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
第一章
楔子
桃紅杏粉李白,迎春滿枝臨風(fēng)擺,海棠開自在。
正是二月時分,春花漫山遍野,是沉醞了一個季節(jié)的熱烈。在荒地中,一座孤墳湮沒在蔓延的迎春花下,無碑,卻不冷清。
男人手握馬鞭立于墓前,墨色深服,銀白長袍,一個杏紅色的香囊靜靜地垂在腰間,若有似無地散發(fā)著一股干薔薇花的香味。一匹高大的白馬在不遠處吃著草,而在更遠的杏花林外,俊秀的少年牽著馬靜靜地等待著,偶爾往里面投去不安的一瞥。
男人抬起手,似想觸摸什么,卻又僵硬地放下。眼中浮起復(fù)雜難言的神色,隨即被濃濃的戾氣所代替。
“女人,死是這么容易的嗎?”他微笑,驀然抬手一掌擊向孤墳。一時間花搖枝斷,落黃如蝶翻飛。
少年遠遠地看見,驚得慌忙跑過來,只是這片刻間,男人已經(jīng)連連發(fā)掌,擊得泥土四濺,削平了大半個墳頭。
“爺……”少年想要阻止,卻又不敢。
男人沒有理他,又發(fā)了幾掌,直到看見里面已開始腐爛的女人尸體。沒有棺材,甚至連一葦破席也沒有,只是一身破衫,就這樣靜靜地躺在泥土中,無數(shù)蟲蟻從她身上飛快地爬開。
男人手一緊,已蓄足力量的一掌再也發(fā)不出來。
“怎么回事?”他看著女人面目全非的臉問,聲音低啞難聞。
從少年的角度可以看到男人不知是因憤怒或是其他而變得赤紅的眼,他不由得打了個哆嗦。壓住心中的寒意,他急急地解釋:“回爺,是眉……眉林姑娘臨去前的意思。她說……”他小心翼翼地瞥了眼主子,看其沒有不耐煩,才又繼續(xù)接下去說,“她說與其拘于棺材草席那一方之地,倒不如與泥土相融,滋養(yǎng)這一地春花,她也好沾些光?!?/p>
沒人再說話,只有微寒的風(fēng)帶著滿山的花香輕輕拂過尸體的表面,讓人竟然聞不到一絲腐臭。
“她還說了什么?”良久,男人方才低聲問,垂在腿側(cè)的手竟有些顫抖。
少年沒有注意到,他仔細地想了想,然后搖頭,“回爺,沒了。”
男人的喉結(jié)上下滑動了一下,然后突然咧開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沒有……沒有了嗎?你竟是到最后也不……”也不念他一下,哪怕是恨。他還是將后面的話都咽了回去,等著它爛在肚子里面,然后手中馬鞭驀然揮出,將尸體卷出了土坑。
“爺!”少年驚呼,“撲通”一下跪在男人面前,哀求,“爺,爺……眉林姑娘就算再有不是,人死如燈滅,您就讓她入土……”
如狂獸般嗜血的目光令少年不由自主地斂了聲,他長鞭揮出,狠狠地抽在尸體身上。
“你想給予春花,我偏不許!”
再一鞭,沉悶的響聲中,破布飛揚。
“你想就此安生,我不許!”
惡毒的誓言帶著難以察覺的哽咽,一件銀白的長袍飄落,將沾染著泥土的腐壞尸身掩住。男人突然彎腰抱起尸體,幾個起落躍上馬背,然后策騎穿過杏花林,向云天相接的地方狂奔而去。
二月來,桃花紅了杏花白,油菜花兒遍地開,柳葉似碧裁……
恍惚間,他似乎聽到女人在耳邊低唱,如同去歲在那荒僻的山村中般。他靜靜地躺在床上,她在院中晾洗衣物,陽光穿透破舊的窗紙,如光碟般在他眼前跳躍。
她是四十三,與這里的其他人一樣,她沒有名字。她不記得來這里之前的事,除了那橫伸在路上擋住馬車的滿枝梨白以及野地里成片成片的薺菜花。那是她整個兒時的記憶。
然后就是訓(xùn)練,成為死士的訓(xùn)練。死士的訓(xùn)練最完美的成果就是——泯滅人的本性以及對死亡的畏懼,只剩下狗的忠誠。
很多年之后她都在懷疑,自己是不是在那個時候吃藥吃壞了腦子,不然怎么會死心塌地地喜歡上那個王八蛋?
