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寰市的六月,像一只被惹惱了的巨大貓科動物,躁動不安地吐著熱氣。柏油馬路被正午的毒日頭炙烤得有些發(fā)軟,空調(diào)外機單調(diào)的嗡鳴匯成了這座鋼鐵都市永恒不變的背景音。凌殊背著一個半舊的帆布包,穿過喧囂刺耳的解放路,拐進了一條與周遭的摩登浮華格格不入的窄巷。
巷口立著一塊斑駁的青石路牌,上面的字跡早已模糊不清,只隱約能辨認出“鐘樓巷”三個字。這里是鏡寰市的老城區(qū),一片被時光 почти遺忘的角落。與外面日新月異、恨不得一天一個樣的CBD相比,鐘樓巷仿佛凝固在了某個久遠的年代。高聳的現(xiàn)代建筑在這里像是被一道無形的屏障擋住了,只留下犬牙交錯的低矮磚房和頭頂一線狹窄的天空。
凌殊是鏡寰大學歷史系的在讀研究生,他的畢業(yè)論文選題有些偏門——《鏡寰市都市傳說與歷史記憶的互文性研究》。為了這個選題,他幾乎跑遍了鏡寰市所有叫得上名號的古跡和傳說中的“靈異地點”。鐘樓巷,便是他近期研究的重點。
傳說,在特定的時刻,鐘樓巷深處那座早已廢棄的鐘樓周圍,會浮現(xiàn)出不同年代的幻影。有人說看到過穿著長袍馬褂的清朝官員,有人說聽到過戰(zhàn)火紛飛年代的槍炮聲,更離奇的說法是,曾有人在巷子里買到過幾十年前就已經(jīng)停產(chǎn)的香煙。這些說法大多語焉不詳,被市政府斥為無稽之談,但在老一輩的市民口中,卻流傳得有鼻子有眼。
凌殊對此自然是持懷疑態(tài)度的。作為一名接受過正統(tǒng)學術訓練的未來史學工作者,他更傾向于將這些傳說歸結為集體記憶的扭曲、特定環(huán)境下的心理暗示,或是某些人別有用心的杜撰。但他同樣明白,傳說的背后,往往隱藏著真實歷史的碎片和民眾情感的投射。他的目的,便是試圖從這些光怪陸離的敘事中,發(fā)掘出被主流歷史所忽略的城市記憶。
此刻是下午三點多,一天中最炎熱的時段剛剛過去,但暑氣未消。鐘樓巷里異常安靜,與一墻之隔的解放路簡直是兩個世界。陽光被兩側的房屋切割成一條條不規(guī)則的光帶,投射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上??諝庵袕浡还苫旌狭顺睗衩刮?、老舊木材和某種不知名植物的復雜氣味。凌殊深吸一口氣,這種獨屬于老街巷的味道,總能讓他感到一種莫名的親切。
他沿著巷子往里走,帆布鞋底踏在石板上發(fā)出輕微的“嗒嗒”聲,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兩側的房屋大多門窗緊閉,有些木門上的油漆已經(jīng)剝落殆盡,露出木材本身干裂的紋理。偶爾有幾扇窗戶敞開著,黑洞洞的,望不見里面的情形,只偶爾飄出幾聲模糊的談話,或是電視機單調(diào)的聲響。
凌殊一邊走,一邊仔細觀察著周遭的環(huán)境,不時停下來,在隨身攜帶的筆記本上記錄著什么。他注意到巷壁上一些模糊的刻痕,試圖辨認那是否是某個年代留下的特殊記號。他用指關節(jié)敲了敲一扇看起來尤為古舊的木門,感受著木質(zhì)的密度和結構,推測著它的年份。
“清末民初的典型三進院落結構,承重墻用的是本地燒制的青磚,歷經(jīng)百年風雨,主體結構依舊穩(wěn)固,可見當時的工藝……”他低聲自語,像是在進行一場自問自答的學術研討。
巷子不長,大約兩三百米的樣子,七拐八繞,頗有些曲徑通幽的意味。走到盡頭,視野豁然開朗,一個小小的廣場出現(xiàn)在眼前。廣場中央,矗立著一座三層高的磚石結構鐘樓。鐘樓的樣式帶著些許西洋風格,但細節(jié)處又融入了中式建筑的元素,顯得有些不倫不類,卻也別具一格。這便是鐘樓巷得名的由來。
只是,這座鐘樓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功用。四面的巨大鐘盤指針早已不知去向,只留下空洞的圓孔,像四只茫然望天的眼睛。墻體上爬滿了青苔和藤蔓,幾只鴿子在塔頂?shù)臍堅珨啾陂g咕咕叫著,給這片死寂之地增添了幾分不易察覺的生氣。
廣場四周同樣是些老舊的民居,其中有幾家似乎還住著人,窗臺上晾曬著衣物,門口堆放著一些生活雜物。凌殊選了個相對干凈的石階坐下,從包里掏出水壺喝了幾口水,然后開始了他的“工作”。
