的上好紙墨,字跡定會比這清晰工整十倍!”
老掌柜捋了捋花白的胡須,沒有立刻答應(yīng)。
他轉(zhuǎn)身從身后的書架上取下一本薄薄的冊子和一支筆、一塊墨、一張裁好的上好竹紙,放在柜臺上。
“這樣,”老掌柜指著冊子,“你就在這里,照著這頁,用這筆墨紙,再寫一遍給我看看。寫同樣的內(nèi)容就行?!?/p>
他把那本冊子翻到一頁,正是《論語·為政篇》的開頭幾句。
這是要現(xiàn)場考校!
陳禾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不是緊張,而是激動!
他知道,這是最后的機會了。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
他拿起那支筆,明顯比他那支禿頭筆好用太多,墨也是上好的松煙墨,色澤烏黑,紙面光滑細(xì)膩。
他凝神靜氣,蘸飽了墨,懸腕于紙上。
一瞬間,前世在書房里臨帖的沉靜感仿佛又回來了。
他摒除雜念,手腕沉穩(wěn)地落下。
筆尖在竹紙上輕盈滑過,留下一個個清晰、飽滿、結(jié)構(gòu)嚴(yán)謹(jǐn)?shù)目w字。
橫平豎直,撇捺舒展,字與字之間間距均勻,透著一股沉穩(wěn)內(nèi)斂的氣息。
雖然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生澀(畢竟換了工具),但那份扎實的功底和認(rèn)真的態(tài)度,躍然紙上。
老掌柜一直站在旁邊,默默地看著。
當(dāng)陳禾落下最后一個字,輕輕擱下筆時,老掌柜拿起那張竹紙,對著光仔細(xì)看了看,又和他帶來的那份粗麻紙上的字跡對比了一下。
“嗯……”老掌柜點點頭,臉上終于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
“不錯,真不錯??磥砟谴旨埓帜?,確實委屈了你這手字?!?/p>
他放下紙,看著陳禾,“行,活兒可以給你。正好,店里接了個急活,要抄十本《千字文》做蒙童開筆用。
字跡要求工整清晰即可,不必太花哨。你這樣的字,正合適。
工錢嘛,按頁算,抄完一本,給你一百二十文。紙墨由店里出,但你要愛惜,不能污損浪費。如何?”
一百二十文一本!
十本就是一千兩百文!
陳禾的心臟狂跳起來,巨大的喜悅沖擊著他,幾乎要沖破胸膛!
他強壓住激動,立刻躬身行禮:“多謝掌柜的!小人一定盡心盡力,按時按質(zhì)完成,絕不敢糟蹋東西!”
“好?!崩险乒駨墓衽_里拿出厚厚一沓裁好的上好竹紙,兩塊墨錠,一支新的中楷毛筆,又取出一本干凈的《千字文》樣本。
“這是樣本和材料,你先拿回去。五天后來交第一本。記住,字跡務(wù)必清晰一致,不可潦草,不可錯漏!”
“是!掌柜的放心!”陳禾雙手接過這沉甸甸的“希望”,小心翼翼地用布包好,緊緊抱在懷里,仿佛抱著稀世珍寶。
他再次鄭重地謝過老掌柜,腳步輕快地走出了“墨香閣”。
秋陽正好,暖融融地照在身上。
陳禾抬頭看了看湛藍(lán)的天空,又低頭看了看懷里抱著的筆墨紙硯,嘴角忍不住向上揚起。
第一步,終于踏出去了!
雖然艱難,雖然受盡了白眼,但這條路,他走通了!
接下來的五天,陳禾覺得自己像是被劈成了兩半。
白天,他是田壟里那個沉默揮鋤的陳禾,沉重的農(nóng)活榨干著每一分體力。
汗水浸透粗布衣裳,手掌的繭子磨破又結(jié)痂。
只有到了夜晚,當(dāng)整個陳家小院陷入沉睡,連狗都懶得叫喚時,屬于“抄書人陳禾”的時間才真正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