事實上,相較于其他死士,她顯然是不合格的。她怕死,怕得不得了,所以為了活著她不介意學(xué)著做一條狗。
四十三進去的時候,大廳里已經(jīng)站了十多個如同她一樣蒙著黑色面紗的妙齡女子。她目不斜視地從她們中間穿過,在隔開內(nèi)外的珠簾前跪下,眼睛落在膝前一尺的地方。
“主人?!?/p>
“坤十七病,由你補上?!崩锩?zhèn)鞒龅穆曇羲颇兴婆?,讓人難以分辨,顯然是故意為之。
“是?!彼氖龥]有絲毫猶豫,雖然她并不知道自己接收到的是什么任務(wù)。
“很好,你進來?!蹦侨说?。
四十三不敢起身,于是彎下腰雙手著地,就著跪的姿勢爬了進去。一穿過晃動的珠簾,她立刻停了下來。
一雙青緞繡暗花的靴面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在她的視線中,有淡雅的熏香飄入鼻中,她心中突然冒起一股寒意。未等她想明白是什么原因,對方已經(jīng)出掌按在她的頭頂。她臉色微變,卻只是一瞬間,便又恢復(fù)了正常,認命地閉上眼,任由一道強橫的內(nèi)力由百會鉆入,片刻破去她苦練了十多年的功體。
一口鮮血由口中溢出,她面色蒼白地委頓在地。
“你不問我為什么要廢去你的武功?”面對她的沉默,那人反倒有些好奇。
因為喉嚨中仍然有甜腥味,四十三嗆咳了一聲,才柔順地道:“是。”聲音中竟聽不出絲毫怨懟。自從被帶入暗廠以來,他們最先學(xué)會的就是說“是”。
那人仿佛想起了這一點,不由得一笑,揮了揮手,“都下去吧?!?/p>
“是。”
四十三退出珠簾的時候,人已經(jīng)走了個干凈。她吃力地站起身,卻不敢轉(zhuǎn)身,仍是以面朝著珠簾的方向倒退著往外走。就在她跨過門檻的時候,簾內(nèi)突然傳來一聲咳嗽,驚得她差點跌倒,幸好里面的人并沒注意。
總管在外面等著她,交給她一個紫色錦囊,沒有說多余的話,便安排她上了候在外面的馬車。
四十三知道,錦囊里面就是她此次的任務(wù)。
眉林……眉林嗎?
她額角抵著窗框,耳中聽著同車女子嬉笑的聲音,一絲說不清是興奮還是悵惘的滋味浮上心間。從此她就要叫這個名字了,四十三,那個隨了她十五年的數(shù)字就要永遠被湮沒在暗廠那讓人連回想也不愿回想的地方。
從此,她有了名字,有了身份,甚至還有一堆從來不曾見過的家人。她代替了另外一個女子。
在西燕隨同子顧公主一起來大炎和親的三百美人當(dāng)中,當(dāng)然不止一人被李代桃僵。那些坤字開頭的女子便是專為這而培養(yǎng),她不過是撿了一個便宜。也許,在被她蒙混了近五年之后,總管終于開始不耐煩,所以才會以這種方式將她打發(fā)掉。
也好,終于可以離開那個充滿腐臭和死亡的地方,看看那深刻在腦海中的似錦繁花了。就算沒了武功,就算體內(nèi)有著每隔一月便會發(fā)作的毒藥,那也遠勝過必須時時面臨與人爭奪生存機會的生活。
此時已入了秋,官道兩旁的山林一片蒼翠,可見深紅淺黃夾雜其中,絢若春花??山K究不是春花,近了,掃過車窗的時候,便能看清一片片枯黃招搖的葉子,被風(fēng)一吹,簌簌落下,讓人感到飄零的凄涼。
眉林不喜這個,便收回了目光,微笑地傾聽同車女子談話。
兩日前,她被送至離昭京兩百里遠的安陽。是時,西燕和親的人馬正歇宿于該地的驛館。次日啟程時,供美人乘坐的馬車因為禁不住長途跋涉而磨壞了兩輛,于是不得不將原本乘坐那兩輛馬車的美人分至其他車中。
