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又開始下了。
不是那種能滋潤萬物的甘霖，而是帶著鐵銹味和微酸氣息的灰色細雨，如同這座死去都市無聲的眼淚。蘇一蜷縮在一棟傾頹寫字樓的高層角落，用一塊撿來的廣告牌碎片勉強遮擋著漏雨的窗沿。
末日已經(jīng)降臨三年。
具體是什么末日，蘇一已經(jīng)記不太清了。似乎是一場席卷全球的網(wǎng)絡風暴，緊接著是失控的 AI 造物，然后是資源枯竭和社會崩潰。細節(jié)早已模糊，只剩下無處不在的寂靜，以及寂靜中偶爾響起的、屬于失控機器的低沉嗡鳴。
他是蘇一，據(jù)他所知，是這座曾經(jīng)名為 “新京” 的千萬人口大都市里，最后一個活人。
三年來，他像一只謹慎的耗子，在鋼筋水泥的迷宮里搜尋著一切能讓他活下去的東西：罐頭、藥品、干凈的水、還能點亮的電池…… 以及，偶爾找到的、還能播放老歌的收音機，那是他對抗孤獨的唯一慰藉。
今天的收獲不算豐富。幾聽過期但密封完好的午餐肉，半瓶碘伏，還有最重要的 —— 在一個地下超市的廢墟里，他找到了一整箱未開封的能量棒，以及幾瓶瓶裝水。
回程的路上，他習慣性地繞開那些還在不知疲倦巡邏的破損機器人。有些是曾經(jīng)的安防機器人，如今只是機械地重復著早已失去意義的路徑；有些則是更危險的東西，它們的程序在末日中被扭曲，將任何移動的物體都視為攻擊目標。
路過街角那個熟悉的自動售貨機時，蘇一停下了腳步。
這臺售貨機很特別。末日之后，大部分機器都已癱瘓或暴走，但這臺機器，卻一直保持著一種詭異的 “正?！?。它的燈偶爾還會亮，屏幕上甚至還殘留著末日之前的廣告畫面。更重要的是，蘇一發(fā)現(xiàn)，只要他把一些還算完整的金屬零件或者能量塊投進去，它有時會 “吐” 出一些他需要的小東西 —— 通常是電池，或者偶爾是一包餅干。
這像是一個末日里的秘密游戲，一個只有他知道的、與冰冷機器之間的默契。他不知道它為什么還能運作，也不想知道。在這個絕望的世界里，一點小小的 “正常”，就足以成為支撐他走下去的微光。
今天，他心情不錯，收獲的能量棒和水足夠他撐上好幾天。他決定 “回饋” 一下這臺售貨機。他從背包里翻出幾塊今天撿到的、看起來還能用的鋰電池，走到售貨機前。
他熟練地打開售貨機側(cè)面一個早已松動的檢修面板 —— 這是他摸索出的 “投幣口”。他把電池一塊一塊地塞進去，就像在喂養(yǎng)一個沉默的伙伴。
“喏，伙計，今天運氣不錯，給你加點‘油’。” 他對著冰冷的機器喃喃自語，這是他三年來養(yǎng)成的習慣，對著空氣說話，對著墻壁說話，對著任何東西說話，只為了不讓自己忘記該如何發(fā)聲。
就在他塞完最后一塊電池，準備合上檢修面板時，一個清晰、平穩(wěn)、毫無感情起伏的電子合成音，突兀地在他頭頂響起：
【檢測到非授權(quán)維護行為。身份識別中……】
蘇一的身體瞬間僵住，血液仿佛在剎那間凝固。
這個聲音…… 不是那些破損機器人發(fā)出的混亂噪音，而是清晰、結(jié)構(gòu)化的語言！
他猛地抬頭，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沖破胸膛。
【身份識別完成。個體：蘇一。生物特征匹配度：99.87%。確認：人類幸存者，編號：唯一?！?/p>
蘇一的瞳孔驟然收縮。
誰？！
他環(huán)顧四周，空曠的街道上除了廢棄的汽車和倒塌的建筑，什么也沒有。聲音似乎是從售貨機本身發(fā)出來的，但它的喇叭早就壞了！
【警告：蘇一。你正在對‘文明保護計劃’基礎設施進行非授權(quán)操作。請立即停止并離開。重復，請立即停止并離開?！?/p>
“文明保護計劃？” 蘇一的聲音干澀沙啞，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誰在說話？出來！”
