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欣坐公交車回家,她得到三百塊家教費,和一盒切好的水果。給何東帆補課,
是寧欣歷來所有兼職中,來錢最快、最多的,所以,她格外認真、重視。四月中旬,
何東帆感冒了,一整個下午都趴在書桌上暈暈欲睡,不住地咳嗽??此皇娣?,
寧欣沒講太多,也沒要求他做題。時間差不多時,
寧欣把準備好的題本放下:“這些題你抽時間做,下周六我檢查?!焙螙|帆眼睛半睜著,
極不舒服的模樣:“拿走,我不做?!币驗楦忻?,他聲音沙啞得厲害。
于是寧欣沒計較他的態(tài)度,溫和道:“等你感冒好些了再做,不急,而且就五道題,
也不多?!焙螙|帆閉上眼睛,已經極度不耐煩:“說了不做。
”寧欣還未開口,何東帆又咳嗽起來??鹊媚橆a通紅,他抓起水杯抿了口水,
‘砰’一聲放下水杯,站起身往書房外走:“你以后也別來了?!睂幮勒兑凰玻?/p>
兩步追上去,擋住何東帆去路:“你怎么了?不是上課上得好好的嗎?”這段時間,
他們相處得不錯。寧欣是這樣覺著的。“哪里好了?我認真上課你認真教了嗎?
”他撇開臉用手抵住唇又咳了兩聲,連眉毛都咳紅了,用啞著的嗓子憤憤道,“盡敷衍我。
”寧欣馬上明白,何東帆指的是沒好好教他那些招式。他走出書房時,
丟下一句:“盡耍我,咳咳咳——”可能因為他確實好好學了,她也確實在敷衍他,
所以她還真被說出幾分愧疚。寧欣回家時去菜市場買菜,
看見一個戴草帽的老爺爺用擔子挑著兩筐枇杷。枇杷個大,色澤也好。
或是寧欣多看了兩眼,老爺爺主動搭話:“小姑娘,買點枇杷吧,自己種的,
今天剛從樹上摘下來,又新鮮又甜?!睂幮罁u頭,走了幾米遠又倒回去:“多少錢一斤?
”“十五?!焙觅F!寧欣蹙眉:“十塊行嗎?買三斤。”“最多算你十二,
我這個枇杷你在外面買不到,你看看這個……”寧欣買了三斤枇杷,又去超市買蜂蜜。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她就起床,熬了一罐枇杷膏。她先去四合院,因為時間太早,
秦阿姨說何東帆還沒起床。寧欣把枇杷膏遞給秦阿姨,說了兩句話匆匆趕去兼職。
轉眼到了周六,寧欣比往常去得早,她是真怕何東帆不想補課,又跑了。
但是并沒有。寧欣從秦阿姨那里得知,何東帆午飯后沒午休,
直接就去書房做作業(yè)了。寧欣去書房的時候,何東帆背對著房門坐,埋頭在寫東西。
她走過去,剛靠近,何東帆突然身子往旁邊猛地栽去。
寧欣眼疾手快抓住何東帆肩膀。何東帆嚇了一大跳,看清寧欣臉時松了口氣。
他理了理被抓到勒脖子的T恤,然后抬手扯開耳機,倒打一耙:“你走路怎么沒聲啊?
”寧欣指了指何東帆手上的耳機,示意是他音樂聲開太大。
何東帆就著耳機線扯出褲兜里的MP3,關掉,扔到一旁。少年笑起來很好看,
沒有一點戾氣,全是開朗:“寧老師,您今兒真早。”寧欣看了他兩秒,
她覺得他今天心情很不錯,或許真是枇杷膏起了作用。寧欣放下書包,
在何東帆對面坐下:“何東帆,我給你道個歉?!焙螙|帆微微抬眸,云里霧里的:“嗯?
