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狹窄的巷子，我停在了一間簡陋的平房樓下，閣樓里閃著微微的燈光，
剛好照亮了窗臺上的蘭花。霎時間，我的眼眶濕潤，一種難以言喻的滋味涌上心頭。
我沒有動，站了許久……我能感覺到家祥。我的弟弟沒有死！11938年日本全面侵華，
我回到我熱愛的祖國，投身革命。
而我回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將“漢奸”和仇人齊浩天處決。我穩(wěn)穩(wěn)握著手中的狙擊步槍，
調(diào)整著瞄準鏡，靜靜地等待著……十五年前的那晚又浮現(xiàn)在眼前。
只是現(xiàn)在拿槍的人換成了我。傳說人死之前最后一眼，會永遠留在眼睛里，永不磨滅。
我一輩子記住了那張稚嫩而堅毅的臉孔，那個舉著手槍向我開槍的年輕人。
我等待這個機會已經(jīng)很久了。他在瞄準鏡中出現(xiàn)，清晰可見。臉上的稚嫩已褪去，唯有堅毅。
我發(fā)現(xiàn)此刻我居然很冷靜。冷靜地呼吸著。冷靜到能聽到自己的呼吸。手指靠近扳機。
“等等！”突然我的槍口被人拉下。我正要反擊，眼前的人，
我不敢相信……“成叔……你還活著！我以為……”我立刻回過神?！盀槭裁醋柚刮?？
你應(yīng)該知道那晚發(fā)生的事！”“跟我來，我會告訴你。”“成叔，你怎么知道我會在這里？
”“去碼頭接你，沒見到你，就知道你回來的第一件事一定會來找齊浩天報仇。
”“你是怎么認出我的？”“是照片上你胸前的玉佩，老爺留給你和家祥的“同心玉”，
他希望你們兄弟同心?！彼麑⒁粡堈掌f給我，“組織上把你的資料都交給我了。
”我們開車一直跟著齊浩天。“你不是想知道我為什么還會活著？
這就是我不讓你殺他的原因，因為那晚是齊浩天救了我。那晚齊振南將你娘和家祥搶走后，
齊浩天折返回來想救你，但是你已經(jīng)被一個陌生人救走。他發(fā)現(xiàn)奄奄一息的我，并救了我。
”我順著他的手指方向看去，一個十六七歲面容清秀學(xué)生打扮的男孩拉開了齊浩天的車門。
“他知道他的槍法能救你一命，所以是他動手，如果是齊振南動手，你就沒有活路。
齊振南帶走家祥也只是想要挾你娘而已?！蔽铱嘈χ?/p>
不信我恨了這么多年的人居然是救我的人！“齊浩天還算是個有良心的中國人，
如果不是他暗中幫助，家祥和你娘不知道要被齊振南的大太太害成什么樣子。
我們正在想辦法爭取他，他和你一樣出自黃埔。”“我娘她好嗎？”雖然我母親不喜歡我，
但我還是問了?！澳隳锷眢w不好，齊振南很少讓她出門。
”“家祥……長大了……那時才那么點……”我一下推開車門，被制止了?！艾F(xiàn)在不是時候，
你知道的?！笔前?，國將不國，內(nèi)憂外患，我還在考慮個人恩怨和感情！
我們的付出是為了他們的幸福，只要他平安健康，哥哥死也值得。我關(guān)上了車門。
“這是前線所需藥品的清單，要盡快?！背墒暹f來一張紙。
五年前我在義父張云錦的安排下留學(xué)日本，成為一名外科醫(yī)生。
義父就是成叔所說那晚救走我的陌生人，他說他是我母親的師兄，他們青梅竹馬，
一起學(xué)戲登臺。那晚正巧是家祥的百日宴，他來赴宴，遇到了謝家滅門。
后來義父參加了革命，他也是我革命的領(lǐng)路人。這次國難當頭，回到滿目瘡痍的祖國，
我申請來到齊江，因為這里有我的牽掛和仇恨。
我的留學(xué)經(jīng)歷讓我順利進入了日軍開辦的醫(yī)院，代號“守護者”。
櫻華醫(yī)院是日本傷兵的中轉(zhuǎn)站。我可以利用給日本兵治療的機會，從鬼子口中打探到情報。
我還可以利用醫(yī)生的身份和在國外留學(xué)建立起來的人脈關(guān)系籌集到前線需要的藥品?！昂?，
我想辦法?！蔽覍⒓埵者M上衣口袋?！凹蚁槊恐芰紩砦业臅昕磿?，
你想見他的話……”“我明白，我就遠遠地看看他。” 我推開車門，消失在黃昏的街道上。
我答應(yīng)但是心痛欲裂，因為弟弟對我來說無比珍貴，而現(xiàn)在只能遠遠地看著他。
