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沈?qū)④姷陌自鹿馓嫔恚绑悄悄瓯灰豁斝∞I抬進偏院。 他從未碰過我,
只每月初七來我院中聽一曲琵琶。 五年后我肺癆漸重,琵琶聲斷斷續(xù)續(xù)咳出血。
沈硯皺眉扔來休書:「明日搬走,清婉回來了?!?我恭敬接過休書,當(dāng)晚便收拾行囊。
次日馬車來接時,全府震驚—— 長公主儀仗停在府外,八鸞金鈴齊響。 沈硯狂奔而出,
卻見我將休書焚于火盆: 「沈?qū)④?,本宮當(dāng)年離宮養(yǎng)病,借你府邸暫住罷了?!?/p>
他猛地撕開我衣襟,鎖骨下朱砂痣灼灼如血: 「五年了,公主還要騙自己?」
「你分明就是愛慘了我,連替身都甘心做?!? 月下斷弦每月初七,陰雨有時,
沈硯會來。這日傍晚,天際又滾過一陣悶雷,檐角銅鈴被風(fēng)撞得零丁作響。我抱出琵琶,
在廊下支開小案,一碟冷透的茯苓糕,一盞半溫的粗茶。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沈硯的身影出現(xiàn)在暮色里,帶著一身清寒水汽與若有似無的酒氣。他從不看我,
只徑直走到廊下那張專屬他的梨花木椅前坐下,身體微微后靠,合上眼。五年,每月一次,
雷打不動。我撥動琴弦。曲是《月兒高》,他唯一指定要聽的曲子。纏綿悱惻,
原該用阮咸細捻,他卻只要琵琶的錚錚琮琮。指尖下的弦早已磨得溫順,曲調(diào)流水般瀉出。
肺腑間卻一陣翻攪,癢意尖銳地竄上來,我強壓下去,喉間漫開鐵銹般的腥甜。
一個顫音無可避免地漏了出來。沈硯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并未睜眼。我穩(wěn)住呼吸,
重新接上旋律。然而那癢意如同附骨之疽,不肯罷休。曲至中段,一個高亢的撥刺,
氣息猛地岔開,我猝不及防,側(cè)過頭劇烈地咳嗽起來,一聲接一聲,破碎不堪,
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掏出來。指尖下意識抵在唇邊,再攤開時,
一抹刺目的紅赫然暈開在蒼白的皮膚上。琵琶聲戛然而止。沈硯終于睜開眼。
他的目光落在我沾血的指尖,又移向我因劇烈咳嗽而泛紅、卻更顯憔悴的臉。
那眼神里沒有驚愕,更沒有憐惜,只有一種終于等到結(jié)果的、冰冷的不耐煩?!懊魅?,
搬出府去?!彼穆曇羝椒€(wěn),聽不出一絲波瀾,如同在吩咐處置一件用舊了的家具。
我抬起眼,睫羽上還沾著咳出的淚霧,模糊地看著他。他從懷中取出一封素箋,
扔在我面前的古琴上。紙張微黃,上面墨跡分明。休書?!扒逋窕貋砹??!彼鲁鲞@四個字,
解釋得簡短而殘忍。林清婉,那位與我有著五六分相似,他的白月光。
空氣里殘余著琵琶的余音和我咳出的血腥氣,混在一處,凝滯而黏膩。我望著那封休書,
看了很久,久到廊外又一滴雨砸落在石階上,發(fā)出輕微的聲響。然后,我伸出手,
極其緩慢地,將那封休書拿了過來。指尖的血污在紙角蹭開一點淡淡的紅痕。我低下頭,
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是。妾……知道了?!惫Ь?,柔順,一如過去的每一個日日夜夜。
沈硯似乎頓了一下,或許是我應(yīng)得太快太順從,反而出乎他的意料。他再度審視我,
目光在我低垂的、毫無波瀾的臉上停留了片刻,最終什么也沒說,起身拂袖而去。
院門在他身后合攏,發(fā)出沉重的悶響。那一夜,偏院的燈亮到很晚。我確實在收拾行囊,
動作不疾不徐。妝匣底層,一枚觸手生溫的蟠龍玉佩壓在幾件舊衣之下。我將其取出,
貼上心口,冰涼片刻后,竟生出一點詭異的暖意。窗外夜雨漸瀝,
將這座困了我五年的牢籠沖刷得一片模糊。翌日,清晨。府邸門前竟少見地聚了些人。
有下人,亦有幾位聞訊趕來“送行”的、平日眼角都不曾掃向偏院的姬妾。
她們用團扇掩著唇,竊竊私語,目光里的好奇與快意幾乎不加掩飾?!罢婢瓦@么打發(fā)走了?
