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第二天，黑豆不見了。女友打了舉報電話給工商局，老板不得已把黑豆炒掉了。
我和女友為此吵了一架。1這天，實習通訊員小趙興沖沖地拿著一篇稿子沖進來，“頭兒，
絕對熱點！”我接過來一看標題——《戀尸男子殺人藏尸半年，女友命喪黃泉尸骨難安》，
“您瞧瞧，多刺激多變態(tài)啊，咱們J城竟然也有這種離奇命案，
點擊率不破三十萬我把它吃了！”小趙信誓旦旦。我大略瀏覽了一下文章大意，
犯罪分子魏某將同居女友殘忍殺害，并將尸體藏于出租屋內(nèi)，共同生活達半年之久，
直到住在隔壁的房東太太聞到莫名惡臭，私下開門進入才被識破，目前嫌疑人已被警方逮捕。
多年從事新聞行業(yè)的直覺告訴我，這類詭異離奇的事件應該深挖一下，
不能單單從引人眼球的獵奇角度出發(fā)，更應該挖掘人性本身的因果欲念。人心就像迷宮，
通往人性的腹地往往需要撥開重重迷霧，那其中所隱藏的些微意念，
有時連當事人自己都無從察覺?？梢坏┑诌_，那收獲將是震人心弦甚至驚心動魄的，
只有見識過人心真正的質(zhì)地，才能最大限度還原事實的真相。
于是我讓小趙先去監(jiān)獄走訪一下嫌疑人，再重新梳理新聞稿。小趙帶回來的消息是，
兇手魏某，男，20歲，夜總會保安，和女友夜總會坐臺小姐小麗（化名）相戀同居三年。
一年前，小麗承認出軌，并揚言要離開魏某，魏某挽留未果，失手將其勒死，
可是他并不想就此和女友分別，于是將尸體藏于屋內(nèi)，梳洗打扮，定期更換干凈衣服，
還每天與女友吃飯、交談，當她是活人一樣。“如果單純想要藏尸的話，
他可以拋尸甚至分尸啊，干嗎要把尸體放在家里呢？這大夏天的，那味道，他受得了？
這不合常理啊?！蔽艺f?！翱刹皇牵∫晃覒岩伤袘偈蹦?！你看這女的，長得一般，
還是一小姐，活的給我我也沒興趣?。 耙皇菓偈?，誰會抱著她的尸體睡上半年呢？
要不是被房東發(fā)現(xiàn)了，他打算和死尸過到天荒地老也說不定呢！
”小趙扔桌上一張死者生前的照片，一臉諱莫如深地說。那是一張很艷俗的臉，化了濃妝，
像戴著一副面具，不過在厚厚的妝底下面，能看出是個很年輕的女孩。
“嫌疑人自己怎么解釋的？”我問。“他？那死變態(tài)跟個悶缸一樣，不解釋也不反駁，
我搜腸刮肚白活半天，他惜字如金，就上面兒這些，
還是我跟獄警套近乎兒打聽出來的……”小趙抱怨道?！斑@家伙全程就說了一句話，
他胳膊上文了好幾個人名，我問他都是誰，他說那些都是他的家人，是他自己刻上去的，
也真夠變態(tài)的！”我決定親自采訪他?？词厮?，嫌疑人被帶了出來，隔著沉重的鐵欄，
我看到他的身形瘦高而干癟，監(jiān)獄的馬甲穿在身上晃晃蕩蕩，青青的胡茬兒看上去很頹廢，
他無精打采地坐在我面前，眼神迷茫而呆滯。我簡單自我介紹，他下意識抬起頭，
看到我的第一眼，他眼里閃過一絲光亮，“是你？”“你認識我？”2很多年前，
我大學剛畢業(yè)，搬來現(xiàn)在的城市，和女友一起租住在三環(huán)附近的一套小公寓里，
每天早上都要乘第一班車去工作，樓下賣包子豆?jié){的早餐攤兒是每日必打卡的地方。
我和黑豆就是在那里相識的。那天的包子是一個小男孩兒端上來的，他看上去只有十來歲，
個子矮小瘦弱，一米四都不到的樣子，寒冷的冬天衣著單薄破舊，
皮膚似乎經(jīng)過了盛夏烈日和嚴冬寒風的雙重暴擊，黝黑中透著皸紅，不過眼睛很黑很亮。
我接過包子，抬眼打趣老板，“喲，子承父業(yè)呀。孩子多大了，怎么今天不用上學嗎？
”老板尷尬地一笑，“小老鄉(xiāng)來幫忙的……”童工啊，我在心里嘀咕，點頭作罷。
老板叫他黑豆，以后的每個早上，我都能看到他來回穿梭在早餐攤上，
為食客端上熱氣騰騰的包子和滾燙的豆?jié){，
或者拿著一塊臟抹布匆匆擦拭著已經(jīng)看不清底色的餐桌，間或用臟兮兮的袖口揩兩下鼻涕，
不過收錢這樣的事是不做的，老板親力親為。黑豆話很少，不愛笑，總是一言不發(fā)。
一開始做事的時候笨手笨腳，挨過幾次罵之后，手腳也變得麻利起來，
偶有食客問起他的年齡，他總是面無表情的吐出三個字：“十八歲。
”然后急忙轉(zhuǎn)身做別的事情，生怕說錯哪句話給老板惹上麻煩。當然，沒人相信他的話。
