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林老實養(yǎng)豬小氣，豬食吝嗇，豬群爭食，瘦者自留，肥者換錢。
夏末的豬圈，空氣稠得像熬糊了的豬食，悶熱里攪和著酸腐氣。林老實把最后一瓢拌著麩皮和剁碎豬草的泔水“嘩啦”倒進長長的石槽。豬食的量，掐得跟他點煙時煙葉的分量一樣死，多一絲也不肯。槽里頓時開了鍋，幾頭骨架支棱、皮毛灰塌的瘦豬剛怯怯湊近槽邊，幾團滾圓肥碩、油光水滑的肉山便蠻橫地撞開它們，長嘴筒子霸道地杵進槽心，貪婪地“呼嚕呼?！蓖涛饋怼Ｋê拖∈碁R得老高，瘦豬被擠得踉蹌，只能可憐巴巴地圍著槽沿轉(zhuǎn)，趁亂低頭去舔地上星星點點濺出來的殘渣。林老實蹲在圈墻上，嘴里吧嗒著旱煙，瞇眼瞧著：那些肥的，膘是錢票子；瘦的么，好歹是碗油水，自家吃、送人情，不糟踐。風卷著豬圈特有的熱烘烘的腥氣，吹得他額前幾綹花白頭發(fā)一飄一飄。
秋風吹得集市上塵土飛揚，卷著落葉直往人脖子里鉆。林老實守著肉攤子，終于把那頭最肥的架子豬換成了卷在藍布手帕里的一疊票子，厚實，攥在手里發(fā)燙。一個穿著半新不舊中山裝、戴著頂灰藍帽子的男人，遞過幾張鈔票，動作快得像陣風，拿起切好的肉轉(zhuǎn)身就扎進熙攘人群里不見了。林老實低頭細看那幾張錢，紙面發(fā)滑，顏色刺眼，手指肚蹭過，竟沒有真鈔那點細微的凹凸感?！凹俚模俊彼X子里“嗡”一聲，像挨了一悶棍，血直往臉上涌，捏著那幾張紙的手指抖得不成樣子，喉嚨干得發(fā)緊，想喊，聲音卻堵在嗓子眼兒，只發(fā)出短促的“呃…呃…”聲，臉色瞬間煞白。
“爸！”一直蹲在旁邊扒拉碎骨頭的蔓蔓猛地站起來，小手攥住林老實粗糙的衣角，仰著小臉，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星星，“我認得他！剛走那個！戴藍帽子，走路左肩膀有點歪！”她聲音又脆又急，像撒了一把玻璃珠子在地上蹦跶，“快！咱追！”
林老實像被這話猛地抽了一鞭子，渾濁的眼睛陡然睜大，幾乎是被蔓蔓拽著，踉蹌地沖向靠在墻根的二八大杠。他一把將蔓蔓拎上那硌人的后座，自己飛身跨上去，老舊的鏈條發(fā)出“咔啦咔啦”不堪重負的呻吟。他弓起腰，兩條精瘦的腿爆發(fā)出驚人的力氣，死命蹬著腳踏板。車輪碾過坑洼的土路，顛簸得蔓蔓小身子在硬邦邦的鐵后座上彈起又落下，她死死揪住父親腰側(cè)的衣服，像只勇敢攀附在船桅上的小鳥。
“前面！爸！就是他！左肩膀歪的！”蔓蔓的聲音在呼呼的風聲里格外尖利，小手指向不遠處一個正想拐進小巷的背影。
林老實把車子往那人面前一橫，氣喘如牛，汗珠子順著溝壑縱橫的臉往下淌。那人一驚，眼神躲閃：“做啥？擋路?。俊?/p>
“你…你剛才給的…是假錢！”林老實喘著粗氣，把那幾張票子抖開。
“啥假錢？血口噴人！”那人梗著脖子，聲音拔高，帶著心虛的尖利，“誰看見我給錢了？證據(jù)呢？”
僵住了。林老實嘴唇哆嗦著，只會反復念叨“假的！就是假的！”，笨拙的舌頭像打了死結(jié)。這時，后座上的蔓蔓“哧溜”一下滑下來，小胸脯挺得高高的，幾步站到那人跟前，仰著臉，聲音清亮得能穿透整個嘈雜的集市：
“警察叔叔來了就曉得了！打110！錢上還沾著你剛摸過的新指紋呢！警察一驗就曉得！”
