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天的喊殺聲漸漸平息,洼地中彌漫著濃烈的血腥味和草木焚燒的焦糊味。闖軍的騎兵丟下幾十具尸體和驚馬,倉惶退去。賀人龍的騎兵象征性地追擊了一段,便勒馬返回。
賀人龍,這位以勇猛(或者說兇悍)和貪婪聞名的明軍總兵,策馬來到巨石前。他身材高大,滿臉橫肉,虬髯戟張,身上精良的山文甲沾滿了血污,手中那柄沉重的長柄戰(zhàn)斧還在滴血。他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地打量著從巨石后走出的張仁心和他身后狼狽不堪的隊伍,銅鈴般的眼睛里閃爍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一絲……貪婪。
“哈哈!張千戶!老子來得還算及時吧?”賀人龍聲如洪鐘,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他大笑著,目光卻像刀子一樣掃過張仁心身后那些王府護衛(wèi)攜帶的、雖然不多但依舊顯眼的包袱,“王爺呢?王爺可安好?老子可是奉了督師(指負責(zé)圍剿李自成的朝廷重臣)嚴令,星夜兼程來救駕的!”
他刻意強調(diào)了“奉令”和“救駕”,顯然是在提醒自己的功勞和身份。
張仁心抱拳,神色平靜,不卑不亢:“有勞賀總兵馳援。王爺車駕就在前方黑松林,安然無恙。此番能護王爺至此,全賴將士用命,賀總兵及時趕到更是功不可沒,卑職定當(dāng)如實稟明督師與朝廷?!?/p>
賀人龍對張仁心滴水不漏的回答似乎還算滿意,哈哈一笑,目光卻落到了隊伍中那兩個格外顯眼的女子身影上,尤其在陳圓圓沾著血污卻難掩天姿國色的臉上停留了好一會兒,眼中閃過一絲驚艷和毫不掩飾的占有欲。
“這位是……”賀人龍?zhí)蛄颂蜃齑健?/p>
“王府樂伎,突圍途中落單,被卑職順道救下?!睆埲市恼Z氣平淡,仿佛在說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卻巧妙地擋在了陳圓圓身前半步,“王爺尚在等候,賀總兵,請隨卑職前往黑松林迎駕?”
賀人龍被張仁心擋了視線,又聽他抬出王爺,只得悻悻地收回目光,大手一揮:“好!迎王爺要緊!弟兄們,走!”
大隊人馬合流,浩浩蕩蕩開向黑松林。
黑松林中,臨時搭建的簡易營地里,氣氛壓抑。周王朱恭枵肥胖的身體裹在厚厚的貂裘里,坐在一輛臨時征用的馬車上,臉色依舊蒼白,驚魂未定。他身邊簇擁著王府長隨、宦官和幾個僥幸逃出的文官,劉安則如同毒蛇般侍立在側(cè),眼神陰鷙。
當(dāng)看到張仁心帶著大隊人馬(尤其是賀人龍的騎兵)出現(xiàn)時,周王如同見了救星,肥胖的臉上擠出劫后余生的笑容:“張愛卿!賀將軍!你們可算來了!” 他掙扎著想下車,卻被左右攙扶著。
賀人龍滾鞍下馬,單膝跪地,聲若洪鐘:“末將賀人龍,奉督師之命,救駕來遲!王爺受驚了!”
“不遲!不遲!賀將軍忠勇,本王感激不盡!”周王連連擺手,隨即看向張仁心,語氣帶著后怕和夸張的感激,“張愛卿!此番多虧你舍命相護!本王……本王定要重重賞你!”
“護衛(wèi)王爺,乃卑職本分?!睆埲市墓硇卸Y,語氣依舊平淡。
就在這時,劉安那尖細陰冷的聲音突兀響起:“王爺洪福齊天,自有神明護佑。只是……”他三角眼斜睨著張仁心,話鋒一轉(zhuǎn),“老奴斗膽請問張千戶,昨夜突圍,險象環(huán)生,王爺倉促離府,許多緊要之物未能帶出。不知張千戶在王府……可曾見到王爺書房暗格中,那個存放九龍玉佩的紫檀木匣?” 他一邊說,一邊有意無意地瞟向周王腰間——那里空空如也!
周王朱恭枵聞言,臉色猛地一變,下意識地摸向自己腰間,這才驚覺那塊象征身份、價值連城的九龍玉佩果然不見了!他頓時急了:“對對對!本王的玉佩!還有……還有……”他似乎想說什么,卻被劉安一個眼神制止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張仁心身上。賀人龍也瞇起了眼睛,露出玩味的神色。
張仁心心中冷笑。這老閹狗,果然不甘心,竟在此時發(fā)難,想借機生事,甚至可能覬覦那密室所得?他神色不變,坦然道:“回王爺,昨夜王府混亂,卑職一心護衛(wèi)王爺突圍,無暇他顧。至于王爺書房暗格……卑職從未踏入王爺書房半步,更不知暗格所在?!?他回答得滴水不漏,將責(zé)任推回給混亂的局勢。
劉安卻不依不饒,陰陽怪氣道:“哦?是嗎?老奴可是聽說,張千戶在王府時,對路徑甚是熟悉啊,連一些廢棄多年的密道都……”
“劉伴伴!”周王煩躁地打斷他,玉佩丟失讓他心疼不已,但此刻身處險境,實在不宜節(jié)外生枝,“罷了罷了!一塊玉佩而已!丟了就丟了!張愛卿護駕之功,豈是一塊玉佩可比?此事休要再提!” 他此刻只想快點離開這個鬼地方。
劉安被當(dāng)眾呵斥,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只能恨恨地瞪了張仁心一眼,低下頭去。
張仁心不再理會劉安,轉(zhuǎn)向周王,沉聲道:“王爺,此地不宜久留。闖賊雖退,但大隊人馬隨時可能追來。請王爺速速登車,由賀總兵護駕,我們即刻啟程,前往最近的衛(wèi)所重鎮(zhèn),再圖后計。”
“對對對!快走!快走!”周王連聲催促,在侍從的攙扶下慌忙爬上馬車。
隊伍再次啟程,賀人龍的騎兵在前開路,王府車駕居中,張仁心率領(lǐng)的殘部斷后。陳圓圓和她的侍女被安排在一輛簡陋的騾車上。
張仁心騎在一匹繳獲的闖軍戰(zhàn)馬上,走在隊伍末尾。雷虎策馬靠近,低聲道:“大人,那老閹狗怕是盯上我們了。還有賀人龍,看那樂伎的眼神不對?!?/p>
張仁心目光掃過前方賀人龍那魁梧的背影,又瞥了一眼周王車駕旁劉安那怨毒的眼神,眼神深邃。他左手握著韁繩,右手習(xí)慣性地搭在腰間。那里,除了繡春刀,還掛著那串光滑的檀木佛珠。
他的指尖,輕輕拂過佛珠,感受著那溫潤的觸感,目光卻落在了雷虎馬鞍旁,那個用破布嚴密包裹著的、毫不起眼的黑色長條狀包裹上——里面正是那個藏著神秘玉印和半卷《輿地紀勝》的黑匣。
劉安在找九龍玉佩?他恐怕做夢也想不到,真正價值連城、足以攪動風(fēng)云的東西,早已悄然易主。
張仁心嘴角,勾起一絲極其細微、冰冷如刀的弧度。他輕輕一夾馬腹,跟上前行的隊伍。朝陽升起,金色的光芒刺破林間的薄霧,照亮前路,也照亮了他眼中深藏的、無人能窺的謀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