女友在家做兼職，每天睡到自然醒，更是從來沒光顧過早餐攤兒，
所以當她第一次見到“十八歲”的黑豆的時候，簡直火冒三丈，“這些小攤販，
竟然敢雇傭童工！”我以為她只是說說而已，匆忙去上班?？墒堑诙?，黑豆不見了。
女友打了舉報電話給工商局，老板不得已把黑豆炒掉了。我和女友為此吵了一架，
這是我們同居以來的第一次爭吵。“那個黑心攤主，他每個月只給那孩子500塊！
黃世仁也不能這么剝削別人啊，他還是個孩子，明明是上小學的年紀，
就眼睜睜看他這么吃虧上當？！”女友義憤填膺。我也來了氣，大呼小叫道，
“他的確該上學，工資也確實低，可是如果有父母管他關心他，
他會落到出來當童工的地步嗎？你倒好，一個舉報電話出了口氣，滿足了自己所謂的正義感，
可是那孩子接下來怎么辦？“吃什么？住哪里？錢夠不夠用？你可以為他負責嗎？
你能給他經(jīng)濟支援嗎？他怎么活，去偷嗎？去搶嗎？你堵死了他養(yǎng)活自己的路，
還自以為很正直！”女友睜大小鹿一樣的眼睛聽著我的怨懟，自覺理虧地低下了頭，
嘀咕道：“看他穿得破破爛爛，明顯營養(yǎng)不良，似乎確實沒有父母，也許政府會管他的，
總比在外面打工被老板盤剝好吧……”她的聲音漸漸小下去，頭歪歪地向我的肩膀靠過來，
搞得我心里軟塌塌濕漉漉的，只好長嘆一口氣，“但愿如此吧。”3時隔半年，
我再一次見到了黑豆，是在我們小區(qū)的垃圾站。那個炎熱的盛夏傍晚，
我把一大袋垃圾扔進散發(fā)著惡臭的垃圾桶，剛準備轉(zhuǎn)身離開，我看到一個瘦小的身影。
我?guī)缀跽J不出他。他穿著一件極不合體的T恤，寬大的衣領幾乎落在了肩膀處，
后背上有幾個大小不一的窟窿，頭發(fā)亂糟糟的，已經(jīng)很久沒有打理。此刻，
他正拿著一截爛甘蔗在垃圾桶里翻找著，似乎看到了什么，他的眼睛一亮，
身子使勁兒往垃圾桶里探去，很快陷入那團惡臭里。好一會兒，他才直起身體，
手里多了兩個變形的易拉罐兒，他雀躍著把易拉罐兒扔到地上，使勁兒踩了兩腳，
易拉罐兒成了兩個歪歪扭扭的圓餅，他熟練地把它們?nèi)舆M身后的編織袋里，
又繼續(xù)拿起那截甘蔗，興致勃勃地開啟了新一輪的探索。他個頭兒似乎長高了一點兒，
卻瘦了許多，巴掌大的小臉兒變得更加狹長，可是眼神依舊明亮?！昂诙?！
”我猶猶豫豫地叫他，他一怔，下意識回過頭來，果然是他。“你，還記得我么？”我問。
他茫然地看了我一眼，慌亂地搖搖頭，拖起地上鼓鼓囊囊的編織袋準備走。我趕忙叫住他，
“你等一下，我家還有好多空酒瓶，你要嗎？”他驚喜地抬起頭來?！安灰X，送你的！
”我補充道。他忙不迭點頭，跟在我身后進了電梯。4夏天快要過去的時候，
我跳槽進了一家更大的報社，而女友也不得不面對現(xiàn)實的壓力，找到了一份全職工作，
我們都開始了早出晚歸的生活。那天我加班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晚上十點多鐘，小區(qū)的路燈壞了，
我在黑暗中忽然聽到一聲奇怪的喊叫，嚇了一跳。之所以說奇怪，是因為那聲音嘶啞而怪異，
如同一個即將熄火的風箱。聲音剛落，一個敏捷的身影向著聲音的方向奔跑過去，
我下意識打開了手機的手電筒功能。循著光望去，只見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正坐在垃圾堆上，
伸出一只臟兮兮的小手，那只手似乎被什么尖銳的東西劃破了，正汩汩冒著鮮血，
她發(fā)出奇怪的咿咿呀呀的聲音。她的旁邊，蹲著一個瘦弱的小男孩，看上去十來歲，
寬大的T恤領口都扯到了肩膀上……是黑豆。他們用手擋住強烈的光，瞇著眼睛望過來，
我把燈光關掉，三步并作兩步走了上去，“她怎么了？”我忙問黑豆。黑豆沒有說話，
只是焦急地拿起女孩的手，借著月光查看傷情，我也蹲下來看她。她是黑豆的妹妹，
今年5歲，是個啞巴。今天黑豆帶她一起出來撿垃圾，可是天太黑了，她看不清，
不小心被垃圾堆里的幾塊碎玻璃劃傷了手。我把他們帶回了家，找出紗布創(chuàng)可貼，
女友為妹妹簡單清理了創(chuàng)口，黑豆仍然一言不發(fā)，他深深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