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fā)現(xiàn)班費總對不上賬。懷疑所有人,卻唯獨沒想過是品學兼優(yōu)的她。
直到那晚我跟蹤她到昂貴的旋轉餐廳。看著她掏出班費儲蓄卡結賬,
我沖上來狠狠給了她一耳光。「為什么?」我顫抖著問?!高€記得三年前,
你們投票把我那份助學金讓給了『更貧困』的同學嗎?」「那筆錢,
正好是你們現(xiàn)在追討的數(shù)目?!?1班費明細攤在桌上,像一道無解的數(shù)學題,
每一個數(shù)字都刺痛著我。已經(jīng)是這個學期第三次了。又少了?同桌探過頭,聲音壓得低低的,
帶著一種心照不宣的窺探。我沒吭聲,只是用指尖重重地點著支出欄最后那幾行模糊的備注。
班級活動采購、公共物資補充。金額不大不小,每次幾百,但次數(shù)多了,缺口就像雪球,
悄無聲息地滾成了一個讓我心驚肉跳的數(shù)字。一千三百七十四塊五毛。
我甚至能背出這個數(shù)字。班長的責任感像一副沉重的鐐銬,讓我喘不過氣。
我開始用審視的目光打量每一個人。是體育委員?他總嚷嚷著要換新的籃球,
那雙磨破了邊的球鞋盯著班費很久了。是文娛委員?上次布置教室后,
剩下的彩帶和氣球不翼而飛,她支支吾吾說不清去向。
還是那幾個總湊在一起嘀嘀咕咕的男生?他們最近似乎手頭闊綽了些,小賣部的零食沒斷過。
懷疑像藤蔓,悄無聲息地爬滿了整個教室。課間變得安靜而微妙。我唯獨沒有懷疑過蘇晚。
蘇晚坐在教室的角落,窗外的光線勾勒著她安靜的側影。她總是微微低著頭,脖頸纖細白皙,
像一株含羞草。成績單永遠排在年級前三,語文老師念她的范文時,語氣里都帶著欣賞。
她穿著洗得發(fā)白的校服,帆布鞋的邊沿開了膠,會用同色的線細細縫好。
她是那種標準的、「別人家的孩子」,懂事,刻苦,帶著一種讓林薇自愧不如的沉靜和優(yōu)秀。
我甚至記得,上次自己焦頭爛額核對賬目時,蘇晚還走過來,遞一顆薄荷糖給我,
聲音輕輕柔柔的:「班長,別太累了,慢慢查,總會清楚的?!鼓翘堑那鍥龇路疬€留在舌尖。
我甩甩頭,把那一瞬間掠過心頭的荒謬感驅散。怎么可能和蘇晚有關?直到周五傍晚。
我抱著收齊的作業(yè)本送去辦公室,穿過空曠的操場時,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背影。蘇晚。
她沒穿校服,換了一條簡單的米白色連衣裙,裙擺隨著她的腳步輕輕晃動。
夕陽給她周身鍍上了一層柔光,卻也讓我心頭猛地一沉,那條裙子,材質(zhì)和剪裁,
絕不是什么地攤貨。更重要的是,她走的方向,不是通往那棟破舊居民樓的車站。
鬼使神差地,我繞了路,隔著一段距離,跟了上去。蘇晚的步伐輕快,
甚至帶著一種我從未在她身上見過的雀躍。她轉進了市中心最繁華的商業(yè)區(qū),
停在那棟如同水晶塔般的建筑前“云端旋轉餐廳”本市最有名的地標之一,
以昂貴的價格和璀璨的夜景聞名。我只在小時候被爸媽帶著來過一次,
那頓飯的價格讓他們念叨了好幾年。我看著蘇晚的身影消失在流光溢彩旋轉門內(nèi)。
心跳得厲害,一種強烈不安涌上心頭。幾乎沒有猶豫,跟了進去。電梯無聲地攀升,
城市在腳下鋪展成一片璀璨的燈海。餐廳里光線,鋼琴曲如水般流淌。
銀質(zhì)餐具碰撞發(fā)出細微清脆的聲響。衣著光鮮的男女低聲談笑。我穿著校服,
格格不入地站在奢華地毯上,目光急切地搜尋。然后看見了。02靠窗的最佳觀景位。
蘇晚坐在那里,對面是一個穿著干凈白襯衫的男生,側臉英俊,氣質(zhì)溫和。
桌上擺著精致的餐點,高腳杯里盛著琥珀色的飲料。蘇晚笑著,眉眼彎彎,
那是從未在教室里見過的燦爛笑容。她甚至微微傾身,
用手指親昵地替男生拂開額前的一縷頭發(fā)??粗K晚招手叫來侍者,
穿著黑色馬甲的身影恭敬地遞上賬單夾。然后,蘇晚從那個她熟悉的、洗得發(fā)白的帆布包里,
掏出了一張卡。一張藍色的儲蓄卡??嬗蚁陆?,
俏皮的班級 logo 貼紙——那是我親自設計、為了區(qū)分班費卡和其他卡片而貼上去的。
血液「嗡」地一聲沖上頭頂,世界所有的聲音瞬間褪去。懷疑、震驚、被欺騙的憤怒,
像沸騰的巖漿,瞬間沖垮了所有理智。我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么沖過去的。只覺得眼前發(fā)紅,
耳膜鼓脹。「蘇晚!」聲音尖利得劃破了餐廳優(yōu)雅的氛圍。鋼琴聲戛然而止,
所有目光瞬間聚焦。蘇晚臉上的笑容僵住了,驚愕地轉頭。那個男生也詫異地抬起頭。
我的視線死死鎖在那張藍色的卡上,它正被服務生捏在手里。渾身都在發(fā)抖,指著那張卡,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帶著血腥味:「你...你用班費...你竟然用班費...」