他打開筆記本,對照著事先搜集到的資料,開始仔細觀察鐘樓的每一個細節(jié):磚石的砌法、門窗的樣式、風化的程度……他試圖從這些蛛絲馬跡中,還原出鐘樓最初的樣貌和它所經(jīng)歷的歲月。
“根據(jù)《鏡寰市地方志》記載,此鐘樓建于光緒二十八年,由當時留洋歸來的鄉(xiāng)紳張子恒集資興建,仿英國某小鎮(zhèn)鐘樓樣式,旨在‘警醒世人,與時俱進’。民國時期一度作為區(qū)域消防預警信號塔。五十年代后逐漸廢棄……”
凌殊一邊默念著資料,一邊用筆在速寫本上勾勒著鐘樓的輪廓。他的畫工不錯,寥寥數(shù)筆,便將鐘樓的滄桑感和獨特的建筑風格表現(xiàn)得頗為傳神。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太陽漸漸西斜,光線變得柔和起來。鐘樓巷里的暑氣也消散了不少,反而有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涼意。這種涼意很奇特,并非來自風,倒像是由內(nèi)而外滲透出來的,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蕭索。
凌殊專注于他的速寫和筆記,并未太過在意這種細微的變化。他沉浸在對歷史的追溯中,想象著百年前這里曾是何等景象:鐘聲悠揚,人來人往,新舊思想在此交匯碰撞……
就在他凝神思考之際,一種奇異的感覺毫無征兆地襲來。
起初,是耳朵里傳來一陣極細微的嗡鳴,像是有無數(shù)只蚊蠅在遠處鼓噪。緊接著,他感到周圍的空氣似乎變得粘稠起來,呼吸略微有些不暢,仿佛胸口壓了一塊無形的石頭。他下意識地抬起頭,看向四周。
鐘樓依舊是那座鐘樓,廣場也還是那個廣場,但一切似乎又有些不同了。
光線在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黯淡下去,并非日落黃昏的自然過渡,而像是被人用一塊巨大的幕布猛地罩了下來。周遭的景物色彩也隨之變得灰暗、單調(diào),仿佛一張褪了色的老照片。空氣中那股若有若無的涼意驟然加劇,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陰冷。
凌殊皺了皺眉,他晃了晃腦袋,以為是自己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導致了某種錯覺。他站起身,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
但那種怪異的感覺并沒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
他清晰地聽到一陣并不屬于這個時代的喧囂聲由遠及近,那聲音駁雜而混亂,有男人的吆喝、女人的尖笑、孩童的嬉鬧,還有一種類似搖著撥浪鼓的“咚咚”聲,以及……隱約的、帶著悲切調(diào)子的胡琴聲。
這些聲音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卻又真實可聞。
凌殊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幾分。他不是個膽小的人,但眼前發(fā)生的這一切,已經(jīng)超出了他以往的認知范疇。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速寫本和筆,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有些發(fā)白。
“幻聽?還是……”他努力想用自己所學的知識來解釋眼前的現(xiàn)象。
就在這時,他眼前的景象開始發(fā)生劇烈的變化。
那座飽經(jīng)滄桑的鐘樓,仿佛被投入水中的一塊方糖,邊緣開始變得模糊、扭曲。緊接著,一個新的影像,如同水中的倒影般,緩緩地、卻又無比清晰地疊加在了舊鐘樓之上。
新的鐘樓看起來要完好得多,墻體是簇新的青磚,四面鐘盤上的指針完整無缺,正指向一個他無法理解的時刻。鐘樓下,不再是空曠的石板廣場,而是出現(xiàn)了一條熙熙攘攘的街道!