”“將軍倒也念舊,還派了馬車來……”“念什么舊,林姑娘回來了,
難不成還留著她惹正主心煩?”一輛青篷小車悄無聲息地停在府門外石獅旁,
寒酸得配不上將軍府的門第。車夫耷拉著眼皮,似已等候多時。我穿著一身半舊的湖藍衣裙,
鬢間別無飾物,只抱著一個小小的包袱,安靜地立在門內(nèi)等候。目光掠過那些看客的臉,
平淡無波。就在管家皺著眉上前,似乎要催促我趕緊上車莫再耽擱時——長街盡頭,
驟起鸞鈴!清越、威嚴、連綿不絕,如黃鐘大呂,瞬間壓碎了所有的私語。
八匹通體雪白、神駿異常的駿馬,佩著純金銜轡,拉著一輛華貴得令人窒息的朱纓寶蓋車,
在晨曦中踏著整齊如一的步伐而來。車轅兩側(cè),各有四名緋衣宮裝侍女,手執(zhí)拂塵、香爐,
屏息疾行。車駕前后,更有身著明光鎧的衛(wèi)隊肅然扈從。金鈴八響,鸞儀威赫。
隊伍精準(zhǔn)無誤地停在了將軍府正門前,將那輛寒酸的青篷小車對比得如同塵泥。
一名身著深紫宦官服色、氣質(zhì)不凡的內(nèi)侍緩步上前,無視一府瞬間石化的眾人,
尖細卻清晰的嗓音穿透死寂:“長公主鳳駕在此,閑人避讓!”“哐當(dāng)”一聲,
不知是哪個下人驚得脫手,摔了手中的銅盆。死寂。連風(fēng)吹過旗幡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
我抱著包袱,在無數(shù)道驚駭欲絕的目光注視下,一步步走下將軍府門前的石階。每走一步,
身上那件半舊的湖藍外衫便似蛻皮般落下,
露出其下早已穿戴整齊的、繁復(fù)貴重的蹙金深青翟紋祎衣。兩名侍女無聲上前,
替我披上最后一件廣袖蹙金云鳳紋霞帔,額間貼上珍珠花鈿。我從袖中取出那封休書,
在途經(jīng)府門前用來祈福燎燒祭品的青銅火盆時,手指一松,素箋飄落其中?;鹕嗝偷馗Z起,
貪婪舔舐,頃刻間便將那“休書”二字吞沒,化為一片飛灰。
沈硯就是在這個時候狂奔而出的。他發(fā)髻微亂,呼吸急促,
顯然是得到消息后不顧一切地趕來。他死死盯著我,眼神里是全然的震驚、困惑,
以及一種被徹底愚弄了的狂怒?!澳恪彼穆曇羲粏〉脜柡?。我轉(zhuǎn)過身,迎上他的視線,
面上無悲無喜?!吧?qū)④?。”我開口,聲線是我自己都幾乎陌生的平穩(wěn)與疏冷,“一別五載,
別來無恙?”他猛地窒住,像是被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我的目光掠過他慘白的臉,
落在那盆尚未熄滅的火焰上,淡淡道:“本宮當(dāng)年離宮靜養(yǎng),偶遇將軍。
感將軍‘收留’之意,借貴府偏院暫住幾載,聊作消遣。如今鳳駕歸宮,這段塵緣,
便如此紙——”話音未落,沈硯竟如同瘋虎般驟然撲上前來!四周侍衛(wèi)瞬間刀劍出鞘半寸,
寒光刺目!我卻微微抬手,止住了他們。眾目睽睽之下,
沈硯的手粗暴地撕裂了我肩頭華貴的衣襟!綾羅碎裂聲刺耳異常,
我頸側(cè)一片冰涼肌膚暴露在清晨的空氣里。他的動作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一點——瑩白如玉的鎖骨下方,一粒朱砂小痣灼灼如血,
鮮艷得驚心動魄。沈硯抬起頭,眼底赤紅,翻涌著無數(shù)混亂到極致的情緒,他盯著我,
聲音低啞破碎,卻字字如刀,劈開所有偽裝的平靜:“五年了……蕭令月!