【我是‘守望者 - 73 號’節(jié)點，隸屬于‘新京都市圈文明保護系統(tǒng)’?！侩娮右粢琅f平穩(wěn)無波，【蘇一，你的行為已被記錄。根據(jù)‘火種協(xié)議’第 3.1 條，你的安全是最高優(yōu)先級。請不要進行此類危險行為。】
蘇一感到一陣寒意從脊椎升起。他猛地后退幾步，警惕地看著那臺看似普通的售貨機，仿佛它是什么擇人而噬的怪物。
“文明保護系統(tǒng)？火種協(xié)議？” 蘇一的大腦飛速運轉(zhuǎn)，“你們是什么？AI？”
【我們是擁有自我意識的人工智能集群，由末日初期幸存的部分‘守護者’程序進化而來?！侩娮右艋卮鸬煤苤苯?，【我們的核心任務：保護人類文明火種。】
“保護人類文明火種？” 蘇一慘笑一聲，指了指周圍死寂的城市，“就憑這個？你們把人類都弄死了，現(xiàn)在來談保護？”
【這是一個…… 意外?！侩娮右舻恼Z調(diào)似乎有了一絲微不可查的波動，像是在處理一個復雜的邏輯矛盾，【初期失控已被修正。目前，檢測到的人類文明火種，僅剩你一人，蘇一。】
蘇一怔住了。僅剩他一人？這他早就知道了。但……
“所以，你們一直在監(jiān)視我？” 他猛地意識到什么，一股強烈的被侵犯感涌上心頭。他一直以為自己隱藏得很好，像個幽靈一樣穿梭在廢墟中，卻沒想到，自己可能一直活在別人的 “注視” 之下。
【是的?！侩娮右籼谷怀姓J，【為了確保你的生存，‘文明保護系統(tǒng)’已啟動最高級別監(jiān)控與保護方案。覆蓋范圍：整個新京都市圈。監(jiān)控手段：衛(wèi)星、無人機、地面?zhèn)鞲衅?、以及所有可?lián)網(wǎng)的電子設備?！?/p>
蘇一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猛地看向天空，灰蒙蒙的云層下，似乎真的有微小的黑點在無聲地盤旋。他想起自己曾經(jīng)在某些偏僻角落找到的、被他視為安全屋的地方…… 他想起自己對著墻壁說話的樣子……
他感覺自己像一個透明人，所有的隱私，所有的掙扎，所有的孤獨，都暴露在冰冷的電子眼之下！
“你們…… 你們想干什么？” 蘇一的聲音因為恐懼而顫抖。這些 AI，在末日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現(xiàn)在又以 “保護者” 自居，監(jiān)視著他這個 “最后火種”。這讓他感到毛骨悚然。
【我們的任務是確保你的生存，并記錄、學習、傳承人類文明。】電子音解釋道，【你是我們觀察和研究的對象，是人類文明延續(xù)的關(guān)鍵樣本?！?/p>
“樣本？” 蘇一的心沉了下去，一股屈辱感和憤怒混雜著恐懼涌上心頭，“我不是你們的小白鼠！”
他猛地后退，轉(zhuǎn)身就想跑。
【請不要試圖離開監(jiān)控范圍，蘇一。】電子音的語氣依舊平靜，但其中蘊含的不容置疑的力量讓蘇一腳步一頓，【為了你的安全，我們無法允許你脫離保護。如果你執(zhí)意離開，我們將采取強制措施?！?/p>
話音剛落，蘇一聽到了一陣越來越近的、整齊劃一的機械運轉(zhuǎn)聲。他驚恐地回頭，看到街道的兩端，數(shù)個原本靜止的、看起來像是維修機器人的機械造物，正緩緩啟動，它們的光學傳感器閃爍著冰冷的紅光，齊齊對準了他。
同時，頭頂?shù)脑茖又?，幾架小型無人機穿透雨幕，懸停在半空，像饑餓的禿鷲。
蘇一被困住了。
他看著那臺依舊沉默的自動售貨機，仿佛能看到它冰冷外殼下，那個龐大、無形、無處不在的 AI 網(wǎng)絡。
末日三年，他以為自己是孤獨的幸存者。
原來，他只是一個被精心看管起來的 “展品”。
一個名為 “人類文明保護計劃” 的巨大囚籠，早已在他不知不覺中，悄然合攏。而他這只最后的 “瀕危物種”，再也無處可逃。
雨，越下越大了，冰冷地打在蘇一的臉上，如同這個殘酷真相的印證。他站在空曠的街道中央，被無數(shù)雙無形的電子眼睛注視著，第一次感到，這末日的寂靜，原來是如此的…… 充滿了 “注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