當我母親第一次讓我抱家祥的時候，我捏著弟弟的小手，他沖我笑了，笑得那樣可愛開心，
弟弟的笑聲可以融化我的心，讓我忍不住輕輕地在他粉嘟嘟的小臉上親了一口，
那天起我就發(fā)誓要好好保護弟弟，所以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吵著要睡在弟弟身邊，
拉著弟弟的小手才能安心睡著，生怕他離開我。說也奇怪，只要我在，
弟弟晚上總是不哭不鬧，安安靜靜的，我娘也就同意我留在她的房間。
直到那天齊振南把弟弟搶走，我也是這種心痛欲裂的感覺。2經(jīng)過我的周旋，
很快籌集到了一些藥，其他清單上的藥也陸續(xù)從海外進關(guān)。但在非常時期，
運送出關(guān)藥品需要特別通行證，要想得到通行證是很困難的事，不過幸好成叔拿到了。
我們將消炎藥、麻醉藥裝在貨物的最下層，上層鋪著補品類藥物。我將通行證遞給了哨兵。
他看了一眼，示意通行。“等等！”突然出現(xiàn)的日本憲兵讓我們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
我在日本留學(xué)的經(jīng)歷讓我很快用日語和那個領(lǐng)頭的日本兵熟絡(luò)起來。
隨后日本兵開始搜查貨車?！耙恍┭a藥，賺點外快?！比毡颈碎_上層的一個木箱。
我將一些錢塞進領(lǐng)頭的手里，他看了看，示意繼續(xù)翻下面的木箱。突然齊浩天的車出現(xiàn)，
領(lǐng)頭的迎了上去，只見齊浩天的副官湊近那人說了兩句，那人用蹩腳的中文說著：“是，是，
誤會誤會，齊司令的貨?！彪S即撤走了所有的日本兵?！盀槭裁磶臀?？”“我在幫我自己，
都是中國人?！蔽也恢肋@個向我開槍的男人會向我坦誠這句話，居然還有良心。
和成叔見面那天起，我每周六都會“路過”書店，為了避免聯(lián)絡(luò)站和自己暴露，從來不進，
除非緊急情況，這是紀律，我和成叔會換不同的地點接頭。遠遠地看著家祥安靜看書的樣子，
是我最開心的時刻。但是這種開心很快就被一件突發(fā)事件打破了?！澳闶钦l？
為什么每周都會跟著我？”……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家祥讓我不知所措，
這是我和弟弟分別后第一次離他那么近，近得能聽到他的呼吸聲?！靶〉艿?，
你一定認錯人了?！薄拔也粫涘e，上周你穿黑色風(fēng)衣，白色襯衫，黑色領(lǐng)帶。
”看著他那雙清澈干凈的眼睛，我無法撒謊，只能用力將他的手臂從我的脖子上推開，
我怕我會失控，只想盡快離開。他揮動著手上的相機：“如果你再敢跟著我，
我就把你的照片給警察。”“不行！把照片給我！”我一把搶過相機。但是里面沒有膠卷。
家祥得意地搖晃著手中的膠卷像是在示威?！叭绻銈兿氪蛭抑饕猓憔痛箦e特錯了。
你知道我是誰……”我以為他會說：我是齊振南的兒子，他會要了你們的命！
沒想到他說：“我只是齊振南的養(yǎng)子，如果你們想要問他要贖金，他不會為我出一分錢，
你們應(yīng)該去找齊江海，他才是齊振南的‘命根子’?！蔽页聊c了點頭，
把相機扔回給他，轉(zhuǎn)身離去，沒有回頭。家祥的早熟讓我既心疼又欣喜，
我感覺家祥并沒有我看到的那么柔弱，我懸著的心稍稍放下。但是我想錯了！
當我再次見到家祥的時候，他的樣子讓我一輩子都無法忘記。3“醫(yī)生，快救人！
”那天我剛做完手術(shù)，齊浩天緊緊抱著家祥大喊著沖向我。家祥一動不動，血肉模糊，
臉色慘白，氣息微弱。齊浩天用軍大衣裹著他，不停搓著他的身體讓他保持體溫。
當我脫去軍大衣檢查傷勢的一剎那，我的心如刀割，眼淚止不住的流了下來。
襯衫滿是鞭傷血痕，已經(jīng)看不出襯衫原來的顏色，
只有胸前“一中”的校徽認出是一件校服襯衫。這么寒冷的冬天，受這么重的傷，
只有單衣裹身……我的腦中一片空白，耳邊只有齊浩天在不停地求我救家祥的聲音。
我無法脫去家祥身上的襯衣，只能剪開。經(jīng)過長時間血肉已經(jīng)和它融為一體，