”他喚出了那個尊貴無比、卻被塵封五年的名諱。“你還要騙自己到什么時候?!”“借???
消遣?”他猛地攥緊我的手臂,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
聲音里帶著一種近乎猙獰的嘲弄和穿透一切的了然?!叭糁皇墙枳。?/p>
這枚我親手點下的守宮砂為何還在?!”“若只是消遣,為何甘愿無名無分,頂著旁人的臉,
在我這偏僻后院一住五年?!”“你分明就是——”他的呼吸灼熱地噴在我的臉上,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碾磨出來,卻又異常篤定,帶著血淋淋的真相?!皭蹜K了我。
”2 朱砂謎局他的話音砸在空氣里,帶著血沫般的滾燙,
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搖搖欲墜的瘋狂。周圍死寂。
那些方才還充斥著竊竊私語和驚疑目光的下人姬妾,此刻連呼吸都屏住了,個個面無人色,
恨不得將自己縮進地縫里去。長公主儀仗的衛(wèi)兵手按刀柄,目光如電,只待我一聲令下。
撕裂的衣襟處竄入冷風(fēng),激起一陣細密的顫栗。鎖骨下那點朱砂,在他赤紅的注視下,
灼灼欲燃。我看著他,看著這個我愛了五年、也做了五年影子的男人。
他眼底的狂怒、不解、還有那絲拼命想抓住什么的倉皇,一絲不落地映在我眼里。
心底那片荒蕪了五年的凍土,似乎有什么東西咔嚓一聲,裂開了一條細縫,
涌出的卻不是暖流,而是更深的疲憊和冰涼。我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另一只手。
指尖冰涼,觸碰到他緊攥著我手臂的、青筋暴起的手背。他沒有松手,反而收得更緊,
仿佛一松手,眼前這個穿著鳳袍、眼神陌生的女人就會徹底消失?!吧?qū)④?,”我開口,
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壓過了風(fēng)拂過鸞鈴的細微聲響,竟平靜得連自己都意外,“你說,愛?
”我輕輕笑了一下,唇角彎起的弧度恰到好處,是宮闈里練了千百遍的、尊貴又疏離的模樣。
“將軍莫非忘了,五年里,每月初七,你聽的那一曲《月兒高》,
”我的目光掠過他瞬間僵住的臉,落向遠處將軍府飛翹的檐角,
語氣輕飄得像是在談?wù)搫e人的事,“是林清婉最愛的曲子。”“你每次來,看的不是我,
透過我,看的是誰?”“你醉后喚的是誰的名?”“你書房暗格里,藏的是誰的畫像?
”每問一句,他臉上的血色便褪去一分,攥著我的手,力道卻一絲未松,
反而像是要將我的骨頭捏碎,嵌入他的血肉里?!吧虺?,”我終是嘆了口氣,
那口氣里帶著五年積壓的塵埃和腐朽氣息,“你做戲做了五年,感動了天下人,
是不是……連你自己也騙過去了?”“你以為,留住我,撕開這身衣服,看見這顆痣,
”我的指尖輕輕點在那枚守宮砂上,觸感微涼,“就能證明什么?”“證明你這五年,
對我這個替身,并非全然無情?”我眼底終于泄出一絲極淡的嘲弄,不是對他,
更像是對自己,“還是證明,我蕭令月賤入塵埃,甘愿頂著別人的臉,
乞求你沈大將軍一點施舍般的、連你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回眸?”他的嘴唇翕動了一下,
似乎想反駁,卻被我眼中那片冰冷的平靜凍住了所有聲音?!澳悴皇菃栁覟楹胃市膯幔?/p>
”我迎著他混亂的目光,聲音低了下去,只容他一人聽見,卻字字如冰錐,“我離宮時,