街道兩旁是鱗次櫛比的店鋪,掛著各式各樣的招牌幌子:“德源布莊”、“福瑞祥綢緞莊”、“正明齋餑餑鋪”、“同仁堂藥鋪分號”……一個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帶著濃郁的時代烙印。
街上行人如織,男人大多穿著長袍馬褂,頭戴瓜皮小帽或氈帽;女人則身著襖裙,梳著各式發(fā)髻,有些時髦的年輕女子甚至穿著裁剪合體的旗袍,裊裊娜娜地走過。還有拉著黃包車的車夫,挑著擔子叫賣的小販,甚至有幾個穿著深色制服、腰間配槍的巡警模樣的在街邊巡邏。
空氣中彌漫開來的,不再是老舊巷弄的霉味,而是一種混合了食物香氣、脂粉氣息、煙草味道和馬匹糞便的復雜味道。
凌殊徹底呆住了。他感覺自己的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學術理論、所有的科學認知,在這一刻都變得蒼白無力。他像一個誤闖巨人國的小矮人,又像一個突然被拋入異時空的旅者,茫然、錯愕,還有一絲難以抑制的……恐懼。
這不是幻覺!
那些影像太過真實,真實到他能看清店鋪招牌上每一個字的筆鋒,能分辨出街邊小販叫賣的是糖葫蘆還是麥芽糖,能感受到那些“行人”投向他這個“不速之客”的、帶著驚奇和審視的目光。
等等,目光?
凌殊猛地意識到,那些“幻影”中的人,似乎……能看到他!
一個穿著月白色竹布長衫、戴著金絲邊圓眼鏡、手持一把折扇的中年男子,正站在一家名為“翰墨齋”的筆墨鋪前,略帶疑惑地看著他,眉頭微微蹙起,仿佛在奇怪這個穿著“奇裝異服”(凌殊穿著T恤牛仔褲)的年輕人為何會杵在路當中。
更讓他頭皮發(fā)麻的是,一個扎著雙丫髻、約摸七八歲的小女孩,手里拿著一串糖葫蘆,蹦蹦跳跳地從他“身邊”跑過。就在擦身而過的一剎那,凌殊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胳膊似乎被那小女孩的衣袖輕輕拂過!
那是一種真實不虛的觸感,帶著孩童衣物特有的柔軟和微弱的體溫。
凌殊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僵立在原地,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下意識地伸出手,顫抖著,想要去觸摸離他最近的一個“影像”——那是一家水果攤,攤主是個帶著白色氈帽的老者,正低頭整理著面前一堆鮮紅欲滴的櫻桃。
他的指尖,在距離那些櫻桃還有幾厘米的時候停住了。他害怕,害怕自己的手會像穿過空氣一樣毫無阻礙地穿過去,那至少還能證明這是一場逼真到極致的幻覺。他也害怕,害怕自己的手……真的能碰到它們。
最終,一種莫名的沖動,或者說是歷史研究者潛意識里的求證本能,戰(zhàn)勝了恐懼。他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猛地伸出手,朝著那堆櫻桃抓了過去。
預想中的虛空感并未出現(xiàn)。
他的指尖,確確實實地觸碰到了一顆圓潤、冰涼、帶著微微彈性的物體。他能感覺到櫻桃表皮的光滑,甚至能聞到指尖傳來的一縷極淡的果香。
凌殊猛地睜開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手。他的指尖,正捏著一顆晶瑩剔透的紅櫻桃!那顆櫻桃并非虛影,而是沉甸甸地、真實地躺在他的指間,散發(fā)著誘人的光澤。
他再看向水果攤,那攤主老者正抬起頭,一臉錯愕地看著他,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事情。周圍的“行人”也紛紛投來詫異的目光,有幾個甚至停下了腳步,指指點點地議論起來。
“這……這怎么可能……”凌殊喃喃自語,大腦徹底宕機。
他不是在做夢,也不是產(chǎn)生了幻覺。他真真切切地從一個他認為是“幻影”的場景中,拿到了一個實實在在的物體!