眉林便是在這種情況下坐進了現(xiàn)在的這輛馬車的。相處了兩日后,她終于知道為什么沒有人懷疑她的身份。
原來趕路辛苦,加上規(guī)矩所限,這些美人下車之后極少有交談的機會。就算有,也是與同車之人。因此對于其他車中的人都不熟悉,更不用說那些連美人容貌也很難見到一面的護衛(wèi)了。當(dāng)然,這事如果沒有西燕上位者的配合,又哪能如此容易。
只是這里面的事不該她去想,就最好別去想,知道得太多并沒有好處。她還有更迫切需要解決的事。
西燕語。
她們幾個說話柔美軟膩溫潤婉約,如同唱曲兒一般,當(dāng)真是說不出的好聽,只可惜不知在說些什么。作為一個從西燕來的人,竟然連燕語都聽不懂,這會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
整個行動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安排得極為嚴謹,為何卻獨獨在這上面留下了漏洞?她想不明白,卻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應(yīng)付。
正沉思間,耳窩微暖,有人湊在她耳邊說了句話。眉林強壓下反射性想要擱開的動作,回眸,發(fā)現(xiàn)是五女中長得最美也最溫柔的那個少女,對方正關(guān)切地看著她。
她臉上立即浮起笑容,心念急轉(zhuǎn),思索著應(yīng)對之法。就在這時,原本行駛得就不快的馬車突然停了下來,引開了身旁少女的注意力。
眉林悄悄地松了口氣,也跟著其他人往車窗外看去。
他們的馬車位于隊伍中間,又不能探出身去,其實什么也看不到,只能聽到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而近,然后在隊伍的前方停下。不用想,必然是被侍衛(wèi)長攔住了。
就在眾女疑惑而又好奇地猜測發(fā)生了什么事的時候,馬蹄聲再次響起,其間還夾雜著呼喝之聲。這一次卻是己方的侍衛(wèi)在挨車驅(qū)人下車。
原來和親人馬因在路上屢有耽擱,比預(yù)定抵達昭京的時間晚了近月,正趕上大炎皇朝一年一度的秋季圍獵。圍獵地點在昭京西南三百里地的鹿山,也需要經(jīng)過這條路。好巧不巧,兩隊人馬竟然撞了個正著。
幾人下得車來時,前面的馬車已經(jīng)被趕到了路邊,公主的車駕則在侍衛(wèi)長的護送下離開了車隊,往遠處旌旗招展、甲胄森森的隊伍快速馳去。
大約過了一炷香的工夫,有內(nèi)侍過來傳旨,著和親人馬隨駕前往鹿山。
眾人紛紛跪伏路邊,直等到騎在馬上、一身戎裝的大炎皇帝,率著皇子王孫文武百官浩浩蕩蕩地過去之后,才起身回車,跟在后面。
大約是被那嚴整凌烈的氣氛震懾住了,上車之后,少女們都不敢再出聲交談。眉林不由的暗叫僥幸,但也知這樣的運氣不是時時都有,她如果不及早想出應(yīng)對之策,只怕很快就會露出馬腳。
日行百里,兩日后,至鹿山山麓。其時武備院已經(jīng)在其平曠之處設(shè)好行營,建起帳殿,以黃髹木城圍繞,立旌門,并覆以黃幕。外設(shè)網(wǎng)城,有人輪流值宿守衛(wèi),以防有人闖入。
