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稠的黑暗，裹挾著刺鼻的血腥味和青苔濕腐的潮氣，沉沉地壓在狹窄的巷道里。遠處更夫那蒼老嘶啞的梆子聲，拖曳著長長的尾音，穿透高墻，敲打著死寂的夜：“梆——梆！梆梆！亥時三更，平安無事——”
平安無事？
楚昀背靠著冰冷粗糙的磚墻，急促的喘息在寂靜中被無限放大。昂貴的云錦長衫被污水和泥土浸透，緊貼在身上，冰冷粘膩，左臂衣袖撕裂，一道被弩箭勁風刮出的血痕火辣辣地疼。更深的，是強行催動沉寂內息帶來的臟腑翻騰，如同被無形的重錘反復擂擊。他死死盯著巷子盡頭那片吞噬了老酒鬼身影的、濃得化不開的黑暗，深邃的眼眸深處，風暴在無聲地醞釀、咆哮。
“莫要……莫要瞎晃悠……”
那含混不清、帶著濃重醉意卻又仿佛飽含深意的尾音，如同帶著倒鉤的毒刺，狠狠扎進他的腦海，反復回蕩，攪動著早已冰封的過往。一個模糊的、幾乎要被漫長歲月和滔天恨意徹底掩埋的輪廓，在那片混沌的黑暗盡頭，被這詭異的醉語，撕開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縫隙。
李默魁梧的身軀如同受傷的孤狼，緊繃地護在楚昀側前方半步。他左肩被弩箭撕裂的傷口血肉模糊，鮮血浸透了半邊衣襟，順著指尖滴滴答答落在濕漉漉的石板上，與地上蔓延開的暗紅色溪流匯合。肋下被劍鋒劃開的傷口也傳來陣陣刺痛，但他仿佛毫無所覺，僅存的右手緊握著從地上撿回、沾滿敵人和自己鮮血的黝黑短刀，刀尖微微震顫，指向巷口方向，鷹隼般的目光警惕地掃視著黑暗的每一個角落，粗重的喘息帶著壓抑不住的殺氣和劫后余生的悸動。
“爺……您怎么樣？”李默的聲音嘶啞干澀，如同砂紙摩擦。他不敢回頭，緊繃的神經依舊停留在方才那生死一線的慘烈搏殺中。那老酒鬼的出現(xiàn)和離去，詭異得讓他心頭發(fā)毛，遠超那些明刀明槍的殺手。
“無妨。”楚昀的聲音低沉，竭力維持著平靜，但尾音一絲幾不可察的輕顫，卻暴露了他內心遠非表面那般鎮(zhèn)定。他強迫自己的視線從那片黑暗盡頭移開，落在地上狼藉的尸體和那個唯一活口——肩胛被李默短刀貫穿、劇痛昏迷的鬼頭刀殺手身上。
目光冰冷，不帶一絲溫度。
“此地不宜久留?！背郎钗豢跉?，壓下翻騰的氣血和腦海中那不斷沖擊理智堤壩的模糊影像，屬于商人楚昀的冷靜和屬于前太子蕭徹的決斷迅速占據(jù)上風。他撐住墻壁，站直身體，盡管腳步還有些虛浮?！疤幚硪幌??！?/p>
李默立刻明白了楚昀的意思。他眼中兇光一閃，沒有絲毫猶豫，拖著受傷的身體，一步踏到那昏迷的殺手身邊。沒有多余的動作，手中沾血的短刀帶著一道冷酷的烏光，精準無比地抹過對方的咽喉。
“嗤——”
利刃割開皮肉的輕響在死寂的巷道中顯得格外清晰?；杳灾械臍⑹稚眢w猛地抽搐了一下，喉間發(fā)出一陣短促的“嗬嗬”聲，隨即徹底癱軟，鮮血從被割開的巨大創(chuàng)口中汩汩涌出，迅速染紅了身下的石板。
斬草除根，不留活口。這是刻在骨子里的生存法則。無論這殺手是誰派來的，是王煥之的雷霆反撲，是徐莽的過河拆橋，是趙無庸的試探滅口，還是舊日仇敵的獠牙初露，此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留下任何可能指向他們的線索。
李默迅速在幾具尸體上翻檢一遍，手法熟練而冷酷。除了幾枚制式統(tǒng)一、沒有任何標記的飛鏢和短刃，以及一些散碎銀兩，再無任何能證明身份的東西。甚至連死者的面容，在昏暗光線下也顯得模糊不清，顯然是精心挑選過的亡命徒。他將那些零碎物件用一塊破布包起，塞入懷中。
楚昀的目光則落在巷口那兩盞被同時射滅的氣死風燈上。他走過去，借著遠處高墻頂端透下的慘淡月光，仔細查看。燈罩被某種極其銳利細小的暗器精準地擊穿，燈芯也被瞬間破壞。手法干凈利落，顯然是老手所為，配合著墻頭勁弩的攢射，時機拿捏得分毫不差。
“爺，干凈了。”李默拖著傷軀回到楚昀身邊，臉色因失血而顯得更加蒼白，但眼神依舊銳利如刀。“殺手很專業(yè)，沒留尾巴。只是……那個老酒鬼……”他欲言又止，眼神中充滿了困惑和忌憚。