這個認知像一道驚雷,在他腦海中炸開。
就在這時,那種奇異的耳鳴聲再次加劇,周圍的景象開始劇烈地晃動、閃爍,像是信號不良的舊電視畫面。那些民國時期的店鋪、行人、街道,開始變得透明、模糊,顏色也迅速黯淡下去。
那個賣水果的老者,那個戴金絲眼鏡的中年人,那個跑過的小女孩……他們的身影在扭曲的光影中迅速消散,連同那些聲音、氣味,都如同退潮般飛快地遠去。
前后不過十幾秒的時間,喧囂的民國街市消失了。
鐘樓還是那座破敗的鐘樓,廣場還是那個空寂的廣場。陽光依舊帶著幾分慵懶的暖意,空氣中彌漫的,也還是那種老舊巷弄特有的復雜氣味。仿佛剛才那活色生香的一幕,真的只是一場荒誕不經(jīng)的白日夢。
若非……若非他手中那顆依舊散發(fā)著淡淡果香、觸感冰涼真實的紅櫻桃。
凌殊低頭看著掌心的櫻桃,又抬頭看了看空蕩蕩的廣場和孤零零的鐘樓,一種巨大的荒謬感和不真實感將他緊緊包圍。他用力地掐了自己胳膊一下,清晰的痛感傳來,告訴他這一切并非夢境。
“時之潮汐……時間倒影……”他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那些被他嗤之以鼻的都市傳說。
難道那些傳說,并非空穴來風?
他呆立了許久,直到夕陽的余暉將鐘樓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晚歸的鴿群在頭頂盤旋。他才像是回過神來一般,猛地將那顆櫻桃揣進褲兜,抓起地上的帆布包和筆記本,幾乎是踉蹌著、頭也不回地逃離了鐘樓巷。
他需要冷靜,需要一個絕對安靜的地方,好好整理一下自己混亂到幾乎要爆炸的思緒。
回到位于大學城邊緣那間租來的小屋時,天色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鏡寰市的夜空被無數(shù)霓虹燈映照得一片迷離,看不見一顆星星。
凌殊沒有開燈,徑直走到書桌前,將那顆從“民國時期”帶回來的櫻桃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攤開的筆記本上。
櫻桃依舊鮮紅飽滿,在昏暗的光線下,散發(fā)著一種詭異的誘惑力。
他死死地盯著那顆櫻桃,仿佛想從它身上看出花兒來。他回想著在鐘樓巷發(fā)生的一切,每一個細節(jié),每一次感官的沖擊。他試圖用邏輯去分析,用理性去判斷,但所有的嘗試都顯得那么徒勞。
一個可以觸摸、可以交互、甚至可以從中取出實物的“歷史幻影”?這已經(jīng)完全打敗了他二十多年來建立的世界觀。
他是一名史學研究者,他的使命是探尋和解釋過去。但如果“過去”能夠以這樣一種匪夷所思的方式侵入“現(xiàn)在”,那么歷史的定義是什么?時間的本質(zhì)又是什么?
他感到一陣莫名的興奮,夾雜著一絲深切的恐懼。如果這一切是真的,那么鐘樓巷,乃至整個鏡寰市,究竟隱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
那晚,凌殊徹夜未眠。
他反復摩挲著那顆櫻桃,感受著它不可思議的真實。他將自己在鐘樓巷的經(jīng)歷一字不漏地記錄下來,每一個細節(jié)都力求精準。他查閱了所有能找到的關于鐘樓巷和鏡寰市“時間異象”的資料,從泛黃的地方志到網(wǎng)絡論壇上語焉不詳?shù)奶樱噲D找到任何有價值的線索。
但所有的文字記載,在親身經(jīng)歷的那種震撼面前,都顯得如此蒼白。
天快亮的時候,他做出了一個決定。
他要去鐘樓巷,再去一次。
他要知道,昨天發(fā)生的一切,究竟是個例,還是一種可以重復的現(xiàn)象。他要知道,那所謂的“時間倒影”,到底是什么。
作為一名歷史學者,他不能容忍自己面對如此巨大的謎團而退縮。即使前方可能是萬丈深淵,他也必須鼓起勇氣,去掀開那層神秘的面紗。
那顆紅色的櫻桃,靜靜地躺在他的書桌上,像一個來自遙遠過去的信物,也像一個通往未知世界的鑰匙。
鏡寰市的黎明,悄然而至。新的一天,對凌殊而言,將是一個充滿未知與探險的開始。而他并不知道,他偶然間踏入的,是一個遠比他想象中更加宏大、更加危險、也更加迷人的隱秘世界。鐘樓巷的低語,僅僅是一個序章。時間的倒影之城,正緩緩向他敞開它那扇塵封已久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