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跪在岸邊,緊緊握著她的手,聲音嘶啞顫抖:“靈鳶別怕,阿兄在,阿兄在這里!”
劫后余生的恐懼,拼死相救的情誼,促使她牢牢抓住他這根“浮木”。
豈料多年之后,救命的浮木,竟成了扎向心口的利刃。
“我救過他,他也救過我,我們有過命的交情。他明明知道我厭惡郗雪雁姐弟,為什么非要……”
郗靈鳶睜開眼,眸中涌現濃烈的失望。
暮云心疼地將她攬在懷里。
“您已順利出了長安,隨便夜釣都能釣上絕色美男,等游歷完各州,定能選出一列姿容雙絕的郎君,到時……”
焦急的安慰,將郗靈鳶從失望的情緒中抽離。
她肩膀輕輕顫動。
暮云整個人僵住,郡主都多少年沒哭過了!
立即加快語速:“到時您白日左擁右抱,夜里大被同眠……”
郗靈鳶裝不下去了,“噗呲”一聲,笑倒在她懷里。
“郡主!”
“咳咳,喬裝出行,要稱女郎?!?/p>
“是是是!宋女郎!”
一番嬉鬧,將郗靈鳶心頭的陰霾一掃而空。
不就是被狗男人背刺了嗎?
正好,放棄一棵歪脖子樹,去擁抱整座森林。
“方才那人,可有身份線索?”
暮云正色回道:“衣料是尋常細麻,漿洗得發(fā)白?!?/p>
“手掌指節(jié)粗糲,虎口處繭子尤其厚實,顯是常年握持硬物所致?!?/p>
“身上新舊疤痕不少,多為利器所留,看著像是行伍中滾打過的?!?/p>
“氣息虛浮,丹田空空,確認無內力根基?!?/p>
“致命傷在后腰,乃淬毒橫刀所創(chuàng),傷口深可見骨,又遭江水浸泡潰爛……”
“若三日內高熱不退,怕是神仙難救?!?/p>
郗靈鳶眼前,再次閃過那只奮力求生的手。
這一幕,與自己幼時絕望的姿態(tài)無聲重合。
“不吝珍藥,盡力醫(yī)治?!?/p>
“喏?!?/p>
……
五日后傍晚。
聽聞那“水鬼”仍高熱不退,郗靈鳶思量著,是不是該水葬了事?
這時,暮云腳步輕快地來報:“女郎,那人醒了!”
郗靈鳶心下稱奇,用完晚膳,便屈尊前去探望。
后艙狹小,她立在門口,眸光很快被榻上人吸引。
男子閉目趴臥,上半身赤露在夕陽的光影里。
新舊傷痕交錯,腰間那道最為猙獰,從肋骨斜劈至腰窩邊緣。
深可見骨的傷口,還泛著新鮮的血珠。
這傷痕破壞了肌理的美感,但和金紅色的光影交織在一起,意外構成一幅極具沖擊力的“美男負傷圖”。
郗靈鳶饒有興味地駐足欣賞片刻,才緩步踏入艙內。
隨著距離拉近,她目光細細巡脧。
男子身體很白,但脖子和臉呈淺麥色,像是久經風霜。
夕陽逐漸西移,似給他的臉鍍上一層金光,凌厲的眉眼變得柔和,竟隱約流露出神性。
“倒是副難得的好皮囊?!?/p>
話音剛落,一點似曾相識的模糊白光,再次晃過郗靈鳶眼睫。
她立刻憶起夜釣那晚,他慘白似鬼的面龐。
月眉不禁微蹙,不悅的目光一寸寸搜尋,最終定格在他頸側。
一根磨得泛白的黑繩,在昏昧的光線下,看不清系著何物?
觀其磨損程度,定是主人珍視之物,或許藏著身份線索。
郗靈鳶俯身湊近,凝神細察。
她看得專注,全然未覺身下人垂落的手已悄然攥緊,指節(jié)因用力微微泛白。
時間回到兩刻鐘前。
元鉞意識回籠,痛覺跟著蘇醒,激得他倏然睜開眼。
寒潭般的眼底,迸濺出殺意,旋即又斂下。
他慢慢環(huán)視,狹窄的船艙,樸素的陳設,應是尋??痛?。
后背傳來清涼的舒適感,他鼻翼微動,這藥香……
竟是太清宮秘制的上品金瘡藥。
小小一瓶,價值十金。
一艘普通客船,怎會用此等靈藥救他?
元鉞壓下滿腔疑惑,抬手搭在寸口脈處。
毒勢已解了大半,性命無虞,但內力蕩然無存。
他眉心緊鎖,利州峽谷那場刺殺在腦中回放。
蒙面殺手如鬼魅般自山林涌出,親衛(wèi)護著他一路往南,途中又遇上另一波刺客。
兩方合圍,他寡不敵眾,被淬毒的橫刀砍中。
最后只能孤注一擲,躍下懸崖。
閬江水勢湍急,他被奔騰的浪花沖遠,再之后……
忽然,一股清雅的幽香竄進鼻間。
元鉞迅速閉目,呼吸沉斂至幾不可聞。
不多時,背上凝注著一道難以忽視的目光。
如芒在背之際,耳邊又傳進玩味的喟嘆。
“倒是副難得的好皮囊。”
元鉞心頭一凜,此女聲音清脆,用詞卻如此大膽。
思忖間,氣息陡然逼近。
他心臟驟然繃緊,全身筋骨默默蓄力。
然而,那股熱源抵達后頸要害處,便停住了。
溫熱的吐息,若有似無拂過肌膚。
元鉞強迫自己放松肌肉,繼續(xù)偽裝昏迷,每一寸神經都拉到了極限。
此女在看什么?
是探究?
還是尋找下手的時機?
與此同時,郗靈終于辨清黑繩上系著的物件。
是一塊于闐墨玉。
玉質細膩瑩潤,觸手生溫,是塊頂級的好料。
可雕工,她費了些眼力,才勉強看出是雀鳥紋樣。
線條粗陋笨拙,與玉質格格不入,像是稚童的習作。
忽地,雀鳥晃動,她下意識抬眼,撞入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眸。
瞳仁極黑,幽邃如寒潭,將周圍的暖光吸斂殆盡。
郗靈鳶心跳微滯,轉瞬鎮(zhèn)定下來。
“郎君醒了?”
她邊說邊從容起身,優(yōu)雅地在榻尾落座。
語氣自然的,仿佛剛才的審視從未發(fā)生。
元鉞心中愈發(fā)警惕,強壓下喉頭的腥甜,沉聲開口:“多謝女郎救命。”
說話間,他不動聲色地拉過手邊唯一能蔽體的薄毯,將自己裹得更嚴實些。
動作牽扯到傷口,眉心極輕地蹙了下。
這份急于遮掩的姿態(tài),落在郗靈鳶眼中,簡直明晃晃寫著——
登徒子,非禮勿視。
她活了十七載,向來只有旁人絞盡腦汁博她青眼的份,何曾被人這般防備過?
有意思。
“郎君怎么稱呼?”
郗靈鳶聲音里,藏著一縷不易察覺的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