“指紋”兩個字像兩顆小釘子，“啪”地釘住了那人的腳。他臉上那層強裝的蠻橫瞬間垮塌，眼神慌亂地掃過蔓蔓那張嚴肅的小臉，又瞥向林老實和他那輛橫在路中間的老坦克，最后目光落到自己剛剛遞過錢的手上，嘴唇翕動了幾下，肩膀徹底耷拉下來，像泄了氣的皮球。他飛快地從里兜掏出幾張皺巴巴的真錢，胡亂塞到林老實手里，嘴里含糊地嘟囔著“晦氣…晦氣…”，頭也不回地鉆進了旁邊的小巷，背影狼狽得像被狗攆。
林老實攥著失而復得的真錢，又厚又韌的觸感踏實熨帖。他低頭看著蔓蔓，小閨女的臉蛋因為激動和奔跑紅撲撲的，鼻尖還沾著一點集市上的灰。一股滾燙的、從未有過的熱流猛地沖撞著他的心窩子，又酸又脹。他蹲下身，粗糙的大手在蔓蔓扎著紅頭繩的小辮子上用力揉了揉，又重重拍了一下她瘦小的肩膀，喉嚨里像堵了團熱棉花，最終只擠出幾個字：“好…好幺兒！”
暮色沉沉壓下來，廢品車吱吱呀呀碾過村道。林老實卸完車，那堆廢品小山一樣堆在院角。蔓蔓像只勤快的小鼴鼠，立刻撲過去，小腦袋扎在里面扒拉。很快，她驚喜地叫起來：“爸！書！”一本邊角卷得像油渣的舊課本被她高高舉起，封面上模糊的“語文”二字依稀可辨。林老實正給豬圈掛那盞熏得烏黑的馬燈，昏黃的光暈映著他沾滿灰塵和草屑的側(cè)臉。他扭頭看了一眼，嘴角牽動一下，沒作聲，只把燈掛得更牢了些，燈影在他粗糙的手指上晃動。他知道，明天這些書就不會在廢品堆里了，它們會出現(xiàn)在蔓蔓睡覺的炕頭柜上，帶著廢品堆里特有的塵土和油墨混合的、并不好聞卻讓她無比著迷的氣味。
寒冬臘月，院子里堆著從外面拉回來的烏黑煤塊，小山似的。冷風卷著細碎的煤灰打著旋兒。母親系著深藍色的粗布圍裙，手腳麻利地給買煤的人家過磅。沉重的鐵鉤子鉤住煤筐，“刺啦”一聲拖上磅秤。母親彎腰看秤星，凍得通紅的鼻尖幾乎要碰到冰涼的鐵秤桿，嘴里清晰報數(shù)：“張嬸，一百零三斤！算一百斤整，三塊八毛五！”蔓蔓裹著厚厚的花棉襖，像個圓滾滾的小球，緊緊挨著母親，小臉凍得紅撲撲，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她伸出帶著毛線手套的小手，學著母親的樣子，接過主顧遞來的、帶著體溫的毛票和硬幣，在掌心仔細攤開，小拇指翹著，笨拙又認真地數(shù)：“一毛，兩毛…五毛…一塊…兩塊八毛五…對！三塊八毛五！”那脆生生的報數(shù)聲，帶著點奶氣，卻異常清晰。數(shù)清了，她便鄭重地把錢按進母親深藍色圍裙那巨大的口袋里，小手還在口袋外面按一按，仿佛這樣錢就不會飛走。母親低頭看著她認真的小模樣，被煤灰染得有些發(fā)黑的眼角，悄悄彎成了細細的月牙。
開春后，野草蔓蔓生發(fā)，山野間泛出青黃。母親拉著架子車，車輪碾在鄉(xiāng)間小路上吱呀作響。蔓蔓跟在車后頭，像個小小的押運兵。她眼尖，看到路邊枯死的荊棘條、田埂上遺落的玉米稈、溝坎旁散落的干樹枝，便“噔噔噔”跑過去，小手用力一扯，也不怕扎，麻利地把它們撿起，抱在胸前，再小跑著回來，“嘩啦”扔進架子車里。一趟下來，她懷里、頭上，常沾著碎草葉和干泥巴?；氐郊遥豪锟繅Φ目盏貪u漸堆起了一座小小的、蓬松的柴火山。