”“就是我們說好的,你好好聽課,我教你一些招式?!彼忉屨f,“我當時說那些,
確實只是想讓你接受補課,但我沒教你招式不是想敷衍你,也不是想耍你,
我只是不想你打架,不想你惹事?!焙螙|帆靠著椅背,右手悠悠轉著筆,
不以為然:“你是覺得我只會欺負人是吧?”倒也沒有這個意思。
寧欣轉開話題:“我只是覺得你這個年紀,最重要的是學習,應該把心思放在學習上。
”這話,何東帆耳朵聽得快起繭子了。在他們這個年紀,這句話就是家常便飯,
所有人都說。他內心毫無波瀾,不搭話。
他把模擬試卷下面墊的課本拿出來遞給寧欣,然后埋頭繼續(xù)解題。寧欣看了一眼,
正是她上周布置的五道作業(yè)題目,而且已經做完了。她有些驚訝地看向何東帆,
沒想到他會這么乖。突然,他笑了一下。他抬眸,對上她的視線,臉上的笑意未收,
虎牙明顯:“沒想到啊?!薄??”“你們大人,還會道歉?!闭f完,
又低頭寫卷子。寧欣沒多細想他的話,從他筆筒里拿了只中性筆批改作業(yè)題。
改到第二道題,何東帆又突然開口:“謝了?!睂幮捞ы骸班??
”“……”看他不說話,寧欣追問:“謝什么?”何東帆筆尖一頓,
并未抬頭:“枇杷膏?!闭f完,筆尖繼續(xù)在模擬試卷上滑動。明明在道謝,
卻不自在。是這個年紀的別扭。單純的美好?!安豢蜌狻!睂幮佬Γ?/p>
“對咳嗽很有效對不對?這是我媽媽的秘方,以前……”“沒什么用。”他打斷,
“別自戀?!睂幮李D了半秒,把話咽回肚子里,低頭繼續(xù)改作業(yè)。
何東帆又開口:“但我以后會認真補課的?!睂幮揽催^去,
少年因為模擬試卷上的題微微蹙眉,在草稿紙上來回勾畫。那是一種認真,
不會被難倒的氣意。他沒再說話,她也沒再問。但她對他改觀了。
他并不像她設想的那樣無理、叛逆、不好相處。時間很快到了五月,勞動節(jié)一過,
北都天氣燥熱起來。寧欣數著手上的錢,打算周末帶媽媽去做基本復查,
再詳細做個檢查。和盛昱早就約好,周末一起去醫(yī)院,可周六晚上,
盛昱突然打電話說有事不能去。寧欣表示沒關系,自己一個人就可以。周末,
寧欣帶著媽媽早早來到醫(yī)院等號排隊。做了一系列檢查,拿到全部檢查結果已經是下午。
醫(yī)生看著檢查報告,對寧媽媽近來情況詢問之后,表示目前狀況并不樂觀。
他建議寧媽媽入住精神科,由專業(yè)的醫(yī)師進行系統(tǒng)治療。寧欣問了一下大概費用,
帶著媽媽走出就診室。消毒水味,藥劑味充滿鼻腔。哀聲,嘆氣聲充滿耳膜。
這是個磨人心智的地方。寧欣牽著媽媽的手,與其他病人擦肩而過。
她開始尋思,暑假什么兼職能賺更多的錢。寧欣和媽媽回棚戶區(qū)時,
看見自家門口站著一個四五十歲的女人,女人穿著灰色的工作制服,黑色的盤扣布鞋。
是盛昱的媽媽。寧欣心一顫,不自覺往后退了半步,又在盛昱媽媽投來目光時,
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她牽著媽媽走上去:“阿姨?!笔㈥艐寢尶戳搜蹖幮溃?/p>
又看了眼寧媽媽:“我想和你談談。”寧欣點頭,打開門:“阿姨,您進來坐。
”“不用了,我在門口等你?!睂幮傈c頭,把媽媽安頓好,
然后輕輕閉上房門:“阿姨,你想和我談什么?
”盛昱媽媽語氣很直接的不高興:“寧欣,我很理解你的家庭情況,小昱喜歡你,
這事兒他愿意,照理說我不該說什么,但是你是不是也應該理解一下我這個做母親的心情。
”寧欣攥緊拳頭,輕咬著嘴唇沒應話。盛昱媽媽重重呼吸,
像是在隱忍怨氣:“我們家小昱從小就懂事,成績又好,誰不說他是乖孩子,
今后有大出息???可是,他現在居然為了你,為你撒謊騙錢,
你讓我怎么接受我的孩子變成這樣!”撒謊?騙錢?寧欣背脊一緊,
抬眼看過去,磕巴:“騙、騙錢?”“你不知道?”盛昱媽媽顫抖著下巴,
“三月那會兒,跟我要了九百塊說是什么培訓,我上周才知道哪有什么培訓!我問他,
他不肯說,他天天除了學習就圍著你轉,難道那個錢不是給你了?”三月?九百塊?
