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水的背影幾不可查地頓了一下，沒再說話，徑直走進了內(nèi)殿。
蕭鈺跪在原地，直到內(nèi)殿的門合上，才緩緩松開緊抱琴身的手，指尖觸到琴身溫潤的木頭，眼眶忽然有些發(fā)熱。
她抬手抹了把臉,將那點濕意拭去，然后抱著琴，挺直了背，一步一步走出這冰冷的主殿。
殿外的風(fēng)有些涼，吹起她破損的衣袖，露出的小臂上紅痕依舊。她抬頭望了眼靈音殿連綿的飛檐，抿了抿唇，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三個月禁足而已，早習(xí)慣了。
只是……方才岑水轉(zhuǎn)身時，她好像看到，岑水的指尖，在微微發(fā)顫。
蕭鈺撫著琴身，桐木是她的琴，用最凡界的桐木做的，便叫桐木了。
她坐在窗前，指尖輕輕撫過桐木琴身上的紋路，觸之生溫。
窗外的月光透過雕花窗欞灑進來，在琴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極了凡界夜晚漏進窗的月光。
蕭鈺低聲呢喃，語氣里帶著連自己都未察覺的茫然:“桐木，你看到她的眼神了嗎?”
指尖頓在琴弦上，發(fā)出一聲極輕的嗡鳴。
“藏得好深啊……”她垂著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方才 她盯著我看的時候，那眼神里的東西，太沉了。不像在看我，倒像是透過我，在看另一一個人。”
百余年了，這樣的時刻不是第一次。
有時候是練琴時指尖錯了音，岑水糾正她的動作,指尖觸碰到她手背的瞬間，眼神會忽然定住。
有時候是她無意中哼起凡界的小調(diào)，岑水會忽然沉默，望著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以前年紀(jì)小，只當(dāng)是自己又做錯了什么惹岑水不快?？扇兆泳昧耍凉u漸品出些不一樣的味道。
那不是單純的怒意或失望，更像是一種.……復(fù)雜的懷念，混雜著痛楚，像被濃霧裹著的火焰，看得見輪廓，卻摸不清究竟。
“她到底在想誰呢?”蕭鈺輕輕撥了下琴弦，清越的琴音在寂靜的院子里散開，又很快被夜色吞沒。
抱著桐木，蕭鈺將臉頰貼在微涼的琴身上。
這把琴原本是一個老琴師的，那琴師說，琴早有靈的，你待它好，它便會懂你。
這些年在靈音殿，人人都用靈氣充沛的仙琴，只有她還守著這把凡琴。
岑水未明說，卻也從未逼她換過。
就像此刻，明明是禁足思過，可岑水并未收走她的桐木。
“你說，”蕭鈺對著琴輕聲問，像是在問一個老友，“ 她留著我，到底是因為我這雙手能彈出凰音，還..... 因為我這張臉?”
話一出口，心里竟有些發(fā)悶。她寧愿是前者。
這百年的教誨，她不想被一份模糊的“像”所取代。
夜風(fēng)穿過院中的竹林，沙沙作響。桐木琴安靜地伏在她懷里，仿佛也在傾聽這無聲的困惑。
蕭鈺閉上眼，將額頭抵在琴上，指尖無意識地劃過琴弦，一串不成調(diào)的音流淌出來，帶著倔強與迷茫，消散在沉沉夜色里。
靈音主殿岑水對著一份泛黃的手寫譜子發(fā)愣。燈火跳躍照應(yīng)著她如死木般的枯坐。
蕭鈺指尖的音落在寂靜的院子里，清淺如溪。她將桐木琴小心地靠在窗邊，起身活動了下麻木的膝蓋，目光掠過院墻上攀附的藤蔓，心里那點因禁足而起的煩躁，竟奇異地淡了些。
“三個月就三個月，”她對著桐木揚了揚下巴，像是在賭氣，又像是在安慰， “全當(dāng)陪你了?！?/p>
說罷，轉(zhuǎn)身去尋拭琴的軟布，身影消失在屋內(nèi)暖黃的光暈里。
燭火搖曳，岑水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冰冷的地磚上，平添幾分孤寂。
她手中攤著的，是一份早已泛黃的譜子。紙張邊緣磨損厲害，邊角處甚至有些脆了，看得出被人反復(fù)翻閱過。
上面的字跡娟秀，帶著幾分飛揚的靈氣。
是早已絕跡于世間的筆跡。
岑水眼神空茫，仿佛魂魄早已隨著這譜子，飄回了許多年前。
那時也有一個人，總愛抱著琴，坐在她身側(cè)，指尖撥弄間，便能彈出繞梁三日的清越。
那人也愛寫譜，寫了便興沖沖地拿來給她看，眉眼彎彎，笑起來眼角有顆小小的痣，像落了顆星辰。
“阿水你看，這支《凰離》，我改了七遍，你聽聽好不好?”
“阿水，等我修為再進一層，我們就去凡界看看吧?聽說那里的梧桐，秋天落下來像鋪了金毯呢。”
“阿水，你替我守好……”
……
那些聲音仿佛還在耳畔，清晰得觸手可及。岑水閉上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陰影，掩去了眸底翻涌的痛楚。
她猛地睜開眼，視線落在譜子末尾那個小小的“凰”字上，指尖驟然收緊，幾乎要將那脆弱的紙張捏碎。
百余年年了。
她把蕭鈺留在身邊，教她琴，教她修心，想磨平她身上的棱角，想讓她安穩(wěn)地活下去。
可看著那張日漸長開的臉，看著那雙倔強的眼，她總會恍惚。
尤其是方才，蕭鈺跪在地上，抱著那把凡琴，不肯低頭的模樣，像極了當(dāng)年那個，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身影。
“孽障....”岑水低聲呢喃，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