灶房里，大鐵鍋燒得滋滋響，熱氣頂?shù)媚惧伾w噗噗跳動。母親彎腰往灶膛里塞柴，火光映著她疲憊而沉默的臉。蔓蔓蹲在灶膛口的小板凳上，小臉被跳躍的火光映得通紅。她看火苗矮下去了，就拿起旁邊的鐵鏟子，小心翼翼地伸進灶膛，把壓住的柴火撥拉一下，讓它們散開透氣。有時用力稍大，或是柴灰太厚，“噗”一股灰白的熱氣裹挾著細灰猛地從灶口噴出來，直撲蔓蔓的臉。她“咳咳”嗆了兩聲，眼睛被熏得瞇起，細密的灰沾滿了她的額頭、眉毛和小鼻尖，像個唱戲的小花臉。她也不惱，只是抬起臟兮兮的小手，用手背在臉頰上胡亂地左右抹了兩下，留下幾道更深的灰印子，又繼續(xù)專注地撥弄她的柴火。直到鍋里的面條香氣混著水汽彌漫開來，她才丟開鐵鏟。
捧著一大碗油潑辣子面，坐在被煙火熏得發(fā)黑的門檻上，小嘴吹著氣，“呼嚕呼嚕”吃得山響。一碗下肚，額頭冒汗，意猶未盡地抹抹嘴，又去鍋里撈了半碗。兩碗熱面落肚，小肚子溜圓。她抓起灶臺邊擱著的葫蘆瓢，探進水缸，“嘩啦”舀起半瓢涼水，仰起脖子，“咕咚咕咚”一氣灌下去，涼意直通肚腸。末了，小手豪邁地橫著一抹嘴，水珠和油漬在嘴角抹開一片亮光。母親在灶臺邊收拾，看著女兒這副模樣，嘴角幾不可察地微微動了一下，終究沒說什么，只把鍋里最后一點面湯刮進了自己碗里。
林老實收工回來，偶爾會從褲兜里掏出幾張皺巴巴、沾著汗味和豬食氣味的毛票，塞到蔓蔓手里：“幺兒，拿著，買糖吃?！甭麖牟煌凭?，小眼睛亮晶晶地接過來，仔細撫平那些毛票的邊角，然后跑到自己睡覺的炕沿底下，摸索著掏出那個早已空了的、磨得半透明的白色塑料藥瓶，把毛票小心地卷起來，塞進去，再蓋緊蓋子，寶貝似的放回那個隱秘的“老鼠洞”。日子一天天過去，那藥瓶里的卷兒越來越厚實。
麥子黃梢時節(jié)，村頭小商店新進了一批的確良碎花布料。蔓蔓趴在玻璃柜臺上看了好久，手指隔著玻璃點著其中一塊藍底小白花的。她跑回家，在母親詫異的目光下，吭哧吭哧從炕沿下掏出那個沉甸甸的藥瓶，擰開蓋子，倒出一卷卷裹得緊緊的小票子，一股腦倒在炕席上。她蹲在那兒，小臉憋得通紅，極其認真地一張張清點，毛票硬幣堆起一小堆。數(shù)完，她一把將所有的錢攏起，緊緊攥在手心，對母親說了句“媽，等我！”，便像只小鹿般沖出了家門。
當蔓蔓把一塊疊得整整齊齊的藍底小白花的確良布料捧到母親面前時，母親正在灶前搟面條，手上還沾著白面。她愣住了，看看那簇新的布料，又看看女兒滿是期待、鼻尖還沾著跑回來時蹭的灰的小臉，嘴唇動了動，沒說出話。她下意識地在粗布圍裙上用力擦干凈手，才遲疑地接過那塊布料。手指撫過光滑冰涼的的確良表面，那嶄新的、帶著化學纖維特有氣味的觸感如此陌生又突兀，與她粗糙的指腹格格不入。
“瞎…瞎花錢！”母親終于擠出幾個字，聲音有點發(fā)硬，眼神卻像被吸住一樣粘在那片鮮亮的藍白小花上，“我一個干活的老婆子，穿這做啥？糟踐錢！”她說著責備的話，可手指卻把那布料越攥越緊，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她猛地轉(zhuǎn)過身去，肩膀似乎幾不可察地抽動了一下，只留給蔓蔓一個快速用袖子抹過臉頰的背影，和灶膛里柴火噼啪作響的聲音。
林老實不知何時靠在門框上，手里端著個豁了口的粗瓷碗，碗里是剛倒的散酒。他瞇著醉眼，看著女兒，又看看背過身去的婆姨，仰頭灌了一大口。那渾濁的液體帶著燒灼感滑過喉嚨，他“哈”地長出一口酒氣，布滿紅絲的眼睛里水光晃動，猛地一拍自己大腿，震得碗里的酒都晃了出來，聲音響得蓋過了灶膛的噼啪：
“我林老實的幺兒！頂?shù)蒙鲜^肥豬！嫽扎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