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活不得啦,陸家的天不欺醫(yī)死人啦!”
“抄家抄家!陸家喪盡天良,這樣的醫(yī)館我蜉蝣縣要來何用?”
......
“陸昂,你不是神醫(yī)嗎?怎么一場小小的鼠疫都能醫(yī)死人啊?想你陸家留根?可以啊,學幾聲狗叫聽聽?”
“嗯,不錯不錯,學得倒是挺像?!?/p>
“鼠疫橫行,咱縣衙周邊的尸首恰巧無人打理,便讓你孫子去做個搬尸匠吧?”
陸安年垂著腦袋,跪在地上,十指因為用力顯得有些發(fā)白,卻還是重重叩首,無奈朝著眼前人道了聲:
“多謝大人恩典?!?/p>
一夜之間,陸安年便從“陸公子”變成了下九流的搬尸匠。
他永遠不會忘記,這份“下賤”的活計,是年近花甲的爺爺用三聲狗叫向縣令趙金峰求來的。
陸家倒了,所有鄉(xiāng)鄰里,只有張跛子一人牽了頭驢子:
“陸公子,陸家曾救過我性命,這牲口是老漢我手頭唯一值錢的東西,萬望收下。”
......
大虞三百年整。
元日將近,一場蒼茫大雪落在了這片滿目狼藉的人間。
常年無光的天色下,整個蜉蝣縣沒幾日便成了灰蒙蒙的一片。
沒人想過這場浩蕩的大雪來的那么突然,一同帶來的,還有一場救無可救的鼠疫。
厚厚的積雪壓垮了莊稼,整個蜉蝣縣的人來年沒了生計,又交不出給朝廷仙師的香火,等著他們的只有家破人亡。
陸安年住在側屋,眼前藥壺“噗嗤噗嗤”噴著熱氣。
常年的饑餓讓這個十六歲的少年身上見不著半兩肉,瘦弱的骨架好似隨時都會被風刮倒,但眼神里仍舊是蓋不住的堅毅與明亮。
他抖了抖身邊不剩幾根草的蓑衣,這是他唯一能用來御風擋雪的物件。
去藥堂幫工的路上他還要穿的,若是不烘干,結了冰,便是冷上加冷。
隔壁是他爺爺不時傳來的咳嗽。
這場鼠疫早已折磨家中良久。
他日日盼著爺爺的咳嗽聲能停下,卻又期望這煩人的咳嗽能響個不停。
至少咳著,便還有氣。
陸安年端了藥,放在門口,門內傳來爺爺陸昂的叮嚀:
“安年,安年...”
“爺爺,我在的?!?/p>
“你去藥堂幫工的時候,若是遇到上面的老爺,且打聽打聽,仙師是否仍舊不愿出手?若是再晚,蜉蝣縣可真就成一片死地了...咳咳?!标懓簹庀⑽⑷?。
陸安年點了點頭:
“爺爺?!?/p>
“無妨的,你再堅持堅持,我一定能有法子救你的?!?/p>
若是仙師有靈,就不會放任蜉蝣縣這么多無辜鄉(xiāng)鄰死于鼠疫,也不會奪走他家的天不欺藥堂,害得他落到如此地步。
陸安年并不想提起所謂的仙師。
在他眼中,將自己身家性命壓在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棍上,不如相信自己,搏一條出路。
大虞朝廷設欽天監(jiān)。
分文武仙師兩種。
若有匪盜,兵患,便歸武仙師管。
像鼠疫一類的天災,便歸文仙師管。
一般仙師出手只有兩種情況。
一種是百姓燒香祈愿頌唱,仙師收到后自然會視情況出手。
平日的難事,便是經由尋常官員行統(tǒng)籌調配,治理地方。
還有一種,極盡殘忍。
那便是百姓死到青黃不接的時候,坐鎮(zhèn)當地的仙師才會出手。
之前就有過先例。
隔壁的向榮縣曾遭遇匪患,死了接近三成人,才有武仙師出手平定!