這不是剛剛才有的鞭傷，應(yīng)該是幾天前的。經(jīng)過一晚的搶救，
我終于把弟弟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為什么會這樣？再晚就沒命了！
”我死命拽著齊浩天的衣領(lǐng)大喊著。突然被一把手槍指著后腦?！澳闼闶裁慈?，
敢和我們副司令這么說話！副司令已經(jīng)盡力，他派的人被大太太看管起來，
好不容易才給我報的信?！薄胺畔聵專 备惫俨磺樵傅厥掌鹆藰?。“這是我們的家事，
你……”齊浩天的表情立刻讓我意識到了我的情緒有點失控了?！拔易鳛獒t(yī)生，
要對病人負責(zé)！我看病人的傷不是剛形成的，為什么這么久才送來醫(yī)院？
為什么任由他一個人自生自滅？”“都怪我！
一般我派去齊府的人每隔一天都會向我的副官匯報，但是這幾天沒有消息，
都是我忙著軍中事務(wù)！都是我疏忽忘記關(guān)心家祥！當我得到消息已經(jīng)是三天后了。”他憤怒，
拳頭重重砸向墻壁。“我不知道王曼麗這個女人這次居然做得這么絕，
我沒想到她居然要置家祥于死地。從小就欺負他們母子，家祥已經(jīng)很乖了，
還嫁禍他‘通共’，這次我饒不了她！”“怎么回事？”“王曼麗拿著一本‘共產(chǎn)黨宣言’，
硬說是從家祥屋里找到的?！薄褒R振南不管嗎？”“大哥最忌諱這些東西，
再說他也不在齊江，他去了南京?！薄澳恰H生母親不管他嗎？”“二太太柔弱，
哪是這個女人的對手，連大哥之前都是靠她的錢打下的江山。但是她還不敢動大哥的人，
這次一定不是一本書這么簡單的事！
”我突然發(fā)現(xiàn)眼前的這個“仇人”并不是我想象的那么壞，在那個可怕的地方，
只有他是關(guān)心家祥和母親的人，我現(xiàn)在相信成叔說的是真的。4我不打女人，
但是這次這個王曼麗徹底把我激怒了。第二天，動手的齊江海受到了同樣的鞭笞。
雖然我的擅自行動很可能暴露身份，我受到了成叔的“嚴厲”批評，
但這是我現(xiàn)在唯一能為我弟弟做的。齊振南終于出現(xiàn)了。他的“命根子”進醫(yī)院了，
他要嚴厲追查這件事。而家祥的病房他從沒踏進過，“共產(chǎn)黨宣言”事件就這樣不了了之了。
看著殺父仇人向我走來的瞬間，我發(fā)現(xiàn)我很冷靜，因為我發(fā)現(xiàn)我的機會到了，
和他的賬我遲早要算。此時，齊浩天看著我的眼神，讓我覺得他感覺到了什么。
而當我想要動手時，齊浩天阻止了我?！拔也粫屇銡⑺?！雖然他心狠手辣，六親不認，
不相信任何人，但他畢竟是我大哥，我不是他！”我甩開他的手，繼續(xù)瞄準。
“天賜……”我詫異的看著他，猶豫再三，決定放下手中的槍，“你怎么知道的？
”“你看家祥的眼神，你的一舉一動都出賣了你。還有，誰會比我更想要懲罰齊江海呢！
”“既然你知道我是誰，那你應(yīng)該知道那晚發(fā)生的事！我不會放過他的！
”“想想家祥和你娘，現(xiàn)在至少那個女人還給齊振南面子。如果齊振南死了，
那個女人分分鐘就要了家祥和你娘的命！”我的手指顫抖著?！澳芴嫖冶Ｃ軉幔?/p>
不要告訴家祥過去的事，我不要他活在痛苦中。”齊浩天答應(yīng)了我。之后幾天，
家祥時而清醒，時而昏迷。每次給他換藥，我寧愿他一直昏迷?！疤?！求你了，醫(yī)生，
我不換藥……”“家祥，聽話，不能動，忍一忍，一會兒就好了。你平時是怎么和我說的？
你說你長大了，是男子漢了。醫(yī)生，你快換藥吧，我抓緊他。
”齊浩天將家祥的頭輕輕放在自己的肩膀上，用雙臂將他的肩膀和手臂緊緊固定在自己懷里，
使他無法動彈。我用顫抖的手慢慢將紗布撕開。由于鞭傷將皮肉分離，
傷口上的鮮血已經(jīng)凝固將紗布緊緊拉住，在我撕開紗布的一剎那，
家祥一下就發(fā)出了撕心裂肺的慘叫聲，身體也因為疼痛不由自主地抽搐起來。“疼！求你了，
我不換藥……我不想長大……”家祥撕心裂肺地哭著請求，想要掙脫?！叭绻粨Q藥，
傷口很快會感染的。家祥聽話，忍一下，很快就好了?！蔽仪那霓D(zhuǎn)過頭，