和親的人馬除了公主以及貼身侍女以外,余者皆被安排住進了外營,沒有允許不得外出。美人們都隱約有了預(yù)感,她們的命運或許即將在此地被決定。雖然早在被選定成為子顧公主陪嫁的時候,對此就已有所覺悟,但真到了這個時候,還是會覺得恐慌和不安。
與眉林同帳的五個少女也是一樣,再沒了前幾日的活潑嬉笑,秀眉都不自覺地輕蹙,籠上了一層薄郁顯得心事重重。
對此不是很在意的眉林,則一心掰著手指數(shù)著下月取解藥的日子,并為要用什么樣的情報去換取效果比較好的解藥而發(fā)愁。到目前為止,唯一讓她感到慶幸的是,自隨帝駕以后,少女們都開始改說大炎話,其流利程度竟是比她這土生土長卻極少開口說話的炎人有過之而無不及。
翌晨,曙色初露的時候,嘹亮的角號聲響徹遠近平野。馬蹄如雷,夾雜著人的呼喝,將連日趕路疲憊未醒的少女們驚醒。她們驚疑不定地互相對望著,如同山林中那些即將被無情捕獵的小動物。
時間在讓人煎熬的對命運的等待中緩慢流過,山野的夜幕終于隨著獵手們的回歸而降臨。篝火在寬敞的營地間燃起,新獲的野味架上了火焰。歡聲笑語穿過營帳的間隙,遠遠地傳來,讓人幾乎可以想像出那里的熱鬧。
就在諸女坐立不安卻又不敢睡下的時候,終于等到了召喚的旨意。然而出乎意外的是,并沒有讓她們表演之前以為會有并為之精心準(zhǔn)備了很久的歌舞技藝,被火光照亮的寬敞空地上鮮花的殘瓣以及利器劃過的痕跡,顯示出之前這里已有了精彩的助興節(jié)目。
三百個美麗的少女分成十列,每列三十人,整齊有序地立于空地中央,等待著王公大臣們的挑選。
眉林站在最后面,稍稍往右側(cè)了側(cè)身,便能看到位于上位的大炎皇帝。
也許他曾經(jīng)年輕力壯意氣風(fēng)發(fā)過,也許他仍然英明威嚴殺伐果斷,但她看到的卻只是一個消瘦隱現(xiàn)病態(tài)的中年男人。他的眼狹長中隱現(xiàn)嫵媚,卻被眼下的青色破壞了那原本應(yīng)有的睿智感覺,讓人心生不舒服的感覺。
在他的左手下位,坐的都是一些二三十歲的戎裝青壯年男子,顯然不是皇子王孫,便是青年將領(lǐng),為本次圍獵活動的中堅力量。在他的右手邊,美麗的子顧公主蒙著面紗,低垂著頭,對于她們的出現(xiàn)由頭至尾連一眼也沒有看過。而與她同側(cè)的人,則多做文士裝扮。
眉林一眼將所處環(huán)境看了個清楚,便垂下了眼,不再左顧右盼,耳中傳來炎帝有些虛弱卻不乏威嚴的說話聲。
“今日圍獵,玄烈你拔得頭籌,朕準(zhǔn)你先選?!?/p>
此話一出,坐于左側(cè)最上位的男子忙起身謝恩,但卻并沒立即回頭挑人,而是笑道:“公主初來大炎,必然會有所不習(xí)慣,父皇何不先為公主留下幾名合心之人以慰左右?”
他此話說得圓滑,表面是體諒遠客,但實際上卻是讓炎帝先留下看中之人。畢竟公主最終是要入宮的,那她身邊的人皇帝自然什么時候想要都行。
對于兒子的體貼,皇帝當(dāng)然是老懷大悅,道:“你倒是有心?!?/p>
說著,他轉(zhuǎn)頭看向子顧公主,語氣溫和地問:“玄烈說得不錯,子顧你便挑幾人留在身邊伺候吧。”
聞言,一直低垂著眼的子顧公主終于抬起頭,飛快地掃了眼慕容玄烈,然后彎腰對著炎帝行了一禮,淡淡道:“但憑皇上做主?!彼诘弁跫遥帜睦锊幻靼走@些男人在想什么?