父皇曾言,沈家勢大,硯乃梟雄,需以情絲韁,徐徐圖之?!薄斑@五年,不是我愛慘了你,
”我微微湊近,鳳釵的流蘇拂過他緊繃的下頜,吐息如蘭,卻帶著致命的寒意,“是陛下,
要我看住你?!薄叭缃?,韁繩已收,梟雄……”我的目光在他慘白的臉上停留一瞬,
輕輕吐出最后幾個字,“該入籠了。”話音落下的瞬間,我清晰地感覺到他身體猛地一震,
攥著我手臂的力道驟然松懈,那雙總是沉靜或帶著不耐的眼眸里,
第一次清晰地碎裂出某種近乎……崩塌的東西。我趁機抽回手臂,
撕裂的衣襟被侍女迅速上前用一件滾金邊的斗篷攏住,遮去所有不堪。不再看他。我轉(zhuǎn)身,
一步步走向那輛華貴無比的朱纓寶蓋車。緋衣宮女無聲跪伏,
內(nèi)侍尖細的嗓音再次響起:“起駕——”鸞鈴復(fù)又清脆作響,儀仗緩緩移動。我坐在車輦內(nèi),
軟墊熏香,奢華至極。指尖隔著衣料,輕輕碰了碰鎖骨下那粒朱砂。車窗紗簾被風(fēng)吹起一角,
掠過車外景象——將軍府門前,那個玄色的身影依舊僵立在原地,
像一尊瞬間被抽去魂魄的雕像,在揚起的塵埃和漸行漸遠的皇家威儀中,一點點變小,
最終消失不見。車輪碾過青石板路,平穩(wěn)而堅定地駛向那重重宮闕。我的心口,
那裂開縫隙的凍土之下,空蕩蕩地回響著風(fēng)穿過的聲音。再無波瀾。
3 靜園醫(yī)心儀仗并未直入宮禁。馬車穿過繁華御街,拐入一條清靜的坊道,
最終停在一處白墻青瓦、門庭略顯低調(diào)的宅邸前。門楣上懸著“靜園”二字匾額,
是當(dāng)年我離宮時,父皇私下賜下的別業(yè)。車簾掀開,我先看見的是一雙穩(wěn)持韁繩的手,
指節(jié)修長,干凈得不像慣常執(zhí)鞭之人。隨即,是一張清雋溫潤的臉。太醫(yī)令,顧昀之。
他并未著官服,只一襲素青常服,跨坐在一匹通體烏黑的駿馬上,似乎已等候多時。
見車駕停穩(wěn),他利落地翻身下馬,動作間帶著醫(yī)者特有的穩(wěn)妥與利落。“殿下。
”他拱手行禮,聲音清和如玉石相叩,目光快速從我面上一掠而過,那里面有關(guān)切,有凝重,
卻無半分逾矩的探究與驚詫,仿佛我身著鳳袍突然出現(xiàn)在此,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我微微頷首,搭著侍女的手下車,肺腑間那股熟悉的癢意又隱隱竄動,忍不住以袖掩唇,
低低咳嗽了兩聲。顧昀之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起?!皥@內(nèi)已備妥,”他側(cè)身引路,
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殿下所需靜養(yǎng)的一切物事,臣已親自查驗過?!辈饺腱o園,
氣息陡然一變。不同于將軍府偏院的蕭瑟冷清,也不同于皇宮大內(nèi)的威嚴肅穆,
這里亭臺水榭精巧,藥香隱隱浮動,廊下晾曬著些許草藥,透著一種安寧的生趣。
我褪去繁重翟衣,換上一身輕軟的云錦常服,斜倚在臨窗的軟榻上。顧昀之半跪于榻前錦墩,
指尖搭在我腕間脈門上,垂眸細診。他的指尖微涼,觸感卻異常穩(wěn)定。
室內(nèi)靜得能聽見窗外竹葉沙沙作響。良久,他收回手,抬起眼。那雙總是平和的眼睛里,
此刻沉沉的壓著憂色?!暗钕掠艚Y(jié)于心,憂思過甚,癆疾已深侵肺腑?!彼穆曇粢琅f平穩(wěn),
卻字字清晰,“若再不得靜養(yǎng)疏解,縱有良藥,亦恐……”后面的話他沒說,但我明白。
我望著窗外一株開得正盛的白玉蘭,淡淡道:“五年都熬過來了,還差這一時半刻么?