要這么算,等到仙師來,自己爺爺還有的救嗎?
那可是整整三成人!
這些人的命就不是命嗎!
上好的香換了一把又一把,請仙之事所花的銀兩如流水一般進入那間老鋪子的口袋。
朝廷的仙師收到了香火,縣太爺賺到了銀兩,死的那三成,都是些命苦百姓。
陸安年在想,這世間多的不都是尋常百姓嗎?為何不拿尋常百姓當人?
自從他前往藥鋪做工開始,每晚夢中,腦海里都會浮現出一張暗黃色的奇異畫卷。
最左邊迷霧消散,堪堪展露一角,《人祖內經》四個字展露眼前,伴隨著的是一門高深莫測的吐氣法,可惜僅僅只有上卷《淬體篇》。
遇到機緣,陸安年絕沒有放過的道理,這段時日勤加苦練,這才保得自己沒有染疾。
可惜的是,這門吐氣法講究的是一門童子功,陸昂用不得。
如今陸安年遲遲卡住無法突破,丹田之中總是會有一股氣團凝滯不前。
陸安年雖說年僅十六,但他自幼隨著爺爺學習藥理,治病救人。
這門吐氣法其中的玄奧他是萬分清楚,只可惜他天資不夠,不管怎么努力仍舊收效甚微。
陸安年覺得問題應當是出在這片迷霧上,等他有朝一日有法子將迷霧徹底驅散,或許會有救治爺爺的辦法。
將家中事宜打點完畢,陸安年便披上了蓑衣,剛剛化開的雪水還沒完全干透,刺骨的風帶著冰冷的水順著脖頸淌入衣服里面。
盡管如此,陸安年也只是微微抖了抖,加快了兩聲呼吸,盡力不讓爺爺瞧見自己的不堪。
望著自家孩子遠去的背影,陸昂沉沉嘆了嘆氣,口中呢喃:
“安年,不知你可怨我?”
這場殺人的鼠疫剛剛席卷蜉蝣縣時,陸安年還不是“破落戶”,街坊鄰居大多稱呼他為“陸公子?!?/p>
陸昂也不是“死庸醫(yī)”,他是蜉蝣縣頂頂的神醫(yī)。
只是治病難,救人難,要平復人心中的不忿更是艱難。
陸昂自詡用盡畢生所學,可還是無力回天。
天不欺藥堂死的人越來越多,后來被有心人鬧到了縣衙。
高高在上的仙師不過點了點頭,就將整個蜉蝣縣最后活命的希望奪了去。
世人態(tài)度的轉變快的像極了翻書。
天殺的仙師,天殺的世道,像兩條糾纏不休的毒蛇將人往死路上逼。
如今的天不欺說是藥堂,不如說更像一座義莊。
病了的人一把一把銀子掏出,病癥從不見半點好轉。
不一樣的病人給一樣的廉價草藥,吃死了便丟在后屋,等著送去燒掉。
這些先前在陸昂手里從來沒發(fā)生過。
踩著霜寒,陸安年所過之處盡是灰蒙蒙的雪色與慘白的縞素。
哪怕是春節(jié)將近,也少有人家門板上會貼上喜慶的紅聯(lián)。
偶有幾個門口帶著兩抹明艷,在陸安年眼里,這些人家也都是富貴到天上的。
不過論起家世和名望來,最最富貴的當屬縣太爺趙家開的那間祭祀老鋪。
對陸安年來說,他真的不想管,但他胸膛里總是有股無名火,面對不公總是忍不住不忿。
哪怕他知道,現在最該做的,就只是驅散夢中迷霧。
到了藥堂,陸安年輕車熟路摘下蓑衣。
共事的不少人也隱隱有了患病的跡象,“咳咳”聲響個不停。
前來治病的鄉(xiāng)鄰,少了許多老人。
如今藥堂掌事的共有三位老大夫,精神卻是爍立。
陸安年就奇了怪了。
鼠疫有轉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