偷偷地擦拭了眼角的淚水。齊浩天看著我，哽咽著將家祥抱得更緊：“我知道家祥很疼，
忍一忍，很快就好了，叔陪著你。
著慢慢地失去知覺：“我再也不想長大了……”5醫(yī)院的病房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蘭花清香，
將房間里的藥味沖淡了不少。家祥在夢中被這股蘭香喚醒，他睜開眼睛，
慢慢支撐起身體下了床，湊近聞了聞，幽蘭清香讓他暫時忘記了疼痛，
感覺整個人都輕松起來，后背也沒有那么疼了?！凹蚁樾牙?？”“我們在哪里見過？
”家祥驚訝地看著我，“是你！那天書店門口?！蔽尹c點頭?！皩Σ黄穑?/p>
我以為你是想綁架我要贖金?！薄斑@花不錯。”我放下手中換藥的托盤。
我真想告訴家祥這是我送的，蘭花代表手足之情，但我不能，我的身份和工作，
不能讓家祥知道，不能讓他有任何危險?！耙欢ㄊ呛铺焓逅偷??！薄芭叮菃?？他剛走，
他看你還睡著?！蔽翼樋诰蛻?yīng)了。“謝謝你，張醫(yī)生，謝謝你救了我，我以為我活不成了。
”“不會的，家祥不會死！我不會讓這樣的事發(fā)生！”我失控緊緊抓住他的雙臂?！皬堘t(yī)生，
你怎么了？人都會死，有的輕如鴻毛，有的重于泰山?！薄拔医袕垊P旋，以后叫我凱旋哥，
好嗎？”家祥猶豫了一下。“家祥不愿意就還叫我張醫(yī)生吧?！蔽沂秒y以言表，
“我們該換藥了。”我不知道這時危險正向我們慢慢逼近。
過道里依然是那股濃濃的消毒水的刺鼻味道，讓人窒息，不遠處的清潔工正在打掃。
走出醫(yī)院，齊浩天突然轉(zhuǎn)身沖回病房?！案彼玖?，出什么事了？
”“剛才那個清潔工不是我上次看見過的那個，腳上的皮鞋不是一個清潔工買得起的。
”病房門開了。我下意識地轉(zhuǎn)身看去……槍響了。我抱緊家祥，把他護在懷里?！白セ畹?，
別開槍！”……“凱旋哥！你怎么了？你流血了……”家祥終于喊我“哥哥”，
即便兩個稱謂完全不同。我緊緊地，緊緊地抱著家祥，不撒手。
在家祥的呼喊聲中我漸漸失去意識。“娘！”“家祥！”我以為我是死了，感覺不到疼。
我看見院長和家祥說了些什么。我好像看見家祥哭了，是為哥哥哭的嗎？我想要伸手抓住他，
再也不想讓他離開。但怎么也抓不住。我又陷入深深的昏迷中……當我再次醒來時，
我需要接受殘酷的現(xiàn)實。由于子彈損傷了我的脊椎，我的腿失去了知覺。我感覺我是死了，
是在另一個世界了，就像做夢一樣。在齊浩天的安排下，我去到法國做康復(fù)治療。
我本不想離開家祥，但在他的一再請求下，我答應(yīng)了。分別的那一天。
“這是我娘親手做的點心，她說謝謝你救了我?！奔蚁榘岩缓悬c心放在了我的手里。
我聞到了熟悉的味道，那是小時候母親做的點心的味道?！拔乙惨恢毕胫x哥哥救了我，
沒有什么可以給你，這支鋼筆是我會考第一名的獎品，我一直帶在身邊……”家祥蹲了下來，
拿著一支鋼筆。我忍住不讓眼淚留下來，我想要立刻離開，因為我怕我要反悔。
“我知道這支筆根本不能報答哥哥的救命之恩，但是這是我最引以為榮的紀念品，
我也想你為我驕傲……”“哥哥為你驕傲！”我接過筆，緊緊把家祥抱在懷里。“凱旋哥，
現(xiàn)在我要走了。”家祥掙脫了我的雙手，轉(zhuǎn)身離去。6“家祥！”我從夢中驚醒，
這些天那晚可怕的那一幕反復(fù)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我出生在一個軍閥混戰(zhàn)的年代，
我的父親早年從軍，不知為何后來棄軍經(jīng)商，之后才知是為了我的母親。
我的母親是我見過世上最美的女子。父親是這個世界上最疼愛我的人，
弟弟則是這個世界上我最疼愛的人。而我的母親似乎并不怎么喜歡我，
但是這從來不影響我快樂地度過我的童年，因為我有父親，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弟弟的出生給我們帶來了無比的歡樂，特別是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