楚昀沒有立刻回答。他走到那個被老酒鬼用酒葫蘆砸碎太陽穴的殺手尸體旁，蹲下身。死者右側太陽穴深深凹陷下去一塊，顱骨碎裂的痕跡清晰可辨。那一下看似隨意的掄砸，蘊含的力量和精準度，令人心寒。他又看向那個被“失足”踩踏、后頸被“無意”拂斷的殺手，頸骨以一種非自然的角度扭曲著。
每一處致命傷，都透著舉重若輕的恐怖。
“高手?！背勒酒鹕?，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深不可測的高手。他的動作……看似全是巧合和醉態(tài)，但每一步閃避，每一次出手，都精準到了毫巔，對時機的把握更是妙到毫巔。這絕不是醉漢能做到的。”
他回想起老酒鬼“塌”身避劍時那匪夷所思的柔韌，掄起酒葫蘆時那瞬間爆發(fā)的寸勁，頂肘斷脊時那隱蔽刁鉆的角度，以及最后拂斷頸骨那快如閃電又輕描淡寫的一按……
“他最后那句話……”李默回憶著，“‘京城水深啊……莫要……莫要瞎晃悠……’ 爺，他像是在提醒我們？可他又為何……”
“‘莫要……’”楚昀喃喃重復著這兩個字，心臟仿佛又被那無形的鉤刺狠狠拽了一下。那含混的尾音后面，究竟想說什么？莫要什么？莫要追查？莫要現(xiàn)身？莫要……再深入這洛京的漩渦？還是……莫要認出他？
這個念頭如同冰冷的電流，瞬間竄遍全身！
他猛地看向巷子盡頭那片黑暗——老酒鬼消失的方向。剛才那混亂驚魂的一瞥，那張布滿污垢、胡子拉碴、被歲月和風霜刻滿溝壑的臉……那雙在醉眼朦朧下渾濁不堪、卻又在某個瞬間掠過一絲難以言喻復雜光芒的眼睛……
是他嗎？
那個曾經如同巍峨山岳般擋在他身前，為他擋下無數(shù)明槍暗箭，卻在青州那場尸山血海的突圍中，為了掩護他斷后，最終被如潮的叛軍淹沒，從此音訊全無的……
侍衛(wèi)長，陳硯？！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間燒遍了他理智的荒原！怎么可能？！青州血戰(zhàn)，尸橫遍野，他親眼看到陳硯為了拖住追兵，身中數(shù)箭，渾身浴血，怒吼著沖向敵陣深處，最終被叛軍的刀槍淹沒！他怎么可能還活著？而且……而且淪落成一個如此落魄、醉醺醺的街頭酒鬼？！
震驚、難以置信、狂喜、痛楚、疑惑……無數(shù)激烈的情感如同沸騰的巖漿，在楚昀的心底瘋狂沖撞！他幾乎要控制不住地沖進那片黑暗，追上那個佝僂的身影，抓住他的肩膀，看清他的臉，問個明白！
然而，就在他腳步微動、氣息泄露的剎那，一股冰冷徹骨的警覺瞬間攫住了他！
這里是洛京！是龍?zhí)痘⒀?！是無數(shù)雙眼睛在暗處窺伺的漩渦中心！他是楚昀！一個身負血海深仇、隱忍蟄伏多年的前朝太子！任何一絲情緒的失控，任何一點身份的暴露，都足以引來滅頂之災！
“噗通！”
就在楚昀內心天人交戰(zhàn)、強行壓抑著翻江倒海的情緒時，巷子深處，靠近老酒鬼消失方向的一個拐角陰影里，突然傳來一聲重物落地的悶響，緊接著是一陣壓抑的、痛苦的咳嗽和喘息聲。
楚昀和李默瞬間警覺，目光如電般射向聲音來源！
只見那個佝僂的身影，竟然去而復返！或者說，他根本沒走遠，而是倒在了那個拐角的陰影里！他側身蜷縮在地上，懷里依舊死死抱著那個油光發(fā)亮的破酒葫蘆，身體微微抽搐著，發(fā)出痛苦的呻吟和劇烈的咳嗽，仿佛剛才那看似輕松愜意的出手，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引發(fā)了某種嚴重的舊疾。
“咳咳……呃……” 壓抑的咳嗽聲在寂靜的巷道中格外清晰，帶著一種撕心裂肺般的痛苦。
楚昀的心臟猛地一縮！那痛苦的喘息，瞬間擊碎了他所有的疑慮和偽裝！陳硯！當年在青州突圍前，陳硯為了掩護他硬闖箭陣，左胸曾中過一支毒箭！雖然后來拔除箭簇，但余毒侵入肺腑，每逢陰雨濕冷或劇烈運功之后，便會引發(fā)撕心裂肺的咳嗽！這聲音……這痛苦的頻率……