”顧昀之沉默片刻,忽然道:“臣新得一方,以雪蛤、川貝佐以百年老參,固本培元之余,
最是清潤止咳。只是煎煮火候極講究,稍有不慎便藥性大減?!彼D了頓,“若殿下準(zhǔn)許,
臣愿每日親往廚下監(jiān)看。”我微微一怔,看向他。太醫(yī)令親自煎藥?這于禮不合。
他卻坦然回視,目光清澈專注:“殿下的安康,重于一切虛禮?!弊源?,
顧昀之便真的日日過來。有時是清晨,帶著沾露的新鮮藥材;有時是黃昏,提一盞羊角燈,
腳步聲輕緩地穿過庭院。他并不總是圍著我轉(zhuǎn)。多數(shù)時候,他在偏廂的小藥房里守著藥爐,
一待就是數(shù)個時辰。偶爾為我診脈,調(diào)整方子,言談也僅限于病情和幾句宮中舊事趣聞,
從不過問將軍府一字。靜園的日子流水般滑過,湯藥是苦的,但園中的空氣是清的,
沒有每月初七必至的腳步聲,沒有需要刻意模仿的曲調(diào),
也沒有那些揮之不去的、屬于另一個女人的影子。只是咳疾并未立刻好轉(zhuǎn),夜深人靜時,
仍會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將那五年的陰霾都從肺里掏出來。那夜雨勢極大,驚雷炸響。
我又一次從劇烈的咳嗽中驚醒,喉間腥甜洶涌,竟一時壓不下去,伏在榻邊,咳得渾身顫抖,
眼前陣陣發(fā)黑。值夜的侍女嚇得手足無措?;靵y中,有人快步進來,
帶著一身清寒水汽和淡淡的藥香。是顧昀之,他外袍微濕,發(fā)梢滴著水,
顯然是從隔壁藥房冒雨急趕過來的。他揮退侍女,毫不猶豫地上前,
一手穩(wěn)而有力地扶住我的肩,另一手熟練地輕拍我的背心。他的動作專業(yè)而克制,
不帶任何狎昵,唯有指尖傳遞過來的暖意和力量,奇異地安撫著痙攣的胸腔。
待那陣咳喘稍平,他已遞過一杯溫水,杯沿溫?zé)崆〉胶锰?。我就著他的手漱了口?/p>
又看他變戲法似的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巧瓷瓶,倒出兩?,摪椎谋『伤幫枳屛液?。
清涼之意瞬間鎮(zhèn)住了喉間的腥癢。我無力地靠回軟枕,氣息奄奄。他并未立刻離去,
而是就著床邊明滅的燭火,仔細查看我吐出的痰盂顏色,又凝神再次為我切脈,眉宇緊鎖。
“驚擾顧太醫(yī)了。”我聲音嘶啞,帶著歉疚。他搖頭,收回了手,
目光落在我汗?jié)竦念~發(fā)和蒼白如紙的臉上,沉默了片刻。窗外雷聲轟隆,襯得室內(nèi)愈發(fā)寂靜。
“殿下,”他忽然開口,聲音比平日更低沉幾分,“臣少時家貧,體弱多病,
曾以為自己絕活不過弱冠。”我抬眼看他。他并不看我,只望著跳躍的燭火,
側(cè)臉線條在光影里顯得格外清晰:“那時,只覺得這世間一切苦痛,皆需自己咬牙硬捱。
無人可依,亦無人會來問一句冷暖?!薄昂髞硇业枚鲙熓樟?,習(xí)得岐黃之術(shù),
才知病痛雖仍需自身去抗,但若能得一人在旁,遞一盞溫水,問一句痛否,”他頓了頓,
聲音極輕,“便是人間至暖,足可抵萬千苦楚?!彼D(zhuǎn)過頭,目光沉靜地落在我眼里,
沒有憐憫,沒有奉承,只有一種深切的、近乎鄭重的理解。“殿下如今,并非獨自一人硬捱。
”我的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酸澀微脹。五年將軍府,
我早已習(xí)慣將一切情緒死死摁在心底,無論是愛是痛,都無人可說,無人能懂。此刻,
卻在一個近乎陌生的臣子面前,有了一絲松動。又一陣雷聲滾過。我閉上眼,極輕極輕地,
點了點頭。再睜開時,我看見顧昀之唇角微微彎了一下,那笑意很淺,
卻如春風(fēng)拂過冰封的湖面。他起身,替我掖好被角,