于是老皇帝龍眸一掃,便要下了幾女。那一瞬間,眉林看到他原本有些渾濁的老眼分明閃爍著熠熠精光,背上不由得冒了一層涼汗,暗自慶幸站在末位。畢竟一旦踏入皇宮,想要再出來,可不是一件易事。
接下來,自慕容玄烈起,在場男人皆分到了兩到三女,倒也沒人不識趣地當(dāng)真在皇帝面前挑挑揀揀,何況此次陪嫁而來的燕女都是百里挑一的美人。
場內(nèi)還剩下近百少女,慕容帝便著近身內(nèi)侍清點了,準(zhǔn)備帶回京分賞給未能來參加圍獵的重臣要員。眉林正是其中之一,她看著那些或真心歡喜或強顏歡笑,命運卻都已定下的少女,心中有瞬間的迷茫,不知自己會遇到什么樣的人?但她這種情緒并沒持續(xù)太久,很快便被一個突然闖進來的人打散了。
眉林正恍惚間,突覺腰間驀緊,已被帶入一個人的懷中,同時,與她位置相鄰的燕女也落進那個人懷中,兩人措手不及,額頭差點碰到一起。
仰頭,一張年輕英俊的男人臉龐映入眼中,還沒等她看清對方的長相,“嘖”的一聲,臉已被重重地親了下。
眉林嚇了一跳,看他又轉(zhuǎn)過頭去親懷中另一個女子,一時也不知要怎么反應(yīng)才好,只能由得他摟著往前走去,心中卻猜到此人身份必然不低。
果然,那人還沒走到皇帝近前,已聽到慕容玄烈的笑聲。
“璟和,你來遲了,莫不是梅將軍已允你入帳?”他這話看似調(diào)侃,眉林卻敏感地察覺出了一絲譏諷,目光悄悄地溜了眼上位的帝王,看見他臉上毫不掩飾的不耐和冷漠,不免有些納罕。
但抱著她們的男人卻恍若不覺,聳了聳肩,露出一個無奈的表情,道:“皇兄取笑了,落梅可不是這些女人……”一邊說,他還一邊與懷中兩女調(diào)笑。
渾蛋!眉林強忍著心中的厭惡,腦海中剛浮出這兩個字,已有人替她罵了出來。
“孽障!”那是坐在最上面的那個人的怒斥。
眉林感覺到男人的身體僵了下,很快又恢復(fù)了正常。他帶著兩人沖炎帝行了個禮,笑嘻嘻地道:“兒臣來遲,父皇恕罪。”雖是這樣說,語氣中卻聽不出絲毫的愧意。
“成什么樣子,還不給朕滾到一邊去?!崩匣实埏@然極不喜這個兒子,甚至不愿花更多的時間去教訓(xùn)他。
即便如此,男人仍然是皇子,很快便有人讓出了慕容玄烈下手的位置,并擺上新的酒菜碗筷。
慕容璟和吊兒郎當(dāng)?shù)貞?yīng)了一聲是,便坐入席中,與懷中美人嬉鬧去了,對于那些自他出現(xiàn)便神色各異的人視若無睹。
被灌了兩杯酒后,眉林才看清他的長相。
男人長得與老皇帝并不是特別相似,但那雙眼卻承繼了個十成十。狹長,上挑,只是半開半闔的沒什么神氣,像是總也睡不夠似的。五官輪廓分明,鼻直唇豐,確實很英俊,不過面色白中隱泛青色,神色輕浮頹廢,給人縱欲過度的印象。
要監(jiān)視這樣的一個人應(yīng)當(dāng)不難吧。眉林想,心中不由得打了個結(jié),她知道不難的同時也代表著要想從其身上獲取重要的情報,只怕沒什么希望。
此次她們被安插進和親的陪嫁美人當(dāng)中,目的就是接近大炎的重臣要將,說白了就是充當(dāng)奸細。錦囊中并沒明確指出讓她特別注意哪方面,但卻擺明越有價值的情報所獲得的解藥效果越好。
價值,價值,價值個……
她在心中罵了句粗話,唇卻仍然溫柔地彎著,低眉順目地為正在戲玩另一個少女的男人斟著酒。不料男人突然伸手抓了一把她,驚得她把酒撒在了外面。下一刻,人已被推向鄰席,耳邊同時響起男人滿不在乎的笑。
“皇兄,你不是喜歡這樣的?我拿這個換你右邊那個?!?/p>