“老丈！”楚昀再也無法保持冷靜，低呼一聲，幾乎是本能地快步沖了過去！這一刻，什么洛京險惡，什么身份偽裝，什么血海深仇的隱忍，都被拋到了腦后！他眼中只剩下那個蜷縮在冰冷骯臟的地上、痛苦喘息的身影！
李默大驚失色：“爺！小心有詐！”他想阻攔，但楚昀的速度太快，而且他從未見過楚昀如此失態(tài)。他只能強忍傷痛，握緊短刀，警惕萬分地跟上，目光死死鎖定那個倒地的老酒鬼。
楚昀沖到近前，毫不猶豫地蹲下身，伸手去扶那劇烈咳嗽、蜷縮成一團的老酒鬼：“老丈！您怎么樣？可是舊傷復發(fā)？”他的聲音帶著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急切和擔憂。
就在他的手指觸碰到對方手臂的剎那——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順著指尖瞬間蔓延至全身！
那手臂枯瘦如柴，隔著破爛油膩的麻布短褂，依舊能清晰地感受到皮膚下嶙峋的骨骼。更讓楚昀心神劇震的是，他扶住對方手臂時，那老酒鬼似乎因痛苦而痙攣了一下，左手下意識地蜷縮，露出了手背。
借著遠處高墻頂端透下的、極其微弱慘淡的月光，楚昀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釘在了那只枯瘦骯臟的左手上！
那只手的拇指和食指關節(jié)異常粗大變形，布滿厚厚的老繭和縱橫交錯的疤痕——那是常年緊握重兵器、無數(shù)次劈砍格擋留下的烙?。o名指根部一道深可見骨的舊疤，幾乎將指骨切斷！而最讓楚昀瞳孔驟縮、呼吸瞬間停滯的是——
那只左手的小指，齊根而斷！斷口處的皮肉早已愈合，形成一塊深褐色、扭曲猙獰的疤痕！
斷指！
陳硯的左手小指！當年在青州城頭血戰(zhàn)，為了替蕭徹格開一支致命的冷箭，被一名叛軍悍將的彎刀生生削斷！那慘烈的場景，那噴濺的熱血，那聲被劇痛和憤怒扭曲的怒吼……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蕭徹的噩夢里！
是他！真的是他！
侍衛(wèi)長，陳硯！他沒死！
巨大的沖擊如同九天驚雷，狠狠劈在楚昀的頭頂！他扶著對方手臂的手，不自覺地用上了力，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泛白，身體更是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起來！所有的懷疑、所有的僥幸，在這一刻煙消云散！只剩下排山倒海般的震驚、狂喜和難以言喻的酸楚！
陳硯似乎被楚昀捏痛了，發(fā)出一聲含混痛苦的呻吟，掙扎著想要坐起來，同時劇烈地咳嗽著：“咳咳……痛……痛死老酒鬼了……呃……放手……放手……” 他醉眼朦朧，渾濁不堪，布滿污垢的臉上因痛苦而扭曲著，努力地睜開一條縫，茫然地、仿佛第一次看清眼前扶著他的人。
當那雙渾濁的眼睛，對上楚昀那雙因為極度震驚和復雜情緒而失去了所有偽裝的、銳利如刀又翻涌著驚濤駭浪的眸子時——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陳硯那雙渾濁的眼睛深處，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古井，驟然掠過一絲極其復雜、極其劇烈、難以用言語形容的波瀾！那里面有震驚，有難以置信，有狂喜，有深沉的痛楚，有濃得化不開的愧疚，更有一絲……刻骨的警惕和深深的憂慮！
那眼神，如同燒紅的烙鐵，瞬間燙穿了楚昀所有的心理防線！是他！這雙眼睛，即使被歲月的風塵和刻意的渾濁所掩蓋，即使飽經滄桑布滿血絲，但那熟悉的輪廓，那偶爾一閃而逝、如同孤狼般不屈的銳利光芒……蕭徹至死也不會忘記！
陳硯！
楚昀張了張嘴，喉嚨卻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那個在心底呼喚了無數(shù)遍的名字，此刻卻重如千鈞，怎么也吐不出來。他想問，你怎么活下來的？這些年你去了哪里？為何會變成這樣？青州之后發(fā)生了什么？