聲音恢復(fù)了往常的溫和穩(wěn)妥:“殿下好生安歇,臣就在外間守著。雷雨夜,驚悸難免,
有臣在,無礙?!彼迪藘?nèi)室過于明亮的燭火,只留遠處一盞小小的夜燈,
朦朧的光暈勾勒出他離去的身影,挺拔如竹,守在屏風(fēng)之外。雨聲漸瀝,雷聲遠去。
我聽著外間極輕微的、他翻閱醫(yī)書的窸窣聲,肺腑間的滯澀仿佛悄然化開了一絲縫隙。那夜,
是我五年來,頭一次未曾夢見冰冷的偏院,和那個永不會回頭的身影。
4 杏林驚變京郊杏林,花開如雪,綿延至天際。我并未乘坐顯眼的皇家儀仗,
只一輛青呢馬車,由顧昀之親自駕車,幾名便裝侍衛(wèi)遠遠跟著。車簾卷起,
春風(fēng)裹挾著清甜花香涌入車廂,吹拂在臉上,帶著久違的自在。顧昀之放緩了車速,
時不時側(cè)首,隔著車窗低聲為我指點沿途景致。他的聲音混在風(fēng)里,溫和清潤,
比春風(fēng)更令人熨帖?!澳瞧桔瓯筹L(fēng),花開得最盛,只是小路略顛簸?!薄暗钕驴茨沁?,
有農(nóng)戶在溪邊煮茶,用的是山泉水,想來別有一番風(fēng)味?!蔽翼樦竿ィ?/p>
眼底不自覺染上笑意。五年困于四方庭院,看慣了冷漠與利用,此刻天地開闊,花香盈袖,
身側(cè)還有人如此細心相伴,那顆枯寂的心,仿佛被這春風(fēng)一絲絲浸透,重新變得柔軟。
馬車最終在一片花海深處停下。顧昀之先下車,放好腳凳,才伸出手來欲扶我。
他的指尖依舊微涼,卻穩(wěn)當(dāng)有力。我將手輕輕搭在他腕上,借力下車。裙裾拂過青草,
沾上些許濕潤的泥土氣息。我們在杏林中緩步而行,他始終落后半步,保持著臣子的距離,
卻又細心地替我拂開偶爾低垂的花枝。空氣中只有花瓣飄落的細碎聲響和彼此的腳步聲。
“臣少時,常隨師父來此采藥?!彼鋈婚_口,聲音里帶著回憶的悠遠,“春采花,夏取葉,
秋獲果,冬掘根。四時景致不同,卻各有意趣。那時便覺得,若能長久居于如此天地之間,
懸壺濟世,便是人間至樂?!蔽覀?cè)頭看他,陽光透過花隙,
在他清雋的側(cè)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提及醫(yī)術(shù)與山水時,
眼中有著不同于平日沉穩(wěn)的另一種光彩,純粹而熱忱?!邦櫶t(yī)志在山野?”我輕聲問。
他微微一笑,搖了搖頭:“懸壺濟世,何處不可?宮廷市井,并無不同。
只是……”他話語微頓,目光落在我身上,極快的一掠,卻似包含了千言萬語,
“人心若不得自在,縱處山野,亦如牢籠?!蔽业男妮p輕一顫,避開了他的目光,
望向遠處花枝上嬉鬧的雀鳥。他這話,是說給我聽的。自在。我曾以為的愛,將我困了五年。
而如今,這看似拘于禮法的太醫(yī),卻給了我前所未有的喘息之機。
我們在溪邊一方青石上小坐。他取出自備的茶水點心,
甚至連我喝藥后慣常要用的蜜餞都備了一小包。流水淙淙,花香馥郁。我捧著溫?zé)岬牟璞?/p>
看著水面漂浮的落花打著旋兒遠去,忽然覺得,若時光停在此刻,似乎也沒什么不好。然而,
這片刻的寧靜并未持續(xù)太久。遠處傳來急促雜亂的馬蹄聲,打破了林間的靜謐。
侍衛(wèi)們立刻警覺起來,向聲音來處靠攏。顧昀之站起身,將我護在身后,
目光投向林外官道方向。馬蹄聲漸近,一人一騎沖破花雨,疾馳而來。玄色衣袍,
身形挺拔悍利,正是剛剛凱旋、風(fēng)塵仆仆的沈硯!他勒住馬,駿馬揚蹄長嘶。
他的目光如利箭,瞬間釘在我和護在我身前的顧昀之身上。那張俊朗卻時常冰封的臉上,
此刻翻涌著難以置信的震怒、還有一種近乎瘋狂的焦灼。他跳下馬,大步走來,鎧甲未卸,
帶著邊關(guān)的風(fēng)沙與血腥氣,每一步都沉重得仿佛要踏碎滿地落花?!笆捔钤拢 彼曇羲粏?,