少女的嬌呼聲響起,然后是狼狽的避讓,眉林跌在了一人身上。一股清淡雅致的熏香在濃烈的酒氣與烤肉的混合味道中躥入她的鼻腔,讓她心中一凜,尚未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yīng),下巴已經(jīng)被人捏著抬了起來。
相較之下,慕容玄烈長得更像老皇帝,不知這是不是他分外得圣寵的原因?那雙眼睛長在他偏秀雅的臉上似乎更合適一些,使得那張臉俊美得近乎邪氣。
只見他長眸微瞇,只看了眉林一眼,便放開了手。
“用另外一個。”他雖然沒說什么,但眼神和語氣都流露出明顯看不上的味道。
慕容璟和二話不說,示意懷中的少女過去。
眉林暗暗地松了口氣,又自動回到他身邊。慕容玄烈的眼中鋒芒畢露,自不是易與之輩,與其時時刻刻提心吊膽,她寧可跟在各方面條件都不及他的慕容璟和身邊,至少丟掉小命的幾率要小許多。
兩個皇子交換女人顯然是微不足道的事,并沒引起其他人的注意。老皇帝龍體欠佳,只坐了一會兒便在內(nèi)侍的扶持下先行離開,與他同時離開的還有子顧公主。
最讓人敬畏的存在消失,又有美人相伴,現(xiàn)場的氣氛頓時熱烈起來。
從慕容玄烈身邊換過來的少女冷著臉,不似其他女子那樣溫柔順意。不知是本性若此,還是不滿這樣的交換。眉林不著痕跡地打量她,并不覺得其容貌有什么特別之處。雖然美麗,但卻也沒美到超過之前那位的地步。平心而論,她甚至覺得少女的鼻子過于尖了點,讓人感覺很不舒服。
奇怪的是,慕容璟和對于少女的無禮不僅不介意,反而很熱衷于逗她說話,即便被瞪還是笑嘻嘻的毫不生氣,直看得眉林下巴差點沒掉下來。
賤啊!她心中嘀咕,唇角卻掛著溫婉的淺笑,一杯又一杯地勸酒。一直緊繃的情緒終于有所放松,看男人對她愛理不理的樣子,今夜自己大約是用不著陪睡了。
從少女偶爾一句的回應(yīng)中,眉林得知她名叫阿玳,而自始至終,慕容璟和都沒問過眉林的名字。
宴散,兩女隨慕容璟和回到他的營帳。
“你等在這里?!痹趲ね猓饺莪Z和第一次跟眉林說話,眼睛卻仍然色迷迷地盯著阿玳,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眉林應(yīng)了聲,止步,心中大大地舒了口氣。雖然秋夜寒涼,但總比和一個渾蛋色胚在一起來得好。
然而,她這口氣還沒完全舒出來,事情就急轉(zhuǎn)直下。就在慕容璟和伸手去攬路上始終與他保持著一定距離的阿玳的時候,少女卻突然用一把不知從何而來的匕首抵在了自己的胸口。
“你若碰我,我便死在你的面前?!彼暽銋枺理辛髀冻霰嘟^望的神色。
眉林傻了,目光從少女滿是堅決的眼睛移向匕首,這才發(fā)現(xiàn)那竟是宴席上用來切割烤肉的匕首,沒想到竟被少女無聲無息地藏了起來,看來就是為了應(yīng)付此刻。她暗暗叫苦,預(yù)感事情會往自己不希望的方向發(fā)展。
果然,慕容璟和只是略感意外,而后便“哧”的一聲笑了出來。他也不勉強,擺了擺手,道:“那你留在外面?!?/p>
說著,他轉(zhuǎn)向眉林,笑吟吟地問:“要不要我也借你一把匕首?”
他雖然笑著,眉林卻看出那雙半瞇的眸子毫無笑意,心底莫名地打了個寒噤,忙主動上前偎進他的懷中,賠笑道:“奴婢已是殿下的人,自然任憑殿下處置。”她話說得含混而曖昧,雖然沒有直接否決掉他不善的提議,卻也不會讓人誤讀其中的意思。
眉林不認為自己有著阿玳的憑恃,雖然并不清楚那憑恃是什么,但也不會傻得去試探效仿。又或者說,她完全無法理解以自己的性命去要挾別人的做法。對于這些視她們?yōu)橥嫖锏哪腥藖碚f,她們的命又值得什么?