然而，陳硯眼中的那抹警惕和憂慮，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澆熄了他幾乎要脫口而出的沖動。他看到陳硯的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那抹劇烈的情緒波動被他強行壓下，重新被一片更深的渾濁和茫然所取代。
“呃……京城……京城水深啊……” 陳硯劇烈地咳嗽著，聲音嘶啞破碎，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才擠出這幾個字。他渾濁的目光艱難地聚焦在楚昀臉上，那眼神深處似乎有千言萬語，最終卻只化作一句模糊不清、飽含無盡滄桑與深重警告的尾音：
“莫要……莫要……”
后面的話，被一陣更猛烈的咳嗽徹底淹沒。他猛地掙開楚昀的手，那枯瘦的身體里不知從哪里爆發(fā)出一股力量，抱著那個油光發(fā)亮的破酒葫蘆，踉踉蹌蹌地、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從地上爬了起來。他沒有再看楚昀一眼，仿佛真的只是一個被好心人扶起、又急著離開的醉鬼，佝僂著背，深一腳淺一腳，跌跌撞撞地再次沖進了前方更深的黑暗之中，轉眼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莫要……莫要……”
那未盡的、被咳嗽撕碎的尾音，如同帶著倒鉤的毒刺，這一次，深深扎進了楚昀的心臟深處，留下一個鮮血淋漓、痛徹骨髓的傷口。
他呆立在原地，伸出的手還僵在半空中，指尖仿佛還殘留著對方手臂那枯瘦冰冷的觸感。冰冷的夜風卷著濃重的血腥味和濕腐氣灌入他的口鼻，卻無法冷卻他胸腔里那團幾乎要將他焚燒殆盡的火焰。
莫要什么？！
莫要相認？莫要追問？莫要暴露？還是……莫要再試圖尋找過去？莫要再踏入這更深的黑暗？
那句未盡的警告，如同一個巨大的、冰冷的漩渦，將他死死拖拽其中。陳硯那飽含千言萬語卻又最終歸于渾濁茫然的復雜眼神，那枯瘦佝僂、抱著酒葫蘆踉蹌消失的背影，與記憶中那個如山岳般挺拔、擋在他身前浴血奮戰(zhàn)的侍衛(wèi)長身影，在腦海中瘋狂地交織、重疊、撕裂！
他還活著！可他為何如此落魄？為何隱姓埋名？為何裝作不識？那斷指，那舊傷，那刻骨的痛苦咳嗽……這些年，他究竟經歷了什么？那句“莫要”之后，他究竟想警告自己什么？洛京的水，究竟深到了何種地步？連陳硯這樣的人物，都只能以如此不堪的方式茍活，甚至不敢與自己相認？！
無數(shù)個疑問如同毒蛇，瘋狂噬咬著楚昀的理智。巨大的震驚過后，是更深沉、更冰冷的憤怒和痛楚！憤怒于這世道的殘酷，痛楚于故人的遭遇！陳硯的出現(xiàn)，如同一把生銹卻依舊鋒利的鑰匙，狠狠撬開了他冰封多年的記憶之門，那些刻意壓抑的慘烈、絕望和刻骨的仇恨，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幾乎要將他淹沒！
“爺！爺！”李默焦急的聲音帶著一絲恐懼，將楚昀從幾乎失控的邊緣拉了回來。他扶著受傷的身體，沖到楚昀身邊，警惕地看著老酒鬼消失的方向，又擔憂地看著楚昀蒼白如紙、眼神劇烈波動的臉。“您……您沒事吧？那老酒鬼……您認識他？”
楚昀猛地回神！
如同被兜頭澆下一盆冰水，那洶涌的情緒瞬間被強行壓回心底最深處。他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入肺腑，帶來一陣尖銳的疼痛，卻也讓他混亂的頭腦瞬間清醒。
這里是洛京！是殺機四伏的修羅場！剛才的伏殺就是最好的證明！他不能亂！絕不能亂！
他緩緩收回僵在半空的手，緊緊攥成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刺痛，幫助他維持著最后的清明。臉上所有的震驚、痛楚、憤怒，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重新覆上了一層屬于商人楚昀的、帶著后怕和余悸的蒼白疲憊。