寧欣立馬想起來。是房東私自闖進來咄咄逼人要趕人那天,
盛昱拿著九百塊給她交了三個月的房租。“盛昱確實給了我九百塊錢?!睂幮莱姓J,
又解釋,“但那是IOI比賽的獎金,阿姨,是不是有什么誤會?
盛昱他不會做這樣……”“我倒希望是誤會!”盛昱媽媽打斷寧欣的話,
“你承認那個錢是給你了,對吧?所以,他確實騙了家里九百塊錢,為了你。
”寧欣唇瓣張開,又閉上。她不知道說什么。遠處的太陽落山,
工地后的天際是紅色的。寧欣手心,背脊,都是汗。盛昱媽媽看著寧欣,
沒有心軟:“還有你說的那個IOI大賽,他根本沒去參加。”“什、什么?
”寧欣眼眸睜大?!澳阋辉鲁跏遣皇侨⒓尤瓝舯荣惲??”寧欣立馬猜出事情端倪,
紅著眼睛說不出話。盛昱媽媽把話說完:“你參賽時間和他的比賽時間撞了,
所以從一開始他就沒有報名參賽,因為要留在這兒幫你照顧生病的媽媽。
”寧欣感覺心臟被重重的、結結實實地錘了一下,很痛,痛得無法喘氣。
她無力地垂下頭,顫聲:“對不起。”“我不是來聽你說對不起的,寧欣,
我知道你是好孩子,過得很艱難,但是盛昱…”盛昱媽媽聲音發(fā)澀,“我們家,也不容易。
”寧欣不敢抬頭,不敢說話,只是使勁兒地掐著自己的手心。
“我和盛昱爸爸在這座城市做著最底層的工作,我們唯一的希望就是盛昱,可你現在,
在阻礙他的前程,你知道嗎?
”寧欣還能想起上學期盛昱興奮地告訴她IOI賽事的相關。他說那個是國際賽事,
能有參賽名額不容易。他說那個賽事很有權威和分量,
獲獎的話可以獲得國外名校的研究生名額。
他說那個獎項對以后的工作都是濃墨的一筆…可是因為她,他放棄了。
盛昱媽媽語氣重:“你在拖累他!”你在…拖累他……寧欣沒忍住,
掉了兩滴眼淚。盛昱媽媽閉上眼睛轉身:“我說這些我心里也不好受,但他是我兒子,
你就當我是個惡人,我希望你主動和他分手?!闭f完,她抬步就要走。
寧欣猛地抬頭,終于開口:“阿姨,你等一下?!睂幮肋M屋,再出來時,
手上拿著九百塊錢。她顫顫的遞過去:“阿姨,這九百塊,還給你。
”她再次道歉:“對不起?!笔㈥艐寢屘帜四ㄑ劢?,把錢推回去:“你拿著,
我不是來要錢的。”她的來意,很明顯。寧欣保持著遞錢的姿勢。她想請求,
不要讓他們分手。她不怕累,不怕苦,今后會更努力的做兼職,
不會讓盛昱再做這樣的犧牲。所以,可不可以,不要讓他們分手。
可是她對盛昱的拖累,那么赤裸裸。她內心的掙扎和保證,那么不自量力。
她的請求,說不出口。盛昱媽媽沒收錢,直接離開。寧欣轉身回房,
房門緩緩閉上時,她看見站在不遠處的老廖。老廖用一種‘戲玩’的神態(tài)望著她。
寧欣感覺厭惡。房門閉上那刻,她感覺全身力氣被抽走了一般,背靠著房門下滑,
頭埋進膝蓋里,眼淚不受控,啪嗒啪嗒掉。她不敢哭出聲。過了好一會兒,
寧媽媽走過來,手指輕輕拍寧欣的頭:“欣欣,怎么了?想吃冰淇淋嗎?
”寧欣渾身怔了一下。她想起以前。那時,
她還是個想吃冰淇淋就假意哭泣鬧脾氣的女孩。寧欣雙腿一軟,跪地,撲上去抱住媽媽,
噎著嗓子嗚嗚哭出聲。寧媽媽輕輕拍她后背:“別哭了,等你爸爸下班,
我讓他去給你買冰淇淋?!薄皢鑶鑶琛薄靶佬?,你忘了嗎?
你爸爸的摩托車可快了,很快就給你買回來,別哭了?!睂幮朗中哪笾虐賶K錢,
一個勁兒的抽泣,一個勁兒的搖頭。她不要冰淇淋。她要盛昱。要爸爸。
還有以前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