她的識時務(wù)顯然很受用,慕容璟和淡淡一笑,驀地彎腰將她打橫抱起,進了營帳。
那笑不帶任何含義,淡漠得不像這個人能擁有,眉林恍了下神,思及之前男人不帶笑的眼神以及自己因之所產(chǎn)生的寒意,心中暗暗警惕起來。
只怕這個人不像他表現(xiàn)出來的那樣膚淺庸俗。剛轉(zhuǎn)過這個念頭,她已被拋了出去,重重地落在厚厚的氈毯上。
嗆鼻的酒味混雜著陌生的慕容璟和氣息將她包繞,眉林終于對即將發(fā)生的事開始感到惶恐不安起來。當(dāng)初在暗廠里的時候,那些教官頭子借著職務(wù)之便,不知欺侮過多少少年男女。她之所以能逃過,據(jù)說是因為她有一個患有暗疾的窯妓母親,在那些人的眼中,她體內(nèi)流的血都是臟的。對此她其實是沒什么印象了,但同室少女痛苦的表情卻深刻在了她的腦海中,此時不由自主地想起,心里便有些發(fā)怯。
害怕自己會臨陣退縮做出丟小命的事,她攫住了身下的氈毯,頭偏向一邊,唇角的媚笑早已僵硬。
事實證明,慕容璟和也不是個憐香惜玉的主。
眉林想破口大罵,但事實上卻只能咬緊下唇。
她武功初廢,身體比一般人來得要虛弱,加上連日奔波辛苦,體內(nèi)又毒素暗藏,竟是暈厥了過去。
“不識抬舉?!蹦饺莪Z和懶洋洋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讓她心中一驚,暗忖自己怎么又招惹到他了?等有些費力地睜開眼,才發(fā)現(xiàn)他并不是在對她說話。
帳內(nèi)燭焰高照,顯然還是半夜。慕容璟和一手支頭側(cè)臥在自己身邊,衣袍半敞,可以看到光滑緊繃的皮膚下微微隆起的肌肉,并不似想像中的那樣布滿松軟贅肉,只是皮膚的顏色如同面色一樣白中泛青,不那么正常。
此時他正半瞇著似乎永遠也睜不開的長眸似笑非笑地看著帳門處。
眉林強忍著頭疼,偏頭往外看去。
越過空蕩蕩的帳心空地,她看到阿玳跪在那里,長發(fā)披散著,面色灰敗,卻仍然倔強地挺著背脊。在她身后,是兩個身著禁衛(wèi)軍服的男人。
身體微僵,眉林不著痕跡地側(cè)了側(cè)身,同時伸手在旁邊摸索著,想找一樣?xùn)|西蓋住自己。
察覺到她已醒來,慕容璟和微垂了下眼瞼,隨后目光又回到與他昂然對視、眼中滿是輕蔑的阿玳身上,不怒反笑,說出的話卻冷酷至極。
“掌嘴,讓她明白自己的身份。”
說話間,他再次翻轉(zhuǎn)身,壓在了眉林身上。
眉林悶哼一聲,感覺尚未愈合的傷口再次撕裂開,手臂卻不得不緊緊抱住身上的男人,以免自己袒露在其他人的視線中。
隨著一聲答應(yīng),清脆的耳光聲在帳內(nèi)響起,一下接著一下。
“還是你聽話?!蹦饺莪Z和貼在眉林耳邊道,灼熱的氣息撲進耳芯,讓她不由得冒了一身雞皮疙瘩。
她想順勢說兩句奉承話,卻覺得喉嚨干澀,無法出聲,于是只能勉強牽扯唇角,盡力露出自認為最嫵媚的笑。閉上眼,腦海中浮起一枝梨花,緊繃的心口方漸漸緩和下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耳光聲也停了下來,自始至終竟沒聽到阿玳一聲求饒。
慕容璟和看著嘴角破裂噙血,卻仍然抬著腫脹的臉與他對視的阿玳,黑眸中浮起一抹異色,嘴里卻冷笑道:“怎么,還不服氣?”
阿玳沒有說話,美眸中的不屑之色更濃。
慕容璟和揉了揉眉角,懶得再說,一揮手,意興闌珊地道:“拖出去吧,當(dāng)慰勞你們?!蹦且馑荚倜黠@不過,就是要將她送給整營的禁衛(wèi)軍。
“不——”看到抓住自己的兩個男人眼中露出欣喜的神色,就要跪下謝恩,阿玳一直強撐的心理防線終于崩潰,尖叫出聲。
那叫聲凄厲悲涼,直直刺進眉林的耳中,讓她不自禁地哆嗦了下,睜開眼,恰好捕捉到慕容璟和眸中得逞的笑意。
阿玳終究還是屈服了,她想。奇怪的是,對于這一點,她并不感到意外,似乎從一開始便知道結(jié)果會是這樣。
后來她才知道,原來那一夜,阿玳曾經(jīng)試圖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