“……不。”楚昀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如同砂礫摩擦，他強迫自己將目光從那片吞噬了故人的黑暗中收回，轉向李默，眼神復雜難辨，“一個……路過的奇人罷了?！?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沉重，“若非他‘意外’闖入，你我今夜……怕是兇多吉少?！?/p>
李默看著楚昀，總覺得自家主子的反應有些異樣，尤其是剛才沖過去扶那老酒鬼時的急切，完全不似平日里的冷靜自持。但他深知楚昀的城府，不敢多問，只能將疑惑壓在心底，沉聲道：“此人……太過詭異，身手更是深不可測。他最后那句話……”
“聽到了?！背来驍嗨?，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冷靜，卻多了一絲揮之不去的寒意，“京城水深，莫要瞎晃悠……呵，倒是句實在話?！?他環(huán)視著周圍血腥的殺戮現(xiàn)場，月光下，尸體橫陳，血污遍地，如同人間地獄。“收拾一下，此地……不宜久留?！?/p>
“是！”李默不再多言，強忍傷痛，迅速行動起來。他再次檢查了一遍尸體，確保沒有活口和遺漏的線索，然后將幾具尸體拖拽到巷道最深處、堆放雜物和垃圾的陰影角落，用一些破舊的草席和廢棄的竹筐粗略掩蓋。濃郁的血腥味暫時無法消除，但在這種偏僻骯臟的角落，也只能寄希望于明日被更夫或清理垃圾的雜役發(fā)現(xiàn)時，早已成為無頭懸案。
楚昀沒有幫忙，他背靠著冰冷的墻壁，閉上了眼睛。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片陰影，微微顫抖著。他的內心遠不像表面那般平靜。陳硯那雙復雜至極、飽含千言萬語卻又最終歸于渾濁的眼睛，那佝僂著背、抱著酒葫蘆踉蹌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還有那句如同詛咒般縈繞不去的“莫要……莫要……” 如同烙印，深深烙刻在他的靈魂深處。
侍衛(wèi)長還活著……這個認知帶來的沖擊，遠比他想象中更為巨大。這不僅僅是一個故人的生還，更像是一把鑰匙，一把可能打開塵封血案真相、也可能將他拖入更危險深淵的鑰匙！
李默處理完現(xiàn)場，拖著疲憊傷痛的身軀回到楚昀身邊，低聲道：“爺，好了。痕跡只能處理到這樣了?！?/p>
楚昀緩緩睜開眼，眸中的波瀾已被強行壓下，只剩下深潭般的幽邃和冰冷。他點了點頭，聲音低沉：“走?！?/p>
兩人互相攙扶著，如同兩個剛從地獄爬出來的幽靈，步履蹣跚地穿過這條彌漫著死亡氣息的深巷。每一步踏在濕滑冰冷的石板上，都留下一個模糊的血腳印，但很快又被黑暗吞噬。
當他們終于走出這條令人窒息的窄巷，重新踏上相對開闊的街道時，遠處皇城方向隱約傳來的、代表宵禁結束的悠長鐘聲，正穿透洛京沉寂的夜空。
“咚——咚——咚——”
鐘聲悠遠，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楚昀停下腳步，回頭深深望了一眼那條吞噬了血戰(zhàn)、也吞噬了故人身影的黑暗巷道。冰冷的夜風吹拂著他染血破損的衣袍，獵獵作響。
莫要……莫要……
陳硯未盡的警告，如同沉重的枷鎖，套在了他的心上。但那雙渾濁眼中一閃而逝的關切和憂慮，卻如同一顆微弱的火種，在無邊的黑暗與冰冷的仇恨中，悄然點燃。
他轉過頭，望向洛京城深處那片燈火最為輝煌、也最為森嚴的區(qū)域——皇城。眼神中的冰冷和幽邃之下，翻涌著更加深沉、更加決絕的火焰。
路，還很長。水，的確很深。
但這潭渾水，他必須攪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