蘇晚眼中的驚愕只停留了一瞬,隨即像潮水般褪去,換上了一種近乎漠然的平靜。
她甚至沒有立刻站起身,只是慢慢地將目光移到那張卡上。「班長?」她微微偏頭,
語氣里甚至帶著一絲無辜的疑惑,仿佛只是不解我為何會出現(xiàn)在這里。
這副樣子徹底激怒了我。猛地抬手,用盡了全身力氣,朝著蘇晚那張精致卻寫滿虛偽的臉,
狠狠扇了過去!「啪!」清脆的耳光聲在寂靜的餐廳里炸開,回響格外刺耳。
蘇晚的臉被打得偏向一邊,蒼白的臉頰上迅速浮現(xiàn)出清晰的指印。幾縷發(fā)絲粘在了她的嘴角。
服務生驚呆了,下意識后退一步。周圍的客人發(fā)出低低的驚呼。
那個男生猛地站起身:「你干什么!」蘇晚卻抬手,止住了男生的話。
她慢慢地、慢慢地轉回頭,伸出舌尖,舔了一下微微破裂的嘴角,嘗到了那點鐵銹般的腥甜。
然后,她笑了。嘴角勾起來,眼睛里卻沒有任何笑意,只有一片冰冷的、帶著嘲諷的虛無。
「為什么?」我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和失望而劇烈顫抖,眼淚不受控制地沖進眼眶,
「蘇晚!你告訴我為什么!我們那么信任你!你怎么能……」蘇晚拿起桌上的餐巾,
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嘴角,動作優(yōu)雅得與這劍拔弩張的場面格格不入?!笧槭裁矗俊?/p>
重復著這三個字,仿佛聽到了世上最可笑的問題。我看著蘇晚,仿佛第一次真正認識這個人。
那張熟悉的、清秀的、總是帶著謙遜微笑的臉龐,
此刻扭曲成一種陌生的、令人膽寒的瘋狂和傲慢?!笀缶!刮叶哙轮贸鍪謾C,
手指冰冷而不聽使喚,按下了那三個數(shù)字。電話接通了。努力維持著鎮(zhèn)定:「喂?
110 嗎?我要報案……盜竊……對,在云端旋轉餐廳……」語無倫次地說著地點和事由。
就在這時,蘇晚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不高,卻像一把鋒利的刀,切斷我跟警察的對話。
「林薇?!刮蚁乱庾R地停住話頭,看向她。蘇晚已經(jīng)好整以暇地坐回了椅子上,
甚至拿起桌上的水杯,輕輕抿了一口。那姿態(tài),不像一個即將被警察帶走的嫌疑人,
反倒像個旁觀者,甚至是個審判者。「你這么急著報警,」「那你還記得,
三年級上學期那次助學金評定嗎?」助學金?那和現(xiàn)在的事有什么關系?「班里投票,」
「決定把我那份一等助學金,讓給『更需要』的王皓同學?!雇躔D莻€父親出了車禍,
母親下崗的男生。當時全班幾乎一致通過,覺得蘇晚雖然也困難,但畢竟父母健全,
比起王皓家的急難,似乎……確實差一點。「你們覺得他更貧困,更值得幫助?!?/p>
蘇晚笑了笑,那笑容空洞得讓人發(fā)慌,「你們投票的時候,真高尚啊?!埂改枪P助學金,」
蘇晚看著我,一字一句,清晰無比,「是四千塊錢?!埂付銈儸F(xiàn)在追著我不放的班費,
不多不少,連本帶利……」「……正好是四千塊。」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我舉著電話,
手臂僵硬地停在半空,聽筒里還傳來接線員急促的詢問聲??墒且粋€字也說不出來。
原來那四千塊,從未真正消失。它只是換了一種方式,以一種冰冷而殘酷的報復。
蟄伏了三年,在此刻,精準地命中了每一個曾經(jīng)參與那場「高尚」投票的人。
電話落在地毯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接線員焦急的「喂?喂?」聲變得微弱而遙遠,
像從另一個世界傳來。一動不動地看著蘇晚,視線卻仿佛穿透了她,
看到了三年前那個陽光明亮的下午。那是高二上學期,助學金評定的班會。我站在講臺上,
手里拿著候選名單,聲音清晰地念出每一個名字和大致情況。念到蘇晚時,我說:蘇晚,
父母務農(nóng),家境清寒,成績優(yōu)異,符合一等助學金標準。底下有小小的議論。
大家都知道蘇晚家境不好,但她總是很安靜,衣服舊但干凈,成績永遠拔尖,
那種沉默的堅韌讓人心生敬意,卻也……容易忽略她的窘迫。然后念到王皓。
王皓的父親在工地出了事故,癱瘓在床,母親身體不好,只能打點零工,
家里還有年邁的奶奶。情況一擺出來,教室里的氣氛頓時沉重了。
那是肉眼可見的、迫在眉睫的艱難。不知道是誰先開口的,
聲音帶著同情和沖動:“一等助學金有四千塊,對王皓家來說簡直是雪中送炭啊?!薄笆前?,
蘇晚雖然也困難,但至少還沒到那種地步吧?”“要不我們投票決定?把一等給更需要的人?
”「同意!蘇晚,你那么優(yōu)秀,以后肯定能掙大錢,不會在意這四千塊的對吧?」作為班長,
我覺得這個提議充滿了同學的友愛和互助精神,甚至為自己班級的「高尚」而微微感動。
我看向角落里的蘇晚,問:「蘇晚,你的意見呢?」蘇晚當時低著頭,手指攥著校服的衣角,
攥得很緊。很久,她才抬起頭,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嘴唇抿得有些發(fā)白。她說:「好?!?/p>
就一個字。沒有猶豫,沒有爭辯。全班幾乎全票通過。甚至還記得自己當時帶頭鼓了掌,
為同學們的「善良」和王皓的「幸運」。王皓站起來,紅著眼眶鞠躬道謝,
說一輩子記得大家的恩情。那四千塊錢,很快發(fā)放到了王皓手里,解了他家的燃眉之急。
而蘇晚,拿到了二等助學金,兩千塊。沒人再提起這件事,仿佛理所當然。原來那聲「好」,
不是順從。那是冰封的河面下,洶涌的暗流開始凝結成冰刺的聲音。四千塊。
一等和二等之間,隔著的不僅僅是兩千塊錢。
隔著的是她母親咬牙多打一份零工深夜歸來的疲憊,是父親看著催繳學費通知時長久的沉默,
是她看中了那本厚厚的精裝習題集最后卻只能買影印版的遺憾,
是每次經(jīng)過藥店看著櫥窗里那雙她穿了三年、鞋底快磨穿的帆布鞋時,
那一點點不足為外人道的羞恥和渴望。這些,在那場充斥著「高尚」與「同情」的投票里,
輕飄飄地就被「更需要」三個字碾碎了。沒人問過她是否需要。
沒人想過那四千塊對她意味著什么。他們只是感動于自己的「善良」,
然后輕易地奪走了她應得的東西,還期望她對此表示理解和贊同。憑什么?冰冷的恨意,
就是從那一刻開始,像藤蔓一樣纏繞著她的心臟,日夜滋長?!杆阅阃蛋噘M,
是為了報復我們?」「偷?」蘇晚輕輕地重復了這個字眼,像是聽到了一個極其荒謬的詞。
她甚至低低地笑了一聲,那笑聲里沒有任何溫度,「班長,你怎么會用這么難聽的詞?」
她拿起桌上那張藍色的、貼著班級 logo 的儲蓄卡,指尖輕輕彈了彈卡面。
「這怎么能叫偷呢?」她抬起眼,目光像淬了毒的冰片,掃過林薇慘白的臉,
也掃過周圍那些震驚、疑惑、甚至帶著一絲恐懼的視線,「這是你們欠我的。連本帶利?!?/p>
「我只是……」她頓了頓,語氣輕柔得像情人間的低語,卻帶著徹骨的寒意,
「拿回我應得的東西而已?!埂改銘玫模俊刮颐偷靥岣呗曇?,眼淚終于決堤,「蘇晚!
你瘋了!那是班費!是大家的錢!王皓家當時的情況你不是不知道!那是救急的錢!
你怎么能……怎么能因為這種事就……」「救急?」「他的急是急,我的急就不是急?
他的困難值得全班同情投票,我的困難就活該被你們一句『她以后能掙大錢』輕飄飄帶過?」
她的聲音依舊不高,卻字字誅心。你們憑什么用我的犧牲來成全你們高尚的自我感動?
那四千塊,上面寫了他王皓的名字嗎?投票?多么民主,多么正義?。∮么蠖鄶?shù)人的名義,
就可以理所當然地剝奪少數(shù)人的東西,還不用背負任何愧疚感,因為這是集體決定?
她看著我,目光銳利得像刀。「林大班長,你當時主持投票的時候,
心里是不是還覺得自己特別偉大,特別公正?你有沒有哪怕一秒